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孩子
"天泽,这是你的孩子。"一个穿着干净面色苍白的女人站在大院中央仰着头望着这天,天灰蒙蒙的。
雾气腾腾,在这飒气的冬天里,郝家大院已没了烟火。
我是一个普通的丫鬟,眼见着这些腌攒事在我眼前发生,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女人是郝家大少奶奶,是名动一时的大美人,无数的少爷为之倾倒,加之家世显赫,是顾家嫡长女,求亲之人几乎踏破了她家门槛,后来不知大少爷用了什么手段娶了她进门,她就自十五岁嫁进了这个深宅,从此"万劫不复"。
大少爷长相儒雅,接受了西方先进教育,说的话总像是哄人似的,我这个丫鬟也曾对他动过不该有的心思。后来也明白不该是自己的就不能妄想,这些东西是想也不能想的,毕竟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大少奶奶进门后,郝家上下对她很是看重,吃穿用度皆是把最好的给,全府不敢不尊她敬她。
不说她家族中有人护着,就说大少爷对这位小姐的态度也是顶好的,试问,谁敢触郝家未来当家人的霉头?我们这些做仆人的也惯会见风使舵,谁有权就替她办好差。
我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天天就想着去大少奶奶房里当差,保不得得几个赏赐就够我家里人吃一年的了。加上我嘴甜,也就留在了大少奶奶身边,虽比不上她的陪嫁丫鬟,但也是最得她心的。
所以我懂她。
大少奶奶进门时是过完年的新日子,给新嫁娘少了操劳,算是夫家给她娘家的交代。那时候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好,郝家也靠着顾家从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发展成为永镇地位最高的一家,整个大院都充斥着宁静祥和的气氛,几位姨娘也安安分分,可谓是院里的盛时光景。
没过多久,咱大少奶奶有了!简直是喜上加喜,若等临盆之时生个小少爷,她的地位可是直直上升啊。我们也都很高兴,天天尽心尽力的服侍她,生怕她哪里不舒服,她那时可是我们的祖宗!
我依稀记得那时候我们的对话。
"无明,你说这个簪子怎么样?"她坐在梳妆台前,上面摆着大少爷为她刚买的进口琉璃镜,白花花的,有几次都闪到了我的眼睛。
我走近,笑着回答:"咱少奶奶戴什么都似个天仙,看着这白镜里的美人,我都要爱上了呢!"她回过身佯装打了我一下,小女儿般笑的很甜:"就你爱贫嘴,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但我从她的神色里看得出她很高兴。
女为悦己者容,古人诚不欺我。我为我突如其来的感叹感到自豪,咱待在大少奶奶身边也会说几句有文采的话来了。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是她仅剩的少有的快乐了,不然我还会多哄哄她的,被她打骂也无所谓了。可不会重来。
冬天很快来了,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冷的发紫。皮糙肉厚的我们也不太想动,但哪能享这个福呢?还是得继续当差。
大少奶奶的肚子已经大的像个球了,有人猜测她怀的是个龙凤胎。但我不想,那时候医疗条件虽好了许多,咱也有本事请全城最好的医生来为她接生,但我不相信,女人生孩子哪有不受苦的?要是为生个孩子赔上了命,那可太不值当了。佛祖啊,保佑我家大少奶奶肚子里只有一个儿子,母子平安啊!
还没等到她生产的时候,顾家就因为走私被抓,当家人进了监狱,财产也全部充公,顾家败落了。
这是猝不及防的,在坊间时我听说这是郝家设的局,是郝家人举报的,我不敢相信,毕竟只是传言,那时候,顾家和郝家那么友好,天天都有相聚,和生意上的合作,这绝对不可能!
我是个丫鬟,有些事我能听但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听也不能说,有些事要不懂装懂,我很好的践行了这几个原则。
院里把顾家败落的消息严禁封锁,所以大少奶奶丝毫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依旧以为自己还是顾家嫡长女,是贵女。
我突然感觉到一丝悲哀,人都是一样的,命如草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高处掉下来了。
虽然母凭子贵,但我能感觉到郝家已经没了之前的态度,我们这个院的仆也渐渐懈怠了,有几个也想着她可能还会东山再起,也继续服侍着,但我绝对是真心对待她的,我同情她,也怜悯我自己。
我们都忘了什么是并蒂莲,同开同闭,毫无例外。顾家败落了,郝家独大,树大招风,老爷天天在外谈生意。
因为其他合伙人垄货,郝家已经交不出货了,拿了人家的钱却不办事,信誉就渐渐降低直至没有,郝家生意也就火烧眉毛。那么谁还顾得上深闺里的妇人?
