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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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他是谁?那古老戈壁荒野,在天目的神视中,一位行者牵着马,独自行走在天涯的古漠深处。那是一个王者的背影,背影是王者的孤独。
我的描述,是从牧羊人开始。我即是一只羊,也是牧羊人。我的故事虚幻而真实,唯有爱的人,走进来,和我一同写作,体验,感受。就像听印第安那首《孤独的牧羊人》之曲,神秘,亲切,悲伤,让我们走近天下的故乡。
一首孤独的牧羊人曲子,能将你带入灵魂深处的振动。
乡间,白云,山草,羊群,朝霞,远望。音乐在山野清风里如泉水般静秘地歌唱。我们一样能感受到来自遥远的灵魂之歌。
源于一首音乐的机缘,心灵被打开,童年的美好时光幻现在眼前,它远比影视的画面更真实真切。
印象是最真实的记忆。而梦,更是虚幻里的真实。
我的家乡,有一个池塘,池塘边有一棵古柳,这棵古柳有竟百十丈高,它能接天地之灵气。它是远近闻名的一棵百年古树。树的高处住着几家喜鹊。树的根部并列暴露着粗根,裸露在水面之上,恰好一个人可以平躺睡在上面。树身三米高处有一个历经百年的伤疤窟窿。
一个乞丐来到池塘边,坐在裸露的粗树根上歇脚,天气暖和时他会在上面睡觉。时间长了,谁也不会去注意他的存在。就像树上的喜鹊,每天嘎嘎地在树梢顶端飞来飞去地叫着,谁也不会抬头注意去看那风之摆动的柔柳鹊影。
蚂蚁从黎明到黄昏,不停地满树跑,它们是古柳最亲密的伙伴。树身宽有五六个大汉双臂合拢那么粗大。孩子们可以爬上三米高处的树身捉迷藏。来来往往的旅人,生意人都会以这棵古柳做向导。
土桥村因这棵古柳而远近闻名。
正午时分,波尔在古柳树下和羊群一起歇凉。这个暑期,他会和羊群一起度过快乐的时光。
睡在古柳下面的乞丐,像一个死人,没有呼吸。就连蚊子、苍蝇、蚂蚁,经过他的手,爬上他的脸,他都无动于衷,毫无察觉。波尔瞅过去,望着他熟睡的样子,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孤独。
一阵微风吹来,垂在水面的柳枝将池塘划出道道波纹。云端枝头传来喜鹊嘎嘎地叫声。乞丐突然醒来了,瞅了瞅波尔,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像池塘碧绿的水,像轻轻摆动的柳枝,像拂过面颊的轻柔的风。
蜻蜓敏捷地在水面上滑飞,池塘周围,一簇簇蝴蝶,在泥水间落下飞起,飞起落下。密集的羊蹄声远去了,古柳的影子斜倒睡在池塘里,树根周围的空地上全是羊粪豆儿。乞丐从树根上终于翻身起来,他先是用手在额前遮了遮从树枝缝隙间闪射的太阳光芒,仰望着树顶上的喜鹊窝,沉思良久。他每天来到古柳下歇息时,先是仰望一下云彩顶端的喜鹊窝,离开时又会抬头望望。他看着喜鹊窝,表现出神秘继而又悲伤的样子。
古柳西边五百米处有一个南北沟壑,黄土桥就是因这个横穿深沟修建的。向南三公里便到了六盘山山脉脚下,向北一直延伸到大湖坝附近。每有雷阵雨,山洪爆发,浑水便从沟壑咆哮着快速经过土桥,向大湖坝冲去。
波尔从古柳下赶着羊群经过土桥。桥上面是一层厚厚的土,羊群经过时会旋漫起黄土飞尘。
土桥只有一个石洞拱门,没有引桥,桥身全是用非常大的石头砌成的,非常坚固。桥的两边也没有桥栏,如果走在路上看,就是一条黄土路,如果不是行至沟壑,就不会发现这是一座桥。小伙伴们经常在桥下玩耍。桥下的洞门两处都是大石头铺成的,粗糙高低不平,但是非常地结实牢固。
