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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悬浮

2023-09-27  本文已影响0人  杨中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整条山脉仿佛都在颤抖。

地震来临的时候,一只猫从房顶落下,刹那间破碎开来。瓦制的猫。灰暗、粗糙,没有生命。摧毁它的是地球引力。就一瞬间的事,世界开始变得混乱,大地连带着房屋痉挛,赤色的灰尘簌簌从墙体掉落,扬起低矮的尘雾,庭院里惊恐的鸡扑打翅膀,风裹挟着扬尘扩散向窗户……就这样,又过了几分钟,外面安静才下来。透过窗户,只看见一片绯红色的土地。

再等等。他又躺下去,在房间待了很久。天花板是浅蓝色的,有几道裂痕,呈波纹状,不知道从哪里蔓延开,好像下一秒这片蓝色的天空就要破碎。但是他已经不记得地震前房间的模样了。也就是说,天花板(他明白真正碎裂的是一层劣质涂料)可能维持这样的状态,过了很长时间。

时间。包括时间在内,一切都静止了。还有声音。听觉无疑是最先感觉到变化的,在地球痉挛之后,那些缓慢升腾的尘土,以近似于雪花的速度,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沙沙的声音,无休无止,就像老电视花屏时紊乱的信号,在外面沉寂下来的瞬间,迅速填满了他的房间。

他像这样平躺着,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短命的诗人……他用自嘲的口吻概括自己,概括一块墓碑上尽可能简短的文字。生于何年,卒于何年,葬于何年。连名字都被隐去。不过,安葬应该与死亡合并成一个短句,如今不会有人面临弃尸荒野的结局了,亡魂游荡在世间,总该有个归宿才是。

那个梦——毋宁说梦的碎片——又不合时宜地跳跃起来,挤占了他的脑海。以往在梦里,他总是游走在过去,这个片段也不例外。那是很久以前,他的几个朋友,关系极亲密,可以称作哥们的那种,都戴上了狰狞的面具。场景可能是化妆舞会,或者愚人节一场恶作剧的前戏,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他第一次在梦里照镜子,然后就看见了自己的脸。没有面具,只有溃烂的皮肤和空洞洞的大脑。一个声音不断在耳边重复:快把面具戴上吧……

2

他把那只花盆扶正,塑料制的盆体已经裂了几道,里面包裹的土壤骚动着,好像有水流顺着裂痕涌出,在他的手臂划出一道曲线,随后悄然滴落。

足球击倒花盆的时候,他正忙着回消息。“砰”的一声,回头看时,那盆不知名的花已经倾倒了。足球顺势滚到面前,他捡起来掂了掂,气没充满,软塌塌的,像装有液体的气球。那个小男孩站在楼梯拐角,穿得很土,皮肤黢黑,脸颊是高原特有的红色。他很想把足球抛起,尽可能控制力道,一脚将球踢到小男孩面前。再怎么说,他也算是个足球迷,没有踢过,看也是看过的。然后不出所料,他把球踢疵了。小男孩咯咯笑着,像个小耗子似的窜到楼下,擦身而过的瞬间,那种山羊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是山羊的气味,是山的气味。这里每个人都会沾上一点,或多或少,区分路人是外来客还是本地人,似乎嗅嗅气味就可以了。要是在这里待十七年,他想,那种山的特征,也会烙进骨子里的。

剧烈的撞击。大陆板块时刻都在碰撞。客厅里,电视还开着,不知道什么节目,正在科普地震小常识。石器格。石器格在高原上,亚欧板块和印度洋板块的交界处,历来是地震高发区域。

整个旅馆都看不见人,只有电视徒劳地播放节目。这种家庭式旅馆,现在叫民宿,看起来是镇上许多居民谋生的手段。翻过山脉,到了另一边,就是著名的格马湖。四星还是五星,他记不太清了,反正是个很旺的旅游地,以前马帮走茶马古道,抵达格马湖前总要在石器格休整。可是石器格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民宿?

那个小男孩踢球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响起。估计他正对着一面墙练习射门呢,那种姿势,模仿的是梅西还是C罗?下次再见面时,他要告诉这小鬼,不要把球踢的太狠。来旅馆的那天,他站在院子外边,整面墙壁都是弹孔似的污点,如同一幅费解的涂鸦画作。

发了会儿呆。他继续在庭院里踱步,来来回回地走,同时抽烟。偶尔抬头望望山脉,还不到积雪的时节,至少,子西的诗里是这样描述的。烟很快燃尽了,鸡舍小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一只母鸡鬼鬼祟祟靠近客厅,从庭院中央看去,电视上播放的画面一片模糊。微信消息就那么几条,但是很长,在等待她的回复前,似乎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3

“我几乎就要找到他了,在西南很偏远的一个小镇,有公路,但是没客车,整片区域呈现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你的衣服,堆在柜子里,就那么放着,团成一个复杂的圆球。你也不想着打理一下生活,好像每天都活得乱糟糟的,要说你什么才好?”来信提示响个不停,全是她发来的微信,“还有你的胡须,想必现在已呈疯长之势了。我怎么知道的?是啊,刚才去了你家,钥匙是上次偷偷配的,那种老式公寓,只有单身汉才愿意住吧……而你的剃须刀就放在镜子面前,我知道你只有那一把剃须刀。哎呀,有点唠叨了,搞得好像我是你妈妈,哈哈。现在,你,也去了那里吗?”

