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活着

瘟疫过后，连年大旱，接二连三的年成。贾老汉家里早就断粮了，五黄陆月，什么吃食也没有。粗瓷盆里只有窝酸的椿树叶子，杏树叶子他们也尝试摘回来吃过，又酸又涩，难以下咽。荞麦打完剩下的花末子，磨推下做成窝窝头人吃了浑身发痒。锅台掌里搁着一罐子杏核子。贾老婆每次做饭前捣上三两颗杏仁，放在锅里炒一下，倒进树叶子，添上两瓢水，抓得放一把石磨推下的高粱碎米，最后再拈得撂上一撮盐，饭里面算是有个油星和香味。

他坐在硷畔的石板床上，一大罐子的杏核只捣下不到一茶碗的杏仁，他边捣边吃，似乎也不觉得苦，吃罢回土窑瓮里又舀得喝了一马勺冷水，看到瓮圪崂里放半瓶他盐锅上讨要来的卤水，卤水本来是用来点豆腐的，可是这年头，那里来的豆子。他原本打算去后山沟里喝，转念一想，穷了一辈子，末了死了也不要让人说没挣下个脚地，想到这里，他索性拔掉玉米芯塞子，一饮而尽，然后蜷缩在土炕上静静的等着。

当日黑里，贾老婆带小儿子讨吃回来拿回半个糠窝窝壳壳。看到窑里黑灯瞎火。孩子叫他不应，老婆摸着洋火点灯一看，老贾口里噙着一口白沫子，身体早就僵硬了。老婆也随即僵在那里，片刻后才哭出声来：“变驴鬼老汉，你狗日的一拍屁股走了，丢下你小大大谁养活了么。”连夜，贾二小子跑到前庄叫他哥哥，说咱大的殁了。

贾大听到父亲的死讯，抹了一把眼泪。赶明前偷偷去邻村胡六平事的家请他看坟地埋人。这年头，平事也不管样着，不让行艺，阴阳铃子都在羊圈石头圪垃里烂布包住藏着哩。平事说你们庄里地形我熟着了，阴宅阳宅道理一样，你们脑畔山上阳湾湾座字就好着了。

贾大就这光景，连口棺材也座不起，只能裹个烂席片片麻绳拴住一捆，纫上棍子就往山上抬，老二前面抬省力，老大后面抬，贾老婆和儿媳妇跟在后面。到了半坬上，看到老二实在走不动了，贾大媳妇一肩膀顶上去，在这困苦的岁月里，人活得没有尊严，死得也不体面，只有草草了事。

日复一日，年景逐渐好了起来，贾二从最初的一个羊羔发展成上百只的一大群羊了，再也不用为吃食发愁了。歪好可以吃饱肚子，大仓小瓮，粮食满满当当，有吃有放。就是快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谁家的女子能看下这个住个土钵钵窑的拦羊小子。

庄里无论谁家娶媳妇嫁闺女，一听到吹手的唢呐声，贾老婆就发疯一样的跑到后山胶泥沟里或者老贾的坟上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老汉，就没有生下来个女子，连个换亲也换不上。还一道道给良她这些年来人前人后以及守寡过日子的那些难场和恓惶。

后来还是她娘家兄弟看到姐姐的可怜，小外甥老实的份上，把二女子嫁个贾二做婆姨。姑姑做婆，亲上加亲，解决了贾老婆的一大麻烦，好歹过成了一家人家。就是村里常有人看到两口子，开他的玩笑，说是你们婆姨喊了你小子多少年的二哥，人熟熟的，黑夜里睡下怎么好意思来。贾二笑而不答，婆姨总是脸害羞的通红。

贾二成家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修建一院新窑洞。陕北农村，有了窑洞就等于有了家，有了一个温暖的庇护所，它也是一家人精神的依托和安置之所。每孔窑洞都承载着农人对子嗣无尽深情的爱意，蕴含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向往。

说干就干，他自己动手打石头，在硷畔沟底的老石磕里先用钢钎戳下炮眼儿，放上雷管炸药炸开石头，再用锤錾把大石头碎成小块后人力一块块背到修窑的地方，石场里缝隙里往往会涌出大量的清泉水，浸在水坑里的石头分外的沉重，手上的老茧子磨掉一层又一层，手皴的裂开血缝就用胶布条缠住。贾二备石料，贾老婆和儿媳妇则准备吃食。

修窑除了匠人是请的外，其他小工都是左邻右舍、亲戚六人三朋四友的帮工或者变工。请来的大师傅要早几日到出窑面子石，千锤万凿把形状各异的石头錾刻成方方正正条纹整齐匀称的窑面子石。面石全部出好就开始箍窑。最典型的配置是一匠三小工，匠人康硬技术好出手快小工就劳累，担水调泥抱石头，让匠人催的是手忙脚乱。

反之，二杆子小工挣命给匠人面前地垒下一大堆石头，匠人忙的头不抬眼不睁，惹来众人的讥笑。也有调皮的小工故意搬来超大石头整蛊大师傅，出匠人的洋相。打地基起窑腿子再到滚弧形窑楦过顶，都是用黄土加胶泥麦秸灌缝，只有面石才用白灰来勾缝。

窑洞修好后举行了合龙口仪式，所谓的合龙口就是把新窑拱顶正中那块石料的位置空开，等待吉时一到再合拢安好。窑洞无论一线多少个，合龙口只能选择一处合成，遵循的是二龙不聚头的禁忌。龙口那块石头的背面凿了个槽，里面放些铜钱、五谷袋、碎铁等，意为驱邪辟祟保平安。匠人在窑面龙口石缝钉个铁钉，上面拴着的一双新红筷子呈十字形，一支蘸过墨汁的新毛笔、一本老黄历、五色布条……以此祈求平安。

大师傅站在龙口上边，身披一块被面作为花红，怀抱升子当成金斗，里面放些碎馍、碎糕、枣、五谷、花生、麸皮、糖、顶针、硬币等，将这些四下抛撒，称之为撒福禄，引惹得下面众人手忙脚乱地捡拾，他一边抛洒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接得住，荣华富贵；接不住，富贵荣华。紧接着唱合龙口歌诀，记得有：

初九十九二十九，鲁班留下合龙口。下石喜逢黄道日，合龙正遇紫微星。一合龙口世不开！匠人上了凤凰台，财神爷今天送喜来。前院骡子后院马，一年更比一年发。前院碾子后院磨，一年更比一年好过。驴驮金，马驮银，骆驼驮回来聚宝盆。聚宝盆把平安保，金马驹儿满院跑。一撒东方甲乙木，二撒南方壬癸水，三撒西方庚辛金，四撒北方丙丁火，五撒五方戊己土……匠人无忌，事主无忌！小工无忌，看家无忌！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大吉大利！龙口既合，鞭炮轰鸣，大家吃浑汤饸饹炸油糕，有人松开裤带吃。

窑洞修好后，贾二又请木匠做门窗打箱子柜子，泥窑，拉碾磨，垒家畜圈，在院子里用门扇打几面土墙，栽上棵槐树作荫凉，脑畔硷畔栽种枣树、桃树、果树、梨树，院里院外，四季飘香。祥和恬静的农家院里，小孩儿端着饭碗坐在老树杈上吃饭，媳妇坐在门槛上做针线拉家常，男人在土地上刨挖、放羊，女人在土窑洞里磨锅台，养儿育女，孝敬老人，过着平淡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