桥的西北角住着三户人家。离桥最近的一家门口有一眼水井,全村人都靠这一眼水井维持生活。
村中也有几家水井,但不知是什么原因突然就干涸了,又打了几次井,都不见水出来。只有这家水源一直很旺。桥两侧延伸的沟沟洼洼全是榆树。每年春天,满树的余钱一串串,缀满枝头,在半崖沟壑中飘拽。
桥的西南侧是伊斯儿家。
这座土桥要比这棵古柳时间更长,它是明朝建造的石拱桥。因为土桥的东段是秦长城,秦长城的东侧脚下就是大明城。从大明城向西,一直经过土桥再到硝河一带,是明长城。只是现在已经看不到长城的影子了。
古柳的东南侧就有一个非常高大的烽火台。后来土地改革,这座高大的烽火台被修成了弧形耕田。
从石拱土桥向南一公里处有一座横跨的水泥渡槽。那是用钢筋水泥搭建的水渠,横空跨越一道大沟壑。沟下面左右各有四个圆柱子。从沟底下面向上看,如同八根撑天柱,有十来丈高,稳稳当当扎立在沟壑中,就像一条大蟒蛇横卧在上空。渠槽中间隔三米横拉一个栏杆,也是用粗壮的水泥钢筋铸成。而长长的两边栏沿,只有五公分那么宽。水渠经常是干的,除了下雷雨后的浑水使整个水渠半身混流漫过。平时那水渠就被太阳晒得滚烫滚烫。
水渠与沟边的土渠,是一道小水坝,四方稍宽水位不深,伙伴们暑天经常会来这里。雨过天晴后,这个小水坝的水会澄澈得很清。待到正午天空无一丝云彩,孩子们被火辣辣的太阳晒的身上直流汗时,就看到他们从水池里爬上来,湿漉漉的身子还在滴水,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渡槽便是他们晒身的的地方。
蓝色的白色的野菊花盛开在道路两旁,光亮的黄土路道绕过田野,向着远处的大山伸展而去。
羊群一路慢行,啃着青草发出的声音,传到耳边,清新的空气和嫩绿的青草气息,在乡野之路上飘荡。少年波尔褡裢里背着一块干粮饼子和一个小水壶,还有一本被翻看的边角起了毛卷的《今古传奇》杂志。他腰间系一条麻绳,手中鞭子的另一头镶嵌着铁铲的把儿的桃木棍,不粗不细,明亮而光滑。波尔顺手一轮搭在肩上,黑山羊紧跟其后,黑黝黝的眼睛明亮而深远。
黑山羊挺着胸向前稳步走着,它那神情姿态,仿佛所有的羊群行走时发出的蹄声都是来自于它的黑蹄漫步。
地雀鸣叫着盘旋在高空,白云如散开的丝带,悠闲地在碧空转悠。野兔在田地奔跑,一忽儿又钻进高粱地。乡间的小路上,背着小背篼的老奶奶蹒跚在庄稼地里,捡拾柴禾及牛羊干粪。红嘴小鸦在田埂边的草丛里嘎嘎地鸣叫着,等待老鸦捉虫喂食。一群鸽子在羊群行走的上空盘旋。不时会有一大群沙鸡鸟从头顶一闪,像一大片飘带在空中上下翻飞,它们可快可慢,彷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指挥。它们敏捷与轻盈的飞姿,在天空划着弧度,像大海的踏浪,又像一片云霞,眨眼之间就落在看不到边的田埂尽头,它们是这片黄土地上最引人注目的沙鸟群。
少年波尔把羊群赶进一个刚刚挖过的洋芋地。这片洋芋地是一个盆地,周围是沟坎。地的东头是沟壑,往前走三四十阔步,就到了渡槽的引渠。
犁过的洋芋地土质松软湿润,太阳晒出了一层细碎绵砂,像蛇身蜕下的白色屑皮,上面零散覆盖着残留的杂草、枯秆败叶。黑黄的土质黏性十足,遗漏的洋芋上面粘着泥巴疙瘩随处可见,细看和碎土疙瘩没什么两样。馋嘴的羊争抢着挤成一团。
此时波尔也用不着操心,任其它们自由散漫津津有味地吃着遗漏的洋芋和苦枝败叶。
他爬上低矮的沟坎,在一块高粱地塄边坐下来,掏出被揉皱而破烂的《今古传奇》翻看着。
