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让我瞧瞧，生活都怎么糟蹋你了
木头在认识马尾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像一块木头。会和朋友吃饭喝酒，听酒吧里的落寞人唱杨宗纬的歌；会请假出门，看山泉瀑布，在雪地的小火车中对着松林间奔跑的野马惊叫。从书里沾了不少清高的毛病，也是故作清高。这样的木头在城市丛林里是活不痛快的，没有迎头奋进就很容易被归类到随波逐流的人群里了。
“辞职报告已经打好了，可还是犹豫要不要交上去？”
“为啥呢？”马尾牵着木头的手，看着这个每周五都兴高采烈来接自己下班的男孩这周五好像很苦恼的样子。
“我有点依赖现在的安逸了，虽然安逸不是一个好词，可它真的很舒服。”马尾听了笑了笑，又白了他一眼，木头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揽住了她的肩，“我说的安逸也不是整天喝茶看报纸，现在做采购，每天进药核算返利，事情真的又杂又繁琐。安逸是因为挣的每一分钱清楚明白，不用讨好巴结任何人。如果改去跑业务，收入是上去了，可免不了要看人脸色。”
“看你吧，我不好说啥去改变你的想法，只是现实很残酷啊。你想活的硬气没有不对，只是会把自己困死，现在舒服了，可以后呢？生活中，总有各种各样的无可奈何。”
“你年纪不大，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让我瞧瞧，生活都怎么糟蹋你了？”木头趁着街上没人，直接啃了马尾几口。
“我不是也做业务吗，可能行业不同，我也没有在刻意讨好谁，或许这两年麻木了，有单子就跟，没单子就找单子。其实，一扇校门是阻隔不了纯真与市侩的，踏入社会后随波逐流的人，本来也就是在考试前缠着老师套题的人。所以，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会因为你做的事情而改变的。”
“原来我的小尾巴这么有智慧啊。”木头把马尾搂的更紧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会试试的，现在这点工资是不够用。总不能真让你养我啊！”
“慢慢来吧……我跟你说，最近有个外贸公司在抢我们的客人，手段很恶劣，老板今天开会说我们也可以这样，可是我做不出来。”
“你也慢慢来吧。你看，今天月色真好，我们去公园走走吧。”
木头的办公室最近新来了一个实习生，98年。他来的那天很安静，安静到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多了个陌生的人。也怪这个办公室常常都是鸡飞蛋打的状况，早就锻炼出两耳不闻桌外、双眼忽略闲杂的本领。当领导把他领到大家面前做了一个简单介绍后，木头看到所有人都流露出和他一样新鲜的表情。
实习生，对木头来讲还算熟悉的三个字，却在看到这个98年的实习生的时侯开始陌生起来。
木头是16年11月份开始实习的，他不记得那天的天气，可包里是有伞的，这是高中养成的习惯。因为有个人跟他说，男生得包里有伞才行，他就听话地照做了，直到今天。
当时实习的部门在12楼，木头会在楼下买好早饭，11楼下电梯，然后在走到12楼前把早饭解决掉。常常是啃两个包子，喝一袋酸奶，花不了多大功夫。
每天的工作很机械，可他还是当成很重要的事情在对待，在刚开始的几天。
同部门有个女生是和木头一个学校的学姐，早他两年毕业，“你看你刚来的时侯做事认真话不多，才一个礼拜就成老油条了。插科打诨，牢骚满腹。”
呵，一天八小时，她就有一半时间在看小说。
木头在一个部门里实习半年，刚好从裹成猪的冬天到晒成黑猪的夏天。他住学校宿舍，坐车去公司得一个小时，回来还得一个小时，公交线路有很长一段是沿着钱塘江的。他就对着钱塘江说了很多豪言壮志，好像那些不起眼的时间是蛰伏在他生命里的，像淘沙中的金子，磨砺后的珍珠。
木头不知道两年后的实习生，想法会不会有变化？每天的工作太忙，忙着“重复输入、来回校验”，没有机会走进当代实习生的世界去了解那个世界的规则。只能草草看他一眼，好像又在低头玩手机，木头再继续自己麻木、不朽的工作。
木头不是在抱怨，也没有在怀念他的实习期。不过是时间把他推送到这里，来路有迹可循，自愿还是被迫，今天已经坐在了这里，而且明天还要去。
时间也把那个98年的实习生推送到这里。
大家都是时间手下的玩具，长了自己模样却要任由它揉搓打磨，最终，长成什么样也就不由自己了。
下了班，木头和师傅一起吃饭，讨论到辞职的事情。
“我也是一毕业就来了这家公司，在国企就图个安稳。一待就是十五年了。”
师傅讲起了很多自己的事情。他是个老实人，做事认真，不会喝酒。
师傅每天下了班先去接儿子放学，然后去超市买晚上要吃的菜。
儿子在超市总是做一样的事情，玩具区流连忘返，零食区依依不舍。以前师傅是会抱着他耐心说教的，或是心情好的时候有求必应。也不知道是在哪个时间节点，这点温情就悄悄地从血液里流失了。现在也会给他买，可驱动这件事发生的，是因为“上次没有买”。
老婆下班都很晚，他们常常等不到她就先吃饭了。很多次洗完澡躺在沙发上刷手机，儿子把作业摊在茶几上眼睛盯着电视的时候，她就在后面热饭，然后一个人吃。他们会聊一些事情，师傅会说今天和领导闹了矛盾，姿态平等，势均力敌；她会说，“茄子炒老了，儿子电视看够久了……”
“今天轮到你管孩子作业吧？老师发消息说昨天那篇作文不规范，今天要重写。”老婆在刷她吃的那只碗时说，“还是昨天的题目——我最喜欢的一件事。”
“儿子，你最喜欢什么？”师傅的话被他儿子因为对电视的专注屏蔽了之后察觉到无名怒火喷薄欲出，他抢过遥控，按掉屏幕里正准备去和恶魔战斗的某个叫不出名字的卡通人物。
在那个瞬间师傅看到了儿子想要打他然后被他控制下来的表情，就几秒钟的时间，他就被迫接受了这件让他不愉快的事情。然后温顺地等待师傅接下来的话。
师傅说他有点困惑，像是在照镜子一样。老婆刚洗完她的碗在收拾灶台，儿子呆滞地看着他。是累了所以眼里才没有光吧？
“儿子，你最喜欢什么？”师傅又重复了一遍。他期待这个眉眼如他的生命能给出他也在寻找的答案。
他儿子摇摇头，可他开始动笔写了。
他写了他最喜欢看的书，是他只看过动画片的西游记，顺畅地罗列了几个小故事。师傅也没看过原著，不知道猪八戒是不是真这么懒，唐僧是不是真这么仁慈。他退出他的写作环境，走到老婆那边问，“儿子昨天写的是什么？”
“好像是西游记吧。”她拿掉了绑辫子的皮筋，揉揉肩洗澡去了。
不会喝酒的师傅喝了一点酒，他说，“活着，不怕过错，只怕错过。”
木头后来和马尾说起了这些事情，本来是没什么快感的白开水似的生活，在马尾眼里似乎有了一些别的温度。
她说，“我也想这样过日子，走进超市，走出超市。走进我们的生活，然后，就再也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