他在聊天框输入一段文字,想了想,又删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到在那里的日子了,叫什么来着,石器格,一定是这名,那时手机还是诺基亚,我给他发了很多条短信,从早到晚地发,有点像骚扰了,但是没有收到过一条回信。有一瞬间,可能是在骑马进山的路上,也可能是在当地某个节日的夜晚,我想到他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简直像个逃犯,这世上所有美好都流逝了,以一种完全陌生的姿态,与他交错开来,渐行渐远。而我就是那个追捕他的警探。可是为什么这样沉迷于身份的幻想呢,说到底,我才是应该亡命的那个人呀……你说,我们是不是都搞错了,就像一场闹剧,开端就是荒谬的错误,而结局更是让人匪夷所思。反正你肯定是这样想的。要说到下落,怎么讲呢,他跑得很干脆,我在镇上待了几天,那里好像每个人都认识他,有些见过面,有些还说过话,但是一问到人在哪里,他们就全都不知所云了。有人说他进了山。有人说他翻过山脉去了另外一侧的湖。最后,我离开那里回来的前夜,有人告诉我,他确实来到石器格了,这事不假,但石器格是一个相当广泛的概念。比如说啊,那边的山上,好像也叫做石器格……”

4

镇上比想象中热闹。一个老妪蹲在街边售卖竹器,各种稀奇古怪的手工制品。竹编的风车,插在竹筒里,风从山那边吹来,风车呼啦啦地旋转。

街道很短,坡度让人感到举步维艰。市场在这种偏僻之地也有蓬勃发展,只有转角供销社的招牌还提示着地域的滞后性。他向来不喜欢被炒作起来的所谓“慢节奏”生活,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什么岁月静好,越来越多的人变得刻奇,就像这种偏僻的深山小镇,也跟风开起了民宿。但是他又不得不设想子西来到石器格的原因。一定不存在厌倦,也不存在归隐之意,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那是十七年前了,镇上只有一家旅社。呃,应该还叫招待所,房间都是双人的,我是女同志,实在没伙伴搭住,前台才开了个单人间。但里面其实有两张床。怎么说呢,如此恶劣的条件,他跑到这里,很可能会流浪街头。”

沉闷的轰隆声。山的那边好像躁动起来了。刹那间,整条街道仿佛经历了倏忽即逝的惊悸。他抬头望向山脉,天是类似宇宙的蓝黑色,没有一朵云,山体呈现荒漠化的外观,泛白的石头,会让人想到积雪。子西的诗句又浮现在脑海中:山是海洋的阴影……

山上当然有海啊。小男孩抱着足球说。

他又问了其他的问题,比如,镇上有没有这样一个男人,年龄在五十岁左右,外地人,戴眼镜,喜欢讲一些怪话。

“你说的像个特务。”小男孩眨眨眼,冲他诡秘地笑了笑。

他觉察到旅馆有了变化。环绕镇子走一圈,再回来时,某种平衡好像被打破了。是客厅的电视吗?他走进去,客厅依旧没人,屏幕太小了,那种连续变换的画面,需要眯着眼才能看清。一片海。镜头显然是电影惯用的手法,逐渐拉近,拉近,从地球到海水,出现一艘正在沉没的船。他的肘碰到小男孩的练习册,十六开本,棕色封皮,印着三朵小红花。

“特务潜入海底,你找不到他了。”小男孩出现在客厅外,圆滚滚的脑袋探了进来。

“我的汉话还不够流利,语文也不好。要不然,该得五朵小红花的。老师还说,考到一百分就能上大学。去北京。然后就能看到天安门了。”

5

是小男孩带他去找老征税员的。横穿小镇要沿着茶马古道,所谓古道,也就青石板铺成的崎岖小路,在努力避开坑洼的同时,还要小心那些桑椹形状的羊粪。老征税员把羊粪搜集起来,码在花盆里当肥料。花都是干瘪瘪的,跟人一样,一副饱受紫外线烘烤的样子。老征税员给他们泡了茶,茶壶就架在火塘上,水开时,发出轰隆隆的雷鸣声。茶很苦。

“前些年真是太苦了。”老征税员秃噜秃噜地抽着水烟,“难以想象他会到这种地方来。而且,还要去石器格。就是山上的那处石器格。”

他听得很认真,偶尔也拿出手机,在备忘录记下几个关键词句。供销社。电话。唱歌。骑马。猎枪。组合在一块,就是他到镇上那天,在供销社打了通电话,然后买下一匹快要老死的马——应该是骡子,因为石器格那时还没有马(老征税员纠正道),再找来征税员当向导,两人向着山脉出发。一路上,征税员背着他的猎枪。

怎么还带了枪?他不解地问道。

“其实我也不清楚。早忘了。可能山上有野兽,也可能那时治安不好。所以呀,你说的那个人,为什么要去石器格呢?”