波尔很喜欢读书,现在已经是小学快毕业了。暑假期间,波尔会和伙伴一起去放羊。从小他就跟着大人放羊。在他上学的时候,他家的羊是邻居代放。波尔更是喜欢放羊,那是因为他喜欢野外的生活,喜欢大自然。他经常会写日记,记下大自然中的一切乐趣。为了买一个日记本,他攒下了五个鸡蛋,去了近十里路的供销社百货部。百货部柜台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儿,那是放糖果的地方,有一次,他偷偷拿了一个鸡蛋,去了供销社,趴在有糖香味的柜头,换了八颗洋糖。最后剩下两颗没有舍得吃,结果粘在兜里,坏掉了。
书中讲到一匹骏马和他的主人遇到群狼的故事。波尔看到这里,头皮总是会突然有点发麻的感觉。
因为波尔遇到过狼。从西京搬家过来的他,四岁时就遭遇了狼。当时只有两间箍窑的家,没有院墙。从山上下来的狼,经常会隐秘在沟壑中,等待村人都去上了工,狼就乘机窜到村子里来。
有一天,母亲去村西头庄稼地了,想到应该是一会儿的功夫就回来。狼就到了窑门口。母亲是通过窗户反扣了门锁。波尔还在炕上呢,狼是进不来,但狼是从门缝用爪刨洞,惊吓到窑里的几只母鸡呱呱乱叫。波尔吓得大哭。门不停地在晃动。情况十分危急。正在这时,听见狗咬声。狼并未因狗的叫嚷停止刨土,但是接着就听到有人喊叫,是狼,是狼在撞那家的门。狗咬声更近来。有了人的助威,狗已经扑到了狼的身边。窑门不再晃动了,狼露出凶恶的牙齿,本想跟狗较量一番,但看见有人扛着铁楸,这只饿狼不甘心地一溜烟跑了。随后母亲也赶到了。母亲抱起哭的鼻子脸都红肿的波尔哄着说,不是狼,是狗么,别怕。
波尔在有了记忆的时候,每到半夜,他哭的时候,母亲就说,听,外面有狼在叫。再不听话,我就叫狼来。于是波尔就悄声了。狼给波尔留下了恐怖的影响。
特立独行的羊,总是远离羊群,独自享受着美餐。它喜欢靠着翠绿的高粱地慢步行走。要说邋遢和无精打采,你不相信它们竟是装出来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即使掉队,也不愿赶上来。
波尔用铁铲铲一块土,轮撩撇子那样,把铲的土用力甩出去。他总是先靠近溜走的羊近些才将铁铲抡起来。馋嘴羊会下意识地躲闪奔跑,待靠近羊群时便回过头来,向主人望一眼,流露出某种不满和不甘心来。接着,这只馋嘴羊趁主人不注意,眨眼功夫又溜到了高粱地边。有时它们发现自己离群比较远了,着急中会有点慌乱,回头瞧见主人正在看着它嘴里嚼的高粱叶子,而主人此时并没有追赶它的意思,它顿时会感到庆幸。为了感激主人,它便自觉地离开高粱地一会。
“骏马站立着。马背上的骑士,腰佩弯刀,凌然不惧。群狼和骏马保持着距离。它们谁也没有向前一步,也没有退后一步……。”
羊群乖顺时,波尔便翻看起书来,他被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着。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波尔惊觉地站起身来,向远处望去。他看到猎人提着猎枪在田间追赶着一只受伤的兔子。那兔子正向他飞奔而来,但是接着一个跟头就栽倒了,兔子挣扎着又向前移了几步,再也不动了。同一时间,那只离波尔不远的黑山羊也在木呆地望着在它眼前不远处栽倒的兔子。波尔感到一种落寞的悲哀,回转头时,正和黑山羊的眼睛不期而遇,他看到了黑山羊的眼神里全是泪水。美丽的风景突然消失了,空气死般沉寂。猎人捡起已经断气的兔子,向背上的布褡上一甩,兔子身子掉进了袋兜里,它的头在布褡边上晃动着,那未合闭的眼睛,留下了这片土地上最后一次映相,包括波尔和站立的黑山羊。
猎人经过波尔身边,对少年说:“娃娃放羊呢?”