谁还会想着一个怀了孕的大少奶奶?她知道的那天没有哭,只是淡淡的看着我,眼神无光,她凄惨的笑了:"无明,我深知我待你不薄,可是你们竟一个个……"
她话没说完,便捂住了肚子,"无明,快,我要生了,快去喊人!"
这就是一个母亲,她爱自己的孩子,即使内心已然有承受不住的痛楚,也想着生下自己的孩子。
可她忘了,我们都是孩子,她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我是卑贱婢人的孩子,都一样有母亲,有着疼爱自己的人。可都把我们推入了深渊,这个孩子也会是同样的命运。
谁也没想到大少奶奶生了一个女儿,那么一个大肚子里是一个没带把的,这样一来,她的境遇更惨了。
少爷前些天出国谈资了,打电话告知时他也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也许有了新欢。我是这样想的,可没想到打完那通电话后我们与他竟是天人永隔,郝家大少爷郝天泽死了,回国的船遭受了枪炮攻击,他刚好在船上。
这就是大喜即大悲吗?我迷茫了,我看着在逗着孩子的大少奶奶,我内心竟痛了一下,这个作为母亲的孩子抱着自己与爱人的孩子,却使这个孩子永远继续痛楚,那为什么要留下他呢?这是命,我信。
郝家当家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老爷夫人一夜似老了几十岁,他们甚至我的同伴们都认为大少奶奶生的孩子是灾星,自从有了这个孩子,顾家败落,郝家遭受针对,大少爷死去,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这个孩子。
可他们都忘了,这一切是有了大少奶奶才有的,你们将她的拿回去了,那么她自然可以拿回去本就属于她的!为什么这些大人都不懂呢?
"顾雁秀,这个孩子不能留。"老爷和夫人下手了,我站在她的身边,清楚感受得到她身体微微的颤抖。
大少奶奶以前是多么骄傲,和少爷二人恩恩爱爱,现在郝家竟的真要剥夺她剩下的唯一的东西了,这让她怎么忍心。
我想看看他们这些人的心是怎么长得!但我不敢反抗,我只能默默地在她旁边站着,或许她也会认为我是个狠心的人。
她悲戚,呜咽出声:"父亲,母亲,请你理解孩儿,孩儿不愿啊!"
老爷垂眸看着,背着手,冷笑:"顾雁秀,这个孩子是我们郝家给你的,现在我们把他要回去,合情合理!"
没等大少奶奶说话,老爷便喊了几个小厮将她手里的孩子抢法。
"不,别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哭了,终是哭出了声,软软的倒在了地上。"天泽,莫要怪我,我恨你啊!"
我一直站在旁边,算是冷眼旁观,却也红了眼,这是母亲?那我的母亲在卖我时是否有这么悲痛?
大户人家?小户人家?呵,都一样,人啊,都一样,都有母亲,都有父亲,都是孩子,都是活成了最悲惨的样子。那有什么区别。果然,冬天好冷啊,又要加衣了。
后来她的女儿被掐死了,我在旁边看着,是老妈妈掐死的,老妈妈在掐的那时候没有表情,好像是干多了这样的事情。
我也没有表情,或许我也会成为干多这些事情的人吧?不过以后的事谁有知道呢?大少奶奶,别怪我,我要活下去,在这里,活下去只能这样。你是寡妇了,大少奶奶,你只能一辈子这样了,我不能陪你,我要活着。
下一年冬天,郝家彻底败落,丫鬟小厮被发卖的被发卖,逃的逃,我也收拾好我的东西,准备回老家找个大户人家继续做丫鬟。
那时我站在大院中央旁边的屋子里,看着那个抱着用红布包着的枕头的大少奶奶,她在看天,口中念念有词。而我在看她,这是她的孩子,她是孩子,我也是孩子,死去的少爷也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