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人间词话精读》二十九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康熙朝权臣纳兰明珠的长子。
从血缘追溯,纳兰性德是蒙古裔,是蒙古土默特氏的后人。土默特氏曾经征服了满洲那拉氏,从此放弃本姓,改用被征服者的姓氏。纳兰、那拉,还有纳腊,都是汉语的不同音译,这一血统中最著名的人物,除了纳兰性德之外,就是晚清的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
纳兰性德于顺治十一年(1654)冬在北京出生,是在清朝定鼎之后的和平气氛里成长起来的,游牧、渔猎、金戈铁马的传统于他都只是古老传说 。他自幼接受的是满汉两种传统的教育,既要学习满人赖以驰骋沙场的骑射本领,又要学习朱子理学注释出来的四书五经。
在王国维看来,纳兰性德之所以能够“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是因为“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事实上纳兰性德痴狂一般地将自己浸染在汉人风气里,比当时绝大多数出身书香门第的汉人更甚。父亲的权势与财力使他可以在当世顶尖学者的门下读书,可以认真研读那个书籍匮乏时代的大量珍本、秘本,可以编辑、刊刻大部头的儒家经典,可以为自己与好友编选词集……所有汉人知识分子梦寐以求却做不到的事,他一件件做得游刃有余。骑射于他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功课,汉文化的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才是真正让他一往情深的。
尤其是词,当时词坛中的第一流人物如朱彝尊、陈维崧,莫不与纳兰性德过从甚密,再如顾贞观,与纳兰性徳几乎称得上管鲍之交之交。
这首词是纳兰性德最有名的一首,恰恰是与一位故友绝交的词。所谓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而以一首美丽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来表示绝交的意思,这何止是“不出恶声”,简直就是富艳精工的美声。
这首词的题目也作“拟古决绝词,柬友”,所绝交的友人究竟为谁,今天已经无从考证。所谓“拟古”是诗人常见的写法,一般是模拟古乐府来写作新声。这首《木兰花令》所拟的古代“决绝词”便可见于《宋书.乐志》所引《白头吟》:“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男人有了二心,女子以这首诗坚决提出分手,而性德这首词,是以男女之决绝隐喻友情之决裂。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样的句子之所以流行之所以嬴得太多少男少女的感同身受,是因为它道出了人性中最本质的一个部分。今天我们有足够的生物学知识可以解答古人的困惑,人不过是群居动物中的一种,一切群居动物的天性在人类身上都不少见。群居动物的两性关系从来不会是一夫一妻,而是在交配竞争中获胜的雄性垄断所有雌性,这就保障了最强的基因获得最大限度的繁衍机会。雄性的最佳繁衍策略就是“不忠”,见异思迁的天性会使他的基因得到更多的复制。一切都是基因的力量在驱动着,这倒可以从生物学上为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提供可靠的佐证。
所以在爱情的世界,人生天然就不可能“若只如初见”。男人总会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对女人厌倦,所以一夫一妻的婚姻关系更多是靠着道德与法律的约束、相濡以沫的战友情谊、对孩子的责任感、惰性,以及如电影《史密斯夫妇》所表现的那种新鲜刺激的共同经历而维系下来的。只有极少数的特例,如纳兰性德,可以超越这样的规律。
人总要变,永远不可能“只如初见”,这是我们在理性上不得不接受的真相,亦同样是我们在感性上最不愿接受的真相。这一矛盾产生的张力正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魅力所在,也只有在美学角度上,我们才可以将这样一种张力感受为美。
“秋风悲画扇”隐括了一则典故:班婕妤受到汉成帝的冷落,凄凉境地下以团扇自喻,写下一首《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团扇材质精良,如霜似雪,形如满月,兼具皎洁与团圆两重意象,“出入君怀袖”自是形影不离,但秋天总要到的,等秋风一起,扇子就要被扔在一边。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这两句隐括谢朓《同王主薄怨情》“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谢朓这首诗也是借闺怨抒怀,也同样用到“悲团扇”的典故,正是纳兰性德这首《木兰花令》之所本。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用唐明皇、杨贵妃在骊山华清宫长生殿里秘誓相约的故事。白居易《长恨歌》有“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后来马嵬坡事过,唐明皇入蜀避难,雨季的夜晚于栈道闻铃,不禁百感交集,依此音作《雨霖铃》曲寄托幽思 。白居易《长恨歌》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唐明皇这位“薄幸锦衣郎”当初就是这样许下比翼连枝的誓言,然而在现实的变故里,牺牲掉一位曾爱到死去活来的妃子竟然是一件如此轻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