波尔回应了一声“嗯。”
猎人也不再多跟少年搭话,转眼间从沟崖边顺着羊蹄小道绕到高粱地那边去了。
一只黑头绵羊在波尔的脚下刨土。波尔一低头就看见一枚如脚掌般大的洋芋躺在刚被刨出的湿土坑窝里,黑头绵羊快速地啃吃起来。波尔向旁侧甩了一下鞭子,黑头绵羊吓的一闪,波尔便走过去,俯下身子捡起了土豆。眨眼的功夫,波尔用同样的方法捡了一大堆土豆。他喊叫地头那边放羊的伊斯儿,我们可以烧洋芋吃了。
还有远处的几个伙伴应声赶来,大家在野外的地埂子上挖一个窟窿,两边能通风。找来一些枯枝蒿草,把土豆堆放在里面,点燃柴火。于是土桥村的原野上空飘起了浓浓的青烟,波尔看着浓浓的青烟在天空渐渐散去,彷佛这缕青烟带走了那只兔子的灵魂,波尔突然觉得不再落寞了。
柴禾烧成火堆后,然后用土封埋。半个小时后,挖开土豆就可以吃了。这样烧熟的土豆,香润可口,暖胃绵长。
羊群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啃土豆时发出脆响的声音,这声音连自己听着都是一种满足感。
伙伴们吃烧熟的洋芋时总会糊成黑花脸。各自看着对方大笑,咯咯的笑声在田野里荡漾。波尔已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伙伴们吃完土豆,接着又继续玩起了扑克。
波尔拿起了杂志,接着读起来:
狼群靠近了。有一匹绿色的眼睛的狼离他很近了,然后也停下来不动了。他盘膝而坐。那只狼也蹲下了。狼群也停止了前进。他、它们之间就这样相互望着。
对视,长久的对视。艾力的眼睛对视着绿色的眼睛。他不知道黑夜中狼王是否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但他一直盯着狼王的眼睛。
他和狼王就像两个禅师在那里打坐悟道一样,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黑色的夜寂静而恐怖。
这是一种深沉的交流。
它是一匹唐朝的狼王。
他是一个行走在唐朝的流浪的路人。他和它就这样相遇了。
狼王用凶狠而复杂的目光盯着他看。
他看着两颗绿色的眼睛,他的心开始微微一颤,既而又恢复了平静。
因为此刻,他开始用天目注视。
他和两只绿眼睛对视中,他的脑海突然出现了他在千军万马中被围困被迫害被追杀的场面,他在半空接住白衣女子。他和骏马在荒野中行走。
狼王没了凶露的目光。
他完全不理会杀戮的场面,他的眼睛只看见白衣女子,那一刻他耳朵失聪,他只能听见从她的目光里发出的声音。
世界是静止的。
她的白色的连裙上印出了红色的花朵,他的手按住了正在盛开的红色的花,鲜血在他的眼睛里流淌。
狼王出神地望着他。
快走!她将他推开,自己甩下马去,她用最后的力气抱住枣龙马,对它说了只有她的爱马能听懂的语言,然后轻轻怕打了一下它,枣龙马仰天嘶鸣一声,飞奔而去。千里单骑,他进入了荒野……
狼王深情地望着他。
一位少年,身着一身赤黄色的斗衣,手牵一匹骏马,缓步行走在荒漠的原野上。阳光照着他的斗篷上衣,金光耀眼。他看上去像个剑客,又像个僧士。从他的背影中却只能看到他的孤独。
他不知道这是真实还是幻象。他和狼王对视着,此刻他感觉好像对望着一位久违的朋友。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狼王抬头向着天空发出了一声悲怆的啸叫。然后望着他,惆怅地向后退了几步,转身消失在了深夜的荒野。狼群退去了。
——波尔合上了书。
夕阳的余辉,把最后的光辉撒满大地。深褐色的土地一下子变得红亮起来。这一刻,天地仿佛特别地安静。
那只特立独行的黑山羊,已经忘记了羊群,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夕阳照射的天堑蟒槽。
波尔此时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安静。他下意识地向着黑山羊望着的方向望去,顿时,波尔被远处的一幕情景惊呆了。
他看见一行人,他们疯疯癫癫地在七八丈高的水渠渡槽栏杆边缘上摇摆、跳跃。
那水槽的边缘只有五公分宽,下面是百米深的沟壑。人站在水渠中间探出头向下看,会心悸和眩晕,谁还敢在边栏只有一只单脚宽的石栏上面跳舞行走呢。但是现在有人就在上面行走,而且不至是一人,并且是蹦蹦跳跳地在上面行走。波尔看得惊呆,忘了他的羊群。直到伊斯儿跑过来大声叫喊,该回家了,他才回过神来。
“伊思儿,看!沟壑那边水渠槽,快看!”