他告诉老征税员,消失在石器格的人名叫子西。子西显然不是一个人应有的姓名,但是其人姓甚名谁,这点恐怕已经无人知晓了。十七年前,诗人子西突然失踪,在诗人之死成为热门谈资的年代,这起事件无疑具有极深远的影响。那年他才八岁,怎么会想到多年以后,子西留下的诗句在一个正午击中他的胸膛,让他对这位神秘失踪的诗人产生了近乎狂热的兴趣?

6

“其实我儿子有你这样大了,我是说如果,如果那件事没发生。在设想中,他是个足球运动员,每天活蹦乱跳的,你知道,基因遗传嘛,子西本来就是校队前锋。”看到这条消息时,他正坐着拖拉机,穿行在山间。红色的土地。

路很难走,主要是弯道太多,而且连续爬坡,多少也会让人感到晕眩。他坐在一只草墩上,矮矮的圆柱,随着颠簸上下起伏,车厢外面是绵延的松林。松脂的气味很好闻。

“然后我就进了山。没有路,也没有车,只看见一条……通道。就是当地人用骡马驮运物资的那种小径,完全是野蛮开辟出来的模样。但是啊,那时就连一匹能够上山的马都找不出来。”

终于,颠簸停止了。他跳下拖拉机,想把小男孩抱下车,那孩子却倏地蹿了下来,像在悬崖边跳跃的小羊。他们走着,一前一后,阳光照到地面,土壤呈现刺眼的红色。盯着看久了,他觉得眼睛有点酸疼。果然这双鞋还是不适合走山路。

“原来那村子也叫做石器格。我待了一晚,睡在火塘边上,吃烤洋芋,但是没盐。主人不懂汉话,我就打手势告诉他,要找一个不久前来到村里的男人。”

村庄已经废弃了。上山前,老征税员告诉他,如今石器格村已经不复存在。太偏僻,路修不起来,政府就把他们迁走了。他问子西也跟着搬迁吗,老征税员说,不一定。他甚至都没在石器格定居。后来呢,可能又流浪去了别的地方。

他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误区。子西与外界失联前,在镇上供销社给她打了通电话,根据她的回忆,那个夜晚,子西说话的声音很难听清。而且,断断续续的,就像受了伤,或者一边说话一边喘着气。子西在通话中流露出一种希望,类似旅途即将结束,抵达终点前不自觉的喜悦。可以断言,他在石器格有着崭新的计划。后来他在征税员的带领下,满怀希望地走进了深山。

谁也没说他就此定居在石器格。征税员一觉醒来,他就不见了踪影。晚上两人借宿民家,主人给他们铺了草席,火塘暖暖的余温烘得地面发烫,征税员沉沉睡去……多年以后,征税员变成了老征税员,对于那位外地人的不告而别,依然感到困惑。

“反正找不到他,就像一块石头掉进大海,不断下沉,下沉,最后被海底的泥沙淹没。哎呀,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他留下的痕迹,也被冲刷得差不多了。”他看着聊天框闪烁的分隔符,小男孩催促的声音在耳边浮现。

“你在跟谁说话?”小男孩问道。

是啊。他想,应该如何称呼她呢?

7

他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宿舍只有两人,研究生都住这种双人间,跟他同住的舍友,总是喜欢夜不归宿。他觉得自己有些古板,倒不是因为性格或者观念上的狭隘,而是一种先天的气质,一种落后的、注定要被淘汰的过度敏感。有时候,他尚且与朋友保持频繁联系,过一阵子,他们的关系就变得陌生了,他感受到无形的阻力,这种力总是让他落后于别人,就像下坠的雨滴,有些触碰到地面,立刻汇入更大的水流中,而他,如同一颗细小的水珠,悬浮在空中,并将持续地悬浮下去。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做白日梦。听起来很荒诞,而且幼稚。他做梦的方式,无非两种,其一是幻想,比如说,走路的时候,在脑海中设想一个虚构世界,从花花草草到山川人文,有些想得细微,有些概括得相当粗略。其二就是写作。那些想象从大脑溢出时,必须动手把它们写下来,连续不停,昼夜不息地写。后者支撑他热爱着文学,不仅是创作,也包括研究。

