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男人
最后一个男人
最后一个男人
1.
走到外滩和福州路交界处，就可以寻觅到一幢二十世纪装饰风格建筑。船长酒吧，三年前我来到这里，做了一名劝酒师。
“晴姑娘，你到底啥时候把《最后一个男人》的最后一杯酒调出来？”
“老板，你以为调酒是生孩子，说有就能有的？”
说话的是酒吧老板，灰色的胡渣子刺足了下巴，要是再戴个草帽，那就真像杰克船长了。
“丫头，讲真的，作为你的老板，我关心一下你。”
胡渣子老头忽然认真的从口袋里拿出电子烟，叼了一口又放下，脸上写满了“索然无味”四个字。
“唉，最近我那位总逼着我戒烟。喏，顺丰快件，寄件人写的是他。”
我放下刚擦亮的醒酒器，抬头看见胡渣子老头那张深邃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心里往上蹦了一下。我接过快件，封条上写的名字很清晰，因为是马克笔写的。
是他，裴先生。
“你一定要我走么？”
“嗯。”
“一起奋斗不好吗？”
“你可以有更好的未来。”
三年前，我和裴先生在外白渡桥做完道别，我的身子忽忽悠悠晃到了外滩和福州路交界处，一脑袋就撞进了船长酒吧。
喝酒，谁不会，不过是有多少故事就喝多少酒，过去的就怕过不去了。
呲……呲……
胡渣老头那旧得快要坏掉的打火机冒出了火花。我的灵魂瞬间被拉回了现实。
“没事的。谢谢。”
裴先生离开那天我去机场送了他，在机场大厅，裴先生丢下行李，狠狠的把我抱进胸口。
“晴，如果下次再见，你还未嫁，我还未娶，我们就去把证扯了。”
我无法忘怀裴先生那双血红的眼睛，即坚定又带着一点忿恨和哀求。我忍住没有哭，抬起头最后吻了一次裴先生。
是呀。我没有办法绝情如此，我以为时间总会过去，给裴先生留一点希望，也为自己的内心留个安慰。
“晴，我回来了。周末晚上，外白渡桥入口，望赴约。”
2.
大一那年。
“嘿，你是叫吴晴吗？认识一下可以吗？”
在学校图书馆里，我挑了个偏僻的角落，继续啃着我的书。面前突然钻出来的男生打破了我的思绪。
面无血色，腮帮子硬，明显是咬着牙。双手藏在身后，手臂轻微抖动，明显是藏了惊喜类的礼物。
爷爷是村里有名的面相师，许多相亲看面相的都爱找爷爷看看。我出村之前，爷爷整整交了我一个晚上看面相的方法，怕我一个人从北方乡下的小村子里走出去被骗。
“对不起，我还要看书，图书馆请保持安静。”
我出言拒绝了这个男孩，在我天真烂漫的时候。
我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奶奶亲口告诉我，我是被遗弃的，而不是天生没爸没妈。奶奶捡到我的时候，我就是只有出的气儿而没有进的气儿。奶奶怕我体弱夭折，每一顿都逼着我吃老面发的馒头。
我的记忆里，这一吃，就是十几年。
那个男孩知道打听到我是北方人，以为我是不习惯南方的饮食，每次都堵在食堂嘲笑我是北方来的乡巴佬。
我心里懂，那天我说出去的话伤害到了那个男孩。所以，言语上被侮辱并不意外。
入学之后，没多久南方就正式入秋了。学校里主干道两边的香樟树都在慢慢掉叶子，我在后勤处做了一处兼职，每天早上5点起来去主干道上清扫落叶。食堂5毛钱能买4个馒头，我的伙食费和每月一次的长途话费就是这么来的。
为了躲避那个男孩，我兼职以后就改为每天扫完落叶就去食堂买馒头。那整整一个学期，每天早上我都是食堂第一个顾客。
学期未过半，系里为了让外地来的学生能够更好的融入大家庭，决定举办演讲活动，每个外地来的新生做演讲，以此来向大家介绍自己。
