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哇，人间一夜

1

过年期间，我去了印尼。

一般东爪哇的火山之旅都是找导游做package团。而我，临到上飞机前，才发现同伴误机了，于是只好只身一人前往。从西安飞到香港，从香港飞去雅加达，又从雅加达抵达泗水，出了机场找到大巴，坐到purabaya terminal，到达总站后再坐车去probolinggo。前一晚因为是夜航，几乎没睡，这一路颠簸，却竟然不觉劳累，而且从我查到的攻略上都说一路上骗子横行、骗局众多，所以我尽量选了一辆都是本地人的车，以为可以少一点套路，可当我坐上去后，才发现没有空调，在闷热的热带，我又咬牙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车。

到了probolinggo后我又傻了，完全拼不到人坐mini bus到lawang火山小镇，攻略上说有人等了两个半小时才拼到了人数坐上了车，而我，足足等了三个小时，后来等来了一个中国男孩，一对法国情侣，一个挪威人和一个德国人，终于在讨价还价中坐上了车，到了lawang。

找到客栈放下背包后，路上偶遇的中国男孩已经几乎累垮，可我却兴奋依然，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见过火山，我放下背包，就迫不及待地进入了bromo火山国家公园，当我看到荒野中矗立的火山，和滚滚的浓烟时，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2

当然，这一次的旅程并不算顺利，一路上我因为电话卡的问题，没有电话没有网络，甚至当我需要坐车从爪哇岛到巴厘岛时，整整一天时间，我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饭。因为我怕我要去上厕所，而无人能帮我照料背包。

我记得，当太阳逐渐升起，山峦逐渐清晰，游人逐渐增多时，我像来时的那样，一个人站在山顶，孤独地瞻仰火焰。然后我下山、穿过沙漠、作别路途中认识的伙伴、坐上前途未卜的大巴，22个小时后，在第二天的凌晨，抵达了另一座岛屿。

可是，此番旅行，我看到了水深，在蓝梦岛坐上了当地大叔的小船，乘风破浪去看魔鬼鱼；也见到了火热，在火山上看到了滚滚浓烟和沸腾的岩浆，以及其中不动如是的婆罗门神祗。

最重要的是，这条通常需要向导的路，我自己走了下来。

两天里，我在朋友圈里叙述着我的遭遇，他们问我：为什么总是选难走的路，为什么总是自己一个人？

我也问自己，为什么总是自己一个人？三个月前，我因为签证问题，自己没有钱没有攻略没有手机网络地去了阿联酋；三个月后，我又一次自己一个人来到了东爪哇。我也不愿自己总是一个人，可是到头来，却总是自己一个人。

我从来都不畏惧孤单，可是那一天，除夕夜，当所有人都在问候我、等待我的时候，我在不停辗转的路上短暂地停了下来，我感到了孤单，也走过了孤单。

3

一直以来，我都在学习和自己相处。

和自己的胆怯相处，和自己的贪婪相处，和自己的迷惘相处，也和自己的孤单相处。

可是，在巨大的孤单面前，我有时也不知如何自处。当我从印尼回来，上班第一天，我同事对我说，年前和我们一起讨论方案、准备今年大展身手的张总，去世了。我听了两遍，不敢相信。我走之前，他还激情、饱满、充满希望地对我说着话；我回来后，他已离开人世。就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睡着了，就再也叫不醒。

昨天，我妹又问我，知道她的一位高中同学吗？她说出名字，我当然记得那个男孩。然后我妹对我说，那个男孩，过年的时候，心梗去世了。

今天，我上微博，忽然发现我一直关注的一个搞笑博主，被她的男友，或是丈夫告知：她也走了。不是猝死，是被病痛折磨半年后，她对医生说：不要治疗我。然后带着痛楚后的愉悦，离去了。我点开她的微博，里面还是机灵又可爱的话语，可是更到年底，就再也不会更新了。

我忽然被一片乌云笼罩了起来。明知人世无常，可诸行如幻、如炎，刹那时顷尽朽，依然无措。更让人猝不及防的是，就像我那时站在火山的顶端，伴随着巨大的啸叫，仿佛要吞噬一切，我看火焰中的祭台，祭台上的神像，我知道面对着这黑暗与火焰，人们四顾无解，一切人力都已穷尽，只有害怕。

面对死亡，我能做的，只有害怕。

4

但我怕的不是死。

小时候看《挪威的森林》，渡边参不透生死，四处游走。在海边遇到渔夫，告诉他：死并非生的对立面，它就潜藏在生之中。这句话被我一直记得，可年纪越大，才越是有深彻的理解。奶奶去世之前，我日思夜想、梦魇不断，然后才能平静面对；后来爷爷去世，我已能坦然接受。我终于理解，死亡在所难免。我对我妹说：死只是一扇门，我们走过了此生的长廊，终要打开这扇门，去往下一间房。

所以我还可以如小时那样，说一句我不怕死；只是当我要孤独一人穿过长廊，执手立于门前时，我还是会害怕吧。

就像在登火山的前一天，我在峡谷里徒步，因为走错了路，似乎永远抵达不了终点，直至天色渐暗，我遇到了一个当地的女孩，她正随着她的男友往回走，看我依然前行，对我说：明天再来爬吧，晚上如果遇到危险，谁来帮助你？我说我不怕，道谢之后继续向前走去。然后天真的黑了，我忽然停了下来，莫名地害怕。

在暮色四合的天地中，在夜色将至的人生里，一个人孤独前行，不知终点为何，终究会害怕啊。我害怕的是，我打开了门，走了下去，在一无所知的夜里，我有着怎样的路。

可又能怎样呢？

无论有着怎样难舍难分的陪伴，最终都将孑然一身。我不能强求，我像教徒一样无助，我畏于火焰，敬于海洋。只好闭上眼睛，告别灯火辉煌的人间夜晚，告别情深似海的至亲相伴，独自走向未知的另一个世界，然后在广袤的宇宙中，继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