有时候,他的导师会叫上他,参加各种杂七杂八的活动。学校团建的时候,他们去河边划船,皮划艇,单人驾驶,一大群人像苍蝇似的转来转去,那河水,绿得能够伪装成森林。那时他才知道这些划船的人属于同一个社团,类似诗社的松散组织,名字起得随心所欲,甚至有些无厘头。

子西是诗社的中心人物。他不叫子西,而是叫“诗人子西”、“悬浮派主将子西”、“诗坛流星子西”。正如流星这个前缀,子西在诗社成立时已经失踪了,研究他诗歌的无聊学者们自作聪明,在文学史上为他的生命提前画下休止符。这个诗社的成员,主要是跟子西有过硬交情的朋友,比如,他的妻子,他的学生,他的同学。甚至,还包括几位学术上的竞争对手。

就在那时他加入了诗社。

8

还要一个多小时才结束,这部电影。一段长镜头,从开始到结束,她在心里数着,二十八分零六秒。4:3的画幅让人很难代入剧情,怎么说呢,她好像是俯视那些情节的,飘在天空,上升,旋转,与海报上宣称的精彩故事渐行渐远。最要命的是,电影里所有角色都在讲方言。

砰地一声,烟花在夜空绽放。演员表滚到底,屏幕彻底变暗,她才反应过来,影院已经没几个人了。而他呢,还做着梦,打呼噜的节奏保持得很稳定。她看他的侧脸。鼻尖托着一颗小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从天花板滴落下来的。还有可能,是从他身体里,一点一点挤压,渗透出来的。他这个年纪,青涩得能捏出水来。下一部电影很快要放映,在售票员清场之前,她还不打算叫醒他。

手机亮了,很短暂的一束光。她打开微信,乱糟糟的通知信息,没什么可看的。朋友圈的内容,也多半与自己无关。就这样乱翻,点开了与他的聊天界面。他说能不能一起看场电影,最好是晚上,但不要晚到午夜档,八九点就很好。不然,等电影散场,再回到学校时,宿管已经锁门睡觉了……他好像很惧怕这种处境,仿佛回不去宿舍就得露宿街头似的。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半开玩笑地邀请他留宿家中,而他呢,每次都表示拒绝。

她有一间小公寓,学校给分配的,住进去才几年,可是陈设好像已经相当老旧了。问题出在这栋公寓楼。在她的记忆中,很久以前,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公寓楼就已经伫立在校园角落了。后来她读了博士,又很快结婚,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母校。

婚后第二年,她的丈夫就失踪了。没有征兆,也没有什么可以推测的动机。如果说有,那可能是一场意外的流产,但这个理由未免有些牵强,在她的回忆中,他是那样乐观,那样坚韧……就像许多浪漫主义诗人一样,在寒冬歌唱冬天,并为此感到幸福。尽管,他从来坚称诗歌要与浪漫主义划清界限。那几年,她像发疯一样四处寻找他,最后,根据为数不多的线索,追踪到一处偏僻之地。在那里的调查无果而终,他就像被遗忘在夏天的冰块,融化了。

9

他说其实根本没睡着。

本来是在看电影的,尝试代入剧情,偶尔跳脱出来,以审视的态度分析人物,分析结构。没办法,已经养成习惯了。后来呢,实在太困,电影又无聊,于是就靠着座椅,闭目养神。座椅的设计是符合人体工学的,靠背主动贴合脊椎,颈部像垫了个枕头,舒服极了。不过,很难入睡。

她紧挨着他走,努力跟上步伐。

已经很晚了,街上没几个人,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暗又长,他比她高出一个头,两人并排走着,她觉得他比想象中要高得多。进学校再走一段,他们就分别了。

不知不觉地,她发现自己在潜意识中把他当作了一个孩子。其实他本来就是孩子,二十多岁,笨手笨脚,像刚出生咿咿呀呀的婴儿。这个男孩比她小了二十岁,两代人的距离,有时候是深不可测的鸿沟。她受不了他的迟钝与木讷,这不对等的关系,于双方而言,都太不公平了。怎么说呢,她始终觉得,他们就像玩跷跷板的一对朋友,各自试图在起伏中寻找力的平衡,可是,两人都处在半空,难以捉摸跷跷板的规律。简单说,随时在失控的边缘,一切悬而未决。

晚上,她又失眠了。伸手打开台灯,无意中碰到床头摆放的书。是他的诗集。薄薄一册,这位充满谜团的诗人的作品,几乎都在里面了。他喜欢用数字作标题,1号,2号,3号……一直到八百多号,都是草稿,或者,叫练笔。编纂诗集的时候,他从这些作品中选出一些,重新起了名。实在想不出名字的,就以作品X号为题。

才读几首诗,她就睡着了。

10

“我突然想到,他的失踪,可能是一个隐喻。已经有人在研究了,上次你提到那个教授,不是从台北专程飞来拜访吗,要看他留下的草稿。你把影印件给了他,拿到手时,他双眼都是放光的……”她一边回信息,一边倒水,吃安眠药。

窗外正下雨,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天气预报说今晚有一个台风,要在沿海登陆。

“就知道你还没睡,哈哈。其实我有点失眠。不怎么严重,舍友睡得很死,我在阳台给你发信息。”

她告诉他,那位教授确实在从事子西的研究。这是令人惊喜的一个标志。在此之前,子西以及整个“悬浮诗派”,虽有学院派背景,却难以被外界所知,主要成员几乎都转行做了其他工作。诗人很难再产出作品,评论家也改换门庭,悬浮诗派就要成为墓碑了。那位教授是通过一个自杀的友人知道子西的,子西的诗集,被用来压住他自杀前留下的一张遗书。

“说到底我们都是子西的延续。他的……影子?”