得知此消息，我吓得魂儿都掉了。因为我“环卫工人”都身份被系里直接点名了，说是希望我给大家传播传播勤劳早起的精神。
我不怕被大家知道我没日早起扫大街，我也不怕被和那个男孩一样的人嘲笑。我只是害怕别人知道我是个被遗弃的。
是啊！在家里卖光所有能卖的东西，只为了给我凑学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给这个家带来了多大的麻烦。爷爷奶奶都快70了，却还要照顾我这个天生就被遗弃的人。
大礼堂演讲那天，我的状态很不好，我几欲临阵脱逃，却被同寝的几个姐妹死死拉住。
我上台之后，台下坐满了系里系外的人，因为我们是艺术系，人气高，礼堂外面都站满了人。我深呼吸一口气，至少不能给系里丢人。
“大家好，我叫吴晴，北方人。”
我快速演讲的两分钟里，台下有不少人在喊着“环卫工人”的称号，我硬着头皮说完了我的演讲。演讲完了，还要站着接受评委老师的询问，台下若有问题也可以举手提问。
“喂，你为什么那么爱吃馒头，每天都吃，食堂的馒头都被你吃光了！”
底下顿时一片哄笑。他就做第四排，我看得清他此刻脸上都表情，即是好奇更是得意。最糟糕的开头还是来了。
“这位同学不要看见身材高挑的女生就起哄，地域不一样饮食习惯肯定不一样。不过吴同学，听说你家里是开包子铺的，能不能跟我们讲讲北方的包子铺和我们学校食堂卖包子的窗口有什么区别？”
评委老师帮我躲过了那个男孩的提问，却不知道这是进入深渊的开始。
“我的奶奶会发老面，是村里最厉害的那个。我小时候吃得最多的就是奶奶发的老面馒头，出笼的时候味道很香，咬在嘴里很实在，因为是老面发的，所以个头会比食堂的馒头大很多。”
“哟，难怪个头长这么高，你奶奶的馒头可立了不少功劳。”
底下继续哄笑一片。
那个男孩突然站起来，拿过话筒大声问道：“你妈妈呢？你们那是不是祖传做馒头的……”
砰……叮……
我重新捡起我的麦克风，我的双手开始颤抖，再抬头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盯着那个男孩看，我瞪大着眼睛，我怕会哭，为什么他就不能放过我？
“我……”
“我奶奶告诉我，我是她捡来的……”
我闭上眼，认命般深呼吸一口气，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我至少不能给系里丢脸。
“我家没有祖传的做馒头的本领，也请提问的同学不要再以我爱吃馒头来侮辱我。你都侮辱我半个学期了，足够了吧？”
“哈尔滨的乡村冬天零下二十几度，我就是那个时候被我奶奶捡回来的。现在长大了，道理我都懂，我是个女孩，体弱，于是就被遗弃了。家里穷，奶奶只好每天发老面做馒头给我吃，这一吃就十七年。我吃食堂的馒头不是因为我吃不过南方的伙食，我只是因为穷。食堂5毛钱能买4个馒头，按照我以前的食量，正好够吃一天。因为我从小体弱，就从后勤处领了一份兼职，我用自己打工赚的钱去买食堂的馒头，没有给谁丢脸吧？”
底下鸦雀无声。
“刚才提问的那个男孩，我并不恨你每日堵在食堂嘲笑我乡巴佬的事情，事实上我不懂乡巴佬的意思。我只是穷姑娘，我来南方念书是为了能学到本领以后能照顾好我的爷爷奶奶，我没有空去和男生接触。所以，我当时没有理你。如果我的行为给你造成了伤害，我向你道歉。但是，你可否为你的行为向我道歉？”
我的泪水就在眼睑处，慢慢溢满了眼眶，顺着脸颊留了下来。我没有闭上眼睛，我生怕我没有勇气面对将来……
3.