“你让我看什么,什么也没有啊?”
“是五六个人穿得花红柳绿,在渡槽栏杆上跳舞呢,怪了,他们竟然掉不下去?”波尔用手指着渡槽方向说。
“没有的,什么也没有,你赶快拦羊去,太阳快落山了。”伊斯儿说。
正说着,水渠那边一行人离开了渠栏,突然不见了。
黑山羊并未移动,仍然站在那里。
波尔回过神来,已经发现伊思儿赶着羊群离他远了。
他走过去,看着掉队的黑山羊,仍站在那里未动。
黑山羊回过头来望着他,两只眼睛神秘如黑洞。波尔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甩了一下鞭子,那只黑山羊如梦初醒,转过身,电闪一般追向了远去的羊群。
夕阳将那蓝色的,黄色的野菊花涂上了一抹惊艳的橘黄色,此刻更显得神秘而静谧。
波尔的脸上也映着光辉,红红的,额角渗出微微的汗来。
伙伴们甩着响鞭,熟练地指挥者羊群。后面掉队的几只羊拼命地追赶着,像滚动的棉球。
波尔也掉队了。但他并不想追上羊群。
羊群有伙伴照料,每只羊都能认得自己的家。波尔此刻心思被刚才的奇异之事迷惑了。
羊群一到村子,会疯跑起来。还没等主人出门来,它们一头扎进了家。
也有不愿回到自家的羊,它们会被羊倌查出来送回去,如果这家主人愿意的话,他们会留它一夜。
伊斯儿早已回到家中,从锅里拿了煮熟的玉米,从土塌墙的大门边跑出来,边走边吃。
伊斯儿一眼就瞥见从土桥边上数脚步的波尔。“我的妈呀,他咋才回来呀,没精打采的。难道他真的遇见什么怪事了?”伊斯儿想。
波尔不会担心自家的羊会迷失方向,会跑到邻居家去。此刻,他忘记了羊,忘记了黑山羊总是第一个带头冲进自家院子。
伊斯儿朝着波尔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他接着又大声喊了一声,波尔似乎听到了,回头朝他看了看,没理会他,便继续向前走去。伊斯儿追了上去,“波尔,我喊你,你咋不理我呢?”
“你喊我了吗?”波尔瞪着圆圆的眼睛疑惑地望着伊斯儿。
“我大声叫你——波尔,声音回荡在沟壑,从沟壑传播出好几个叫波尔的声音,你都不应。”
“我没听见。”
“来,吃个玉米,我刚从锅里取出的,还热着呢。”
“我不吃。”
“给,吃一个嘛。”伊斯儿伸出手碰触到了波尔的衣襟。波尔握住了玉米,眼睛盯着伊斯儿一动不动地看。”
伊斯儿眼神有些慌乱了。
“我看到了,你咋就看不到呢?”波尔盯着伊斯儿眼睛不断地重复着。
“我确实什么也没看到呀!”
“黑山羊也看到了。”波尔说。
“你咋知道黑山羊也能看到呢?它跟你说话了?”伊斯儿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他的笑使他刚才的那种不安稍微镇静了一下。
夜幕降临了。波尔回到家,六只羊已自行到圈里,黑山羊直直地站着,回头望着他,眼睛黝黑而凄楚。
厨房里母亲正在擀面,她把揉在一起的面用擀杖滚卷起来,手轻轻按在卷起的面杖上熟练地来回拨动着。不一会儿一大张面擀好了。母亲熟练地将面张合折起来,再对折一下。撒些面粉,左手按着面张,紧挨刀边沿,上下来回轻轻地并划着。长面条整齐地一行行列在木案上,锅里的水开始冒热气了。
波尔冲进了厨房。
“妈,我今天见到奇怪的事了。”
“这娃娃,你不慢慢走,疯了吗?”