她想起那天分别以后,自己回家又找了那部电影的枪版资源。导演大概是有点做作,长镜头看得人不适,再加上泛滥的超现实意象,会让人不明所以。反复观看三遍以后,她梳理出电影结构,其实不复杂,讲的是梦,或者叫幻想。在A时空,主角是一个小女孩,而在B时空,主角又变成了中年女子,归根结底,是她把现实中的意识投射到了梦里,而电影在细节上语焉不详,这就使得观众难以分清现实与幻想的区别。

她很想再约他去看一次电影。在她的想象中,子西应该会为这类电影感到着迷。还有,他们的孩子……他或者她已经长大了,在读大学,正是青春无限好的年纪,但说到底,还是个小小的婴儿。

“你问我啊,这几天,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马上要回家了,夏天正好到高原去避暑,对了,就是子西消失的地方。”

她能想象得出,他老家那片高原的样子。山脉是赭红色的,大小湖泊散布其中,一直往北走,就到了西藏。她还想问他,什么时候顺路,能否到石器格看看?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见到那种形状的山脉时惊讶的样子。这么些年,她快把那地方连同子西一道给遗忘了。可是他就消失在那里,那片每年都有追寻者前往的高原。

11

他下楼去抽了根烟,顺便翻了会儿朋友圈,几位朋友,都在转发一个公众号的文章。文章是纪念子西的,距离他失踪,已经有整整十七年了。

乒乒乓乓的足球声在今天消停了。小男孩在客厅里,坐草墩上,写作业。门帘被放了下来,花花绿绿的,从外面望去,看不清小男孩的脸。他想起昨晚旅馆老板说的,今天好像还是个节日呢,镇上有特别重大的仪式要举办,所以清晨天未亮时,他听见了若隐若现的鞭炮声。

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仿佛这方形庭院内,只有他和小男孩,以某种形式对望着。

“不玩足球了?”他掀开门帘,走进去。

小男孩抬头,面无表情地转着铅笔。

“昨天你爸爸拜托我监督你学习,没想到,你其实挺自觉的。”

小男孩垂下头,紧握铅笔。笔尖停在纸面上一个点,他不断涂抹,小黑点扩大,变成一个臃肿的圆。

他顺手拿来橡皮,把涂鸦擦掉了。作业本,是练习写汉字的,田字格里,一个个歪斜的汉字。他翻看小男孩的作业,每页右下角,都印了一朵小红花。有些还是用红笔画的。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写作业。老师让每天抄两百个汉字,写呀写,多无聊。”

他就告诉小男孩,自己有他这样大的时候,同样讨厌学习。他最喜欢的运动是足球,小时候,还真以为能当一名足球运动员。他的家乡在高原,穷乡僻壤的,人身上都带有一种野性,而他的父母呢,又忙着为生计奔波,从小到大,他都是在野蛮中生长的。上小学以前,他还不会讲汉话。

“那,现在,你还踢球吗?”小男孩问道。

他解释说,其实自己的运动员之梦早就破碎了。这样幼稚的幻想,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就像许多人儿时被逼问而胡诌的志向,什么宇航员啦,科学家啦,军事家啦,听听也就算了。

小男孩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蹦出一个问题:“你应该是写诗的,对么?”

“为什么这样说?”他愣住了。

“你要找那个人,啊,就是十七年前来过石器格的,其实是个很有名的诗人……”

他有点走神,外面又传来了鞭炮声,由近及远,噼里啪啦的,好像节日活动快要结束了。他问小男孩是怎样知道子西的,或者,平时听谁谈到过?

“没人告诉我。只是你一直在念叨,说山上有片蓝色的海。我就猜,会不会是那个人留下的诗句。”

他摸摸小男孩的头。发质不很好,蓬松,出油,落了一层泥土。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的日子。

12

旅馆老板回家的时候,在门外点了一挂鞭炮。他正好站在院子里,没有任何征兆,就听见类似爆炸的一连串巨响。他们打了招呼。他看见老板提着鸡,已经死了,放完血,毛也被拔光,鸡头软塌塌地垂在一旁,像濒死的蛇。

“兵兵听你的话吧?真是不好意思啊,忙得要死,根本管不过来。”

“不要紧,我反正也是闲着。他念书还挺用功的。”

老板有点紧张。看得出,他不是那种太健谈的生意人,这小镇说到底还是个大村子,人们或多或少都带有农民的质朴气息。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叫住了老板。“兵兵的妈妈,要多久来看他一次?”