“听说你结婚了。”
“嗯。”
“看你发的微博，新娘很漂亮。”
江边晚风，一片片凉。一如三年前的那天晚上，我的左手边一手之隔就是裴先生。
“你还和以前一个样，那么倔。”
我的思绪像是断了线，竟往回忆里钻。我以为我会问他这些年里遇见的故事和人，但我没有开口。很多事情，一旦发生了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哎，裴先生，你当初是因为什么喜欢我？”
我轻声问出了一句。女孩呀，到头来最在意的还是喜欢这件小事。时间总会长大，从前的那个人呢，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那次在你们系的新生演讲上，你倔强得让我无地自容。我记得那时候你瞪着大眼睛，即使泪水装不下了，也不肯眨一眨眼。”
裴先生拉住我的手，身子转到我面前，我努力的睁大我的眼睛，风吹得生疼，但我就是不想在裴先生面前闭上我的眼睛。他是想拥我入怀吧。
但他没有，因为他是裴先生。裴先生告诉我，他的妻子是个长情陪伴他的善良姑娘。她没有我的倔，也没有我的那一份执拗的尊严。
是呀。结局是我输了。
“裴先生，以后的路我会好好走。然后，你也要在我不及的方向好好走下去。”
爱而不得，大抵就只是这样了。成年人都懂的道理，错过了，就该真的放下了。
4.
咿呀。
我推开了酒吧的木门，胡渣子老头站在吧台里头擦杯子，吧里人少了很多，酒保也在一旁懒散的靠在沙发里。
“今天早点打烊了，要不要来一杯？”
是不是我的脸色很不好，像欠了顾客钱一样。还是像快要喝醉的样子，无厘头还是发酒疯。我似乎有一点感觉到，自己还是哭了。
我一饮而尽胡渣子老头端来的酒，没去看颜色，也没有刻意去拿醒酒器。它入喉稍稍有些涩，但口感犹如寒冬里的花苞恰好待放，一丝淡淡的清香灌入心底，一股暖意闯进了心胸里。
“《遇见》。你个胡渣子老头又想偷师里吧？这第一杯倒是有九分像里。”
我无奈的坐下，头枕着胳膊，就垫在水晶玻璃桌上。人呐，道理都懂，放下屠刀，渡自己成佛，哪有那么容易。
第一杯是初恋，胡渣子老头偷学了去，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尝过。
第二杯，《我们》。这世上能好好被记住的往往是求而不得的故事。我拉过天鹅醒酒器，倒入30ML的意大利猩红葡萄酒，从另一端快速冲入50ML纯牛奶。我拿起黄灯笼辣椒，用小锤子敲碎，遗落出来的辣椒籽也晃入醒酒器中。准备好一个尖嘴杯，倒入少许金酒和德国黑啤……
裴先生追了我两年，我疼惜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做他的女朋友。
第三杯，《分开走》。酒柜里倒上10ML二锅头，10ML江小白，30ML黄啤，冲入刚加冰的雪碧，用木刀搅拌，静待待冰块灰色浮出面。现在喝一口，超市里混杂的口感就强烈刺激你的鼻腔，然后后劲立刻冲入你的肺，这是自杀式喝酒。醒酒器倒出一杯我们，加入楠木稀释，混入5ML鲜榨柠檬汁，再浇一层伏特加，滴入几滴白啤酒……
裴先生带我去见他的家人，丑小鸭真的就走进了额外的世界，得到了不认可和深深被伤害的自尊。
第四杯，《你》。思念有几层云？云知道，我终于有空慢慢回忆过去，一点点攒起来。3盎司新鲜橘子汁、2盎司龙舌兰、1盎司橙皮甜酒、龙舌兰糖浆。用橙片擦一圈杯口，加入50ML朗姆酒，手摇10s。最后倒入抹茶汁90㏄，琴酒10㏄，缓缓冲入40ML白兰地。
第五杯，《爱过》。煮熟的荷兰豆、意大利黑咖啡豆磨成粉，洒在半杯奶昔上。再倒出一杯我们，慢慢饮尽。到这里，就是《最后一个男人》的记录了。没人能过得了曾经爱过。待喝一口奶昔，再从酒柜里倒一杯分开走。再要喝，就到第六杯了。
第六杯。琴酒、苦艾酒、橄榄，做一个冰杯，威士忌碎冰，柠檬汁，糖水，苹果汁，薄荷叶和姜汁啤酒，放入冰杯摇匀。加入50ML白兰地，50ML德州黑啤，调匀颜色。最后加入两个槟榔，等待槟榔掉色，一饮而尽。
“晴丫头，第六杯的名字叫什么？”
我定定了神，发现吧台已经围过来了一些人。我眨了眨眼，我知道我已经醉了，喝过第六杯之后却还不知道第六杯的名字。
“吴晴。第六杯，就叫吴晴吧。”
是呀。裴先生走的那天气温刚刚好，也无风雨也无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