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花事了

《红楼梦》二十三回里有一幕景，写黛玉路过梨香院，听到院子里传来的戏曲声，偶然两句入耳，唱的是《牡丹亭》中的一段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听得几句，忍不住侧耳细听，点头自叹。

这是新版红楼里我偏爱的一场景，寂寞深深的庭院，院落墙角半开半合的木门，往里窥望，看到的是少女唱戏时甩起的盈盈水袖，一曲《皂罗袍》，从掩不住的院落里钻出来，往白日的光景里泼洒入密不透光的寂寥跟苍凉。

花在开过之后败了，黛玉葬花归来，听得的就是这样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花败之后无人葬它，开到荼蘼，花事终了，往后，就是没有花的季节。

日本人素爱樱花，而樱花的开落，就好像是一场匆匆落落的盛事，最繁茂的时候也是最接近凋零的时候，这种无常的哀与美，构成日本文化”物哀论“的基调，为了在最美的时刻永久停留，他们不惜在美的瞬间“求得永恒的静寂”，在最美的时刻消亡，便不用忍受眼见美慢慢消逝的痛苦，所以他们殉死。

开到荼蘼花事了，爱情亦会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从如胶似漆走向两相生厌，人在某一个瞬间不再长大，开始老去。

《失乐园》与其说是一部描写婚外恋的情爱小说，不如说是在讲人生的悲剧，这里面谁跟谁恋爱谁跟谁发生肉体关系都不重要，我觉得我看到的，不是舍你其谁的轰轰烈烈的爱恋，而是两个因为婚外情的联结而失意的人负能量共振下对往后人生的一种逃避。

在凛子跟久木自杀之前，文中多次提到另外两对跟死亡有关的情侣，并且两人有意无意地在模仿他们的行为，不管是在做爱时掐对方的脖子，还是躲进没有人烟的别墅里想象尸体腐烂后的情景，他们从开始就对自杀萌生了一点点兴趣但还有着与己无关的清醒，后来一步步走下去，自杀的念头一旦晃入了脑海，人接受它的底线也在一点点地松懈。

因为小说大体上是从久木的角度描写的，像凛子跟他丈夫的互动自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呈现出来过，所以对凛子的情绪理解不会有对久木那么深刻，但光是从久木出发，这场自杀的荒谬也可见一斑。

反正，自始至终，我都不觉得这是一场情到浓时的殉情。这场死亡里有报复、有懈怠、有仿佛看透生活之后的无聊，但就是缺乏情深不渝。

一开始凛子似有若无地散发共同赴死的讯息的时候，久木是逃避的，是不当真的，是被动的，后来在公司的种种失意，与家庭突然的脱离，在跟这个社会逐渐脱离关系的过程，才仿佛坚定了他自杀的决心。

在《至福》这一章里有久木的一段类似心理独白的话让我印象深刻，它是这样说的“一旦抛弃积极创造什么来获取财富过好日子那种现世俗欲，那么在这世上应该做的事就几乎没有了”，这段话的背景，是在两人已经决定赴死并开始付诸行动的这段时间，两个人没有了对生的执著，无所事事，只是日以继夜做爱不止。

“落叶松林也变黄了。沿那条路走去，感觉就像进入前所未有的遥远世界。”这是树林深处通往他们自杀的别墅的那条路。

两个人的赴死不是一蹴而就的，却又冥冥中在被指引往这条路上走。但与凛子想要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的想法不同，久木的自杀是消沉的，好像他说的“还是随心所欲欢度来日无多的人生为好。如若不成，死了无妨。"他并不是有多想死，只是觉着活下去已经没多大意思了。

然而最可悲的不是这种消沉式的自杀，而是自杀的人带着一点小报复一点让人出其不意心理的自杀构想。

在准备自杀的过程中，他们商量好了自杀的姿势以及自杀的方式，还想象人们在看到他们自杀场景后会有的惊讶跟震撼。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讽刺的就是最后尾声里的两张尸检报告。

花开时行人就匆匆，花败后又怎会有人去葬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