“呃,他怎么全告诉你了……小孩子乱说的,你别太当回事。”

“也就随便问问。”

这个下午,他继续寻找子西。依旧是小男孩带路,首先去了那家供销社。如今改成了便利店,其实也就是大一点的小卖部,很多孩子围在店前,吃辣条。吃得小手油乎乎的。他问了些问题,看店的老头想了很久,答案模棱两可。起初他说记得一个外地人来过镇上,后来又说被警察抓走了,因为那人乃是个流窜的逃犯。

又逛了几处商店,他领着小男孩去买烤串。烤淀粉肠,一根卖两块,刷上自制的辣酱,兵兵边吃边踢球。说是踢球,实际那足球根本没弹起来,他用脚推着走。

“他们离婚以后,妈妈每年夏天会来接我。到山那边的格马镇,住上几天,然后再送回爸爸的家。去年,只多住一天,爸爸就赶来把我抢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在妈妈那边,才有一点家的感觉,天天跟那个男的住,我会闷死的。”

他牵住了小男孩的手。

“那你是更喜欢妈妈咯?”他问。

“算是吧。能每天见到妈妈,就好了。”

他告诉兵兵,自己小时候也跟着父亲生活。那么多年,妈妈的样子就像消失在山上的诗人,迷离了。

13

“我又去了你的公寓,其实上次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做的,我在你床上睡觉,突然觉得你好可怜呀,睡这么硬的床。那本诗集,是一直放在床头吗?你肯定是经常翻阅,可能还捧在手里读,读着读着就睡着了。”

一连七八条,全是语音消息。他插上耳机,她幽幽的声音在耳边来回重复。

“还有啊,你为什么要躲着我……那场研讨会,讨论子西的,结果所有人都没讲到正事儿,不是男的在说黄色笑话,就是女的在勾引男的……我们这些学者啊……”

“叫啥名字来着?悬浮诗派。”

“还有几个又去找了子西,其实是公费旅游。”

“最近有人说他去了外国。”

“什么尼亚之类的国家。”

“爱沙尼亚。罗马尼亚。亚美尼亚。”

……

后面还有,但他不想再听了。白天出去的时候,买了电池,可是房间电视的遥控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些天他突然产生看电视的冲动。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躺着,不停换台。每个房间都有电视,他的那台,估计还能用,只是遥控器电池早已过期。他去找老板,整个旅馆找遍了,都不见踪影。只有兵兵在客厅。两人玩了会儿球,去了外面。路上他问兵兵,前些日子,就是你爸爸杀鸡那天,是什么节日。兵兵告诉他,是本地一个传统的民族庆典。至于具体情况,他没说。

遥控器就压在床单下面。电视已经很旧了,屏幕蒙着灰,在机顶盒旁边,他找到一盒录像带。滋滋的信号声。那只虫子停在窗台,距离他的枕头还很远,振翅的频率,与电视信号一致。等画面稳定下来,它就飞走了,嗡嗡乱撞。最后他开窗,把它赶了出去。夜色已深。

电视传来类似唢呐的乐器声,还有一个苍凉悲怆的男中音,咬字特别含糊,不知道是什么方言。画面逐渐清晰了。他看见很多奇装异服的男人和女人手拉手围成一圈,跳舞。粗糙的字幕在电视上划过。

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过节。

14

本主节是流传在格马、勒墨、石器格一带的传统节日,在当地信仰中,本主往往是一个地区的守护神,常来源于佛教、道教或印度教的神话人物,如菩萨、罗汉、天神、龙王、君主和将军。本主护佑农业生产风调雨顺,驱邪除瘟,布泽赐福,每到本主的诞辰,各村镇便举行游神祭拜活动,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去本主庙祈求神灵保佑。节日期间,通常会演奏洞经音乐和传统歌舞,形成富有民族特色的本主文化。石器格地区供奉的本主名叫赞陀崛多,相传,一千多年前的石器格,还是被湖水覆盖的沼泽之地,百姓深受水患,过着食不果腹的贫苦生活。赞陀崛多本为高僧,从吐蕃出发游历各国,到达石器格时,不忍此地百姓为水患所害,遂以锡杖击穿石器格山麓石穴,并撒下一百零八颗念珠,形成一百零八个落水洞,使滔天洪水得以退散。后来赞陀崛多潜入石器格深山修行,不知所终。

15

“石器格?去倒是去了。不过,只隔着车窗看了几眼。那个镇子,好像跟你描述的很不一样呢。”