“妈,我今天见到奇怪的事了。”
母亲这才注意到了儿子的异常表情。
听完波尔的讲述后,母亲在儿子的脸上瞅了一会儿,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然后对他说:“这事你还告诉谁了?”
“我告诉伊斯儿了,但他不信!”
“听着,这事你别再跟人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啊?”
灶房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干柴在锅灶下发出噼啪的声响。
“娃娃家不懂事,就别问了。快去洗脸去,一会吃饭。”母亲终于打破了静默。
第二天晌午波尔照旧来到古柳下,他喜欢和羊群一起在古柳下歇息,他可以爬上三米高的树身,两脚搭在树杈上,头和肩膀靠着粗大的树身,非常地凉快。而树下面的羊群,正把头低下,挤做一团,仿佛它们在同时呼吸,乞丐在树下睡得正香。
云端上的喜鹊也进入了午休。苍蝇和蚊子落在乞丐的身上,蚂蚁也来凑着热闹......
波尔在树上睡着了。他梦见了喜鹊慌乱地叫着,古柳在大风中摇摆。他怕极了,他看到乞丐早已离开了。羊群也看不到一只。只有风,很大的风使劲吹着。突然,古柳轰隆一声,倒下了。喜鹊尖叫着,离开了自己的窝。他看到羊群,雪白的羊群,几乎挤满了村子。而村子静悄悄地,静得非常可怕。
一只蚂蚁在他的脸颊上溜达,波尔突然醒了。他的心突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他想到了刚才的梦。他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树梢端上的喜鹊窝,一只喜鹊正在窝边随风摇曳的枝头上嘎嘎地叫着,他今天感觉这只喜鹊如此亲切。乞丐也醒来了。他继续抬头望着树顶稍的喜鹊窝,好长好长时间。每次都没有今天这般出神地望。波尔走到他的身边,他也不理会。继续仰望着。他像是在做告别。而在后来的几天里,他真的再也未出现过。波尔见不到乞丐,更是心神不定,不知道给谁去说着满心的秘密。
红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朝霞像飞鹰的羽翅展翅东方。麻雀在杨树柳树间飞来飞去,欢鸣不断。
鸡鸣,犬吠,早晨的村庄带着微笑,开始迎来新的一天。
又一个中午时分,当波尔赶着羊群回来时,古柳在村子的中央摇摇欲坠。村子里一些壮力青年、中年人拿着铁锹,镢头,已经将池塘边挖了个大坑,挖上来的土围在了池塘周围,堵住水,怕淹了坑。原来村里人要将这棵古柳砍掉。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砍掉啊?喜鹊在枝头急切地叫着。没有人说为放掉这棵古柳而感到惋惜。今天羊群不能在古柳下歇息了。他把羊群赶到古柳对面的一家杏树园子,已经有好几家牛羊就在杏园子里歇息。
这棵粗大的古柳足足挖了三天,终于在天气阴沉的午后,轰隆一声倒下了。波尔看着古柳倒下的一刻,心里感到无比的忧伤。他从此后再也不会去大柳树午休,树下再也看不到乞丐悠闲的神态,再也看不到喜鹊幸福地欢叫。
半月后,村子里亡故了一老人,又时间不长,亡故一人,两个月又亡故一人。半年时间村子亡故了七位老人。村里人开始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有人明白了,说,唉,我们把树放错了。为什么要放掉这棵古柳呢?这是我们村的损失。
树王走了。村子没了快乐,波尔感到了一阵悲伤。
又到了春天,波尔开始上学了。波尔每次放学回家经过池塘,波尔都会想起古柳,怀念古柳。
在波尔的世界里,古柳,羊群,喜鹊,乞丐,蚂蚁,蝴蝶,蜻蜓;田野,村庄,蓝天,他的童年的色彩,永远地活在他的记忆深处,映视着一生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