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实:枕上的与潜在的明黄
枕头上的印花是灰树枝加黄色圆点,这使我思考选购时为什么在众多花色中看中了这一种。盯着印花出神,想到了第一眼就相中它的原因,因为一棵故乡的云实。
云实这名字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在故乡,它叫做牛王刺。云实浑身是刺,连花絮间都有刺。云实之所以让人念念不忘,就在于它的花,明黄色花,一朵攒一朵,一串挨一串,不是齐崭崭地垂下来,而是沿着枝条直愣愣地往上长。花开的顺序是由下往上,底层的花朵盛大而饱满,越往上越小,顶头可能还是瘦小的花骨朵,黄色的小豆子。花朵中间伸出来的花蕊是红色,明黄里丝丝缕缕的暗红,眼前一亮。后来我想女孩儿们在脸上涂腮红大概也跟这道理差不多,虽小,作用却不可忽视,有画龙点睛之作用。
我们那里的花很少有开得高调的,云实就是少之又少中的一种,花色很亮,很招摇,又是大片大片地,连在一起,明黄显出浩浩荡荡的声势。开花在仲春,故乡的春季云雾浓重,阴天连接着阴天,它在灰云之下,因张扬又显得极其孤独。这也是多年后一想起那种画面就感到浑身一颤的原因。
那种明黄色还散落在我的一件冬衣上,黄里渗入些绿,有一张一寸的正式照片为证,那颜色过于鲜亮,只能算作和云实一类。那时候头上绑着粉红色的蝴蝶结,从黄绿色的棉袄里露出温顺的圆脸,和旁边的照片里我年轻的母亲那笑容如出一辙。而现在也已不知去向了。
那一棵云实是长在我家田边的,我家田边曾有过一棵云实,云实和田是连在一起的,它们是互相的标志物,所以只要说到其中一个,我就能联想到另一个。它在田和河交界的地方,在块石堆起来的河堤上。挨着它竖立着一支松木杆,每年秋天,附近的田里丰收了,就把稻草扎成捆,绕着树干堆叠,这就是稻草垛。等冬天邻居把稻草拿去铺水牛的窝时,它才跌到适宜的高度,我们曾趴在上面睡觉。
云实是灌木,但我的那棵却很高大,比它旁边的榆树还要高,它的年纪大概是很大了,可以数到我的曾祖母那一辈。
在往日漫长的时间淘洗里,它们都未曾变形,而在我童年的短暂时空,它们就几经改换,等我不过长到青年时候,童年的面目就已经只被赋予追忆的语气。
在童年里,田边的河流两次改道,第一次冲毁了部分河堤,人们再次筑起,不知怎么,也把云实的根块冲到了河滩上,等我在河里玩沙子的时候,四周已经长起了许许多多低矮的云实枝条,黄花便开到河滩上,不用隔壁的孩子爬树,我们就能小心翼翼地摘取花朵顶端没有刺的部分。
第二次山洪就连带石堤、田块和云实一起冲走了,大河向田野推进。那里变得光秃秃地,砂子和石头之上还没有时间长出绿意,好似以往葱茏的草木从来不曾存在。后来再浇筑起高高石堤,故乡的田块早已离我们家远去,云实也就销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