她把手机放下,开了免提。他漫不经心的话,透过听筒扩散出来。其实她挺害怕的,在寂静的夜晚,这样大声的通话,会不会让邻居感到厌烦。

“这几天呢,主要是陪妈妈玩。其实他们两边我都保持着联系,呃,怎么说才好,去妈妈那边要更频繁一点。他们真像两个陌生人,可又存在某种共性,他酗酒,她抽烟。怪可怜的,各自孤独地活着。要是啊,回到小时候,他们还没离婚,就好了。”

她好像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悬在窗外,抽着烟。

她在网上漫无目的地冲浪。各种各样的新闻,社会热点,专题文章,都点开看了。尤其是旅游栏目,从北方到南方,那些遥远的景观,会让人觉得世界分裂了,或者正在分裂。她喜欢这种有点错乱的感觉。上次在秦皇岛遇见的那个人,她想起来了,是个自称摄影师的,头发扎成辫子,她和他约定,每年夏天,要见上一面。只过去半年,他们就断了联系。最后一次通话,是她主动打过去的,他好像状态不好,说话声压得很低,她一个劲儿地说着,他也不表示什么,只是听着。

那天他们去了岛上,孤悬在海中的一座岛屿。是她带他去的,学院组织的活动,名义上考察风土人情,其实类似于旅行,几个人登岛,就散开各玩各的。他跟在她后面,去了海边。水很清澈,他们游了会儿泳,他水性不好,一直在浅水区走,来来回回地走。而她呢,倒是自在,那种水质啊,潜到海面下,还能看清他移动的双腿。有一瞬间她很害怕,在水里泡久了,好像脂肪会膨胀起来的。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身体。保持神秘,藏好那些皱纹。

晚上她把他叫到房间,两人玩牌,电视开得很大声,挺火的一个喜剧综艺,男女嘉宾笑得有点放肆。还喝了酒。二锅头还是老白干?反正是一种北方酒,白酒。她给他讲故事,各种渠道听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会喜欢听,就像小孩子总爱缠着妈妈一样,她的任务就是把他给哄睡着。后来她去洗澡了,他隔着卫生间门,很大声地向她道了晚安。等洗完澡出去,他已经回房间了。

“很普通的乡镇,沿公路分布的那种。你从车窗望出去,除了饭馆,就是汽修店。比如,一堵空心砖垒成的墙,上面印着猪饲料广告,旁边一块木牌,上面写有校大泵这几个字。”

她关掉电脑,书桌上,手机还亮着屏。

“要是有时间,你……能不能再去看一眼?”她说。

“什么地方?”

“石器格。”

“呃,估计是抽不开身了。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想着寻找他么?”

“不是啊。”

“那是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好像特别需要你亲自去一趟似的,哈哈,谁知道呢。”

“为什么非得是我去呢?”

“因为你离得近嘛。”

“也是。但肯定没机会了。”

“嗯,也就随口一说。你早点休息。”

“好的,老师。”

16

到底是没去成。回来那天,他给她带了许多特产。茶,腊肉,酥油,一股脑往她公寓搬。他还开玩笑说,不小心买多了点,路上大费周章的,像个走私犯。她就告诉他,下次别这样麻烦了,带这么多东西来,何必呢。

他跟她说了几件事。首先是关于子西的,有个出版社,看中他那些诗稿,准备重新出版一本诗集。至于集子的名字,还需要她来定夺。“我们以为你早知道了,打电话来,你也不接。”

她想起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就在几天前,那个微信群,一伙研究子西的无聊的人组的群,似乎气氛很活跃。她设了消息免打扰,他们说的话题,她大概是不知道的。

“你最近好像把自己搞得封闭了。”他说。

她又约他去了次海边。这次诗社的成员几乎都去了,理由是庆祝子西诗集出版,一辆大巴车,人几乎坐满了,浩浩荡荡地开向码头。路上他挨着她坐,她靠窗,看外面的风景。她很希望他或者她在旅途中感到困倦,然后闭目休息,不知不觉中,把头枕在对方肩上。但是谁也没睡着。一路上,所有人都很亢奋,好像他们这些研究子西的无聊人终于确证了自己的价值。

到了码头,然后坐船,去一座岛屿。岛上有专门的度假酒店,沙滩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她依然像上次那样,一头扎进大海,海水顺着皮肤划过那些褶皱,她潜到水下,仰面悬浮着。她害怕自己的脂肪,它们狡猾地藏在体内,随着岁月流逝,膨胀了。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了子西,十七年前,那个没来得及消失的子西。他还和年轻时一个样,时间没从他那儿夺走什么……也是,或许他正像那些脂肪,躲进了时间的褶皱。

他戴上泳圈,笨拙地从水面上划过。她在水下悬了很久,才浮上去。

晚上,整个诗社的人像疯了似的,一瓶接一瓶地开酒,喷得到处都是。她被淋了一身酒,黏糊糊的,散发令人作呕的气味。趁他们狂欢时,她回酒店,换掉衣服,然后洗澡。

躺在床上,她给他打电话,没接。她赌气又打了几个,一样的结果。她来到窗边,拉开窗帘,酒店外面,草坪上,诗社的成员都在了。他们闹得很大。

她想起那天他说的另外一件事。

“还有啊,等毕业以后,我就考公务员去了。文学研究来研究去的,其实也挺无趣。尤其是那个子西……哎,抱歉,我不是这意思的……”

17

你在听吗?可能是最后一通电话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到处逛逛,徒步旅行,体验原生态风景。话说回来,这里也够偏僻的,下客车以后,又走了很久,沿着公路,快到天黑才发现一座小镇。真是袖珍,你都可以管它叫村庄了。你说我啊,我在供销社借了他们的电话,不知怎么,手机在火车上就自己关机了,估计是电池的问题……你奇怪为什么现在还有供销社,其实这只是个招牌,叫它小卖部也可以……你小时候去供销社买过东西吗?那种感觉,好像在这里又回来了。我反而对现在的时代没什么感觉,嗨,就像是地球转得太快了,所有人都被抛起来,滞空的一瞬间,介于漂浮与坠落之间,怎么形容呢,我们存在的方式,都变得不确定了。

那些村民好像在庆祝什么节日,游神的队伍,一直延伸到山脉去了。神像是三头六臂的,拿着各种法器。据说啊,很久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呢。

我突然想写诗了。

18

他还是给妈妈打去电话。凤凰传奇的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接通了。是个陌生的男声。他质问对方是谁,怎么会拿着妈妈的手机。那声音愣了一会儿,说原来是兵兵啊,看来你不太记得我了。你妈妈,她又打麻将去了……哎呀,她最近失眠得很厉害,一失眠就干脆不睡觉,约几个朋友,哐啷哐啷地搓麻将。你问我么?我是老袁啊,哈哈,上次见过面的,你妈妈还夸我做菜好吃呢。

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你也叫兵兵吗?”

“是啊。那时候,这名字还很流行。”

他在手机上装了个足球游戏,小男孩天天缠着他玩。他就讲各种故事,也不知道小男孩听没听进去。他说小时候家里也是开旅馆的,那种家庭式旅馆,开在公路旁边,供过路的卡车司机住宿。那时候不比现在,旅游业不怎么发达,很少有背包客前来。他唯一记得的一位客人,是步行走到镇上的,个头很高,讲普通话,戴茶色的眼镜。那位客人在旅馆住了几天,就去了山上。后来,他听说那是个诗人,不知为什么,突然跟外界失联了。许多人疯了似的寻找,没有结果。

“还记得我把自己写的小诗拿给他看,而他呢,只是笑了笑。对了,他还陪我玩过几天。可是这么多年,我连他名字也不知道。”

19

浴缸里,水放到一半。她试试水温,躺了进去。

子西的新诗集,就放在浴室里。她随手一拿,乱翻着。诗都是旧稿。其实她全都看过了。

序是很著名的一个作家写的,据此人所说,在子西失踪以前,他们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呢。那个时候,他经常去子西的家里,有几次,两人都喝醉了,耍酒疯,子西的夫人把他们给赶到了街上。最后,他还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还记着那个流落街头的夜晚。

而她是一点想不起来了。这位作家,他的名字,好像从来都是很陌生的。谁知道呢。

大概是去年,在一通电话里,他曾开玩笑地说,有好几次在梦里,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妈妈。起初她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冒犯,他们相差才二十来岁,哪至于让他产生这种错觉。他好像一直没感觉到什么,大大咧咧的,跟她聊天,跟她请教问题。后来,某一次,在出去玩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把他当成了……当成了什么?他们其实是合得来的朋友。仅此而已了。

手机在阳台响个不停。

等她烘干头发,从冰箱拿了罐酒,才想起把手机落在阳台,已经很久了。阳台是露天的,她在那儿摆了只躺椅,空调外机不断排出热气。在晚上,没人的时候,她喜欢待在阳台,看星星。电话是陌生号码,而且,数字不长。座机。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用座机了。在决定回拨之前,她躺下,打开啤酒,泡沫溢出,碰到了指尖。那把椅子总是很柔软,会让人想到浴缸里不断上升的水面,而她,就要被淹没了。

她很害怕等待电话接通的这个过程。如果能让时间静止,或者延长,再延长一点,就好了。她听见楼下播放晚间新闻的声音。一场地震,发生在西部地区。里氏五点四级,震源深度十千米,目前,没有接到人员伤亡报告。一个专家在直播间回答主持人的提问,他解释说,由于板块碰撞频繁,不排除此地区近期再发生大型地震的可能性。

最后,他还说,在大陆板块的边缘,由于剧烈碰撞,山脉间会形成许多堰塞湖。这些湖泊寿命不长,很快就干涸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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