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工程
城市之光(丁丁摄影作品)
朋友发来微信,说《全世界最好的你》开机了,在微薄的投资里挤点钱搞个开机仪式,搬不动大媒请不起腕儿,现场冷清。他很落寞。我回微信说:“你比我强。我这里也开机了,啥仪式都没搞。不过你开的摄影机,而我开的搅拌机。”
因为是石匠的子孙,鬼使神差地竟干上了工程。饱读经史的祖父是民国的电讯局长,因时代的更替做了石匠。他用錾头和铁锤走出的路子,笔直刚正,疏密有致,就像他一生秉持的人格。
这辈子,我就服他。
而工程合同打印得规整明晰,白纸黑字的条款,现实里却形同沾满秽物的手纸。文字不可谓不规范不严谨,强势的甲方或总包有的是招术应对尔等。请一房子高素质人才,明面上说是管理人员,我以为,实则为把控付款节奏,拖延付款期限。今天找了甲经理你就找不着乙工程师,明天寻到乙工程师又等不来丙主管,反正就支愣八叉,锣齐鼓不齐。这一圈绕来绕去的程序走下来,工程收尾了你还没拿到进度款。逼急了想绝了恨不得爬上塔吊做自由落体运动,真正的大佬才钻出豪车,迈蟹步,叉腰膘,大声武气理直气壮:欠你好多钱嘛?闹个鸡和巴!为点渣渣钱误了工期,到时候大家一起找个高点的地方张大嘴巴——喝风!
狗日的就是有气质,道理讲得既厚颜无耻又浅显易懂,怪不得凑够修板房的钱就敢干十几个亿的工程。
你瞄到他的影子了,离五十米远就笑盈盈地表达敬意。一溜小跑过去躬身敬烟,陪着参观自己垫上身家性命为他营造的成品,拍胸口保证绝无偷工减料。被别人攥着七寸摁着喉头,你谦恭如庭中阉奴,卑微如当街叫花。哪怕在心头问候他家祖宗八代千遍万遍,你仍面若桃花,一脸笑得稀烂,就差围着他叩等身长头。
由此明白了选择的重要性:都站在悬崖上,有的人是去看风景,远眺云淡风轻;有的人却须纵身而下,做没长翅膀的鸟人。
这不,我误了材料供应商十几天的帐期,作为朋友的他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告诫我:“诚信,是立身处事之本啊!熟轻熟重,你自个儿拈量。”
电话里我喏喏叠声,却兀自从胸喉位置呛满一口鲜血。付完材料款和民工的工资,兜里仅剩二十块人民币,不想告急父母累及妻女,我用它在七天连锁里活了十天。2019年腊月29下午5点,我等到了工程款。
狗日的工程!
网图/侵删
荀子曰:国欲兴,必贵师而重傅。意思是说一个国家要兴旺发达,就必须尊师重教,而且要看重那些有高超技艺的人,使之有传承更精进。即是当今倡导之“工匠精神”。号称基建狂魔的中国现状又如何呢?多数工地是几个学建筑的年轻人,领导着四、五十岁的分包商,指挥一大群五、六十岁的农民工干活。年龄结构老化,用工短缺,徐娘半老亦可冲锋陷阵,担纲主力。人口红利确实不存在了吗?其实不然,是我们的思路出了问题,大多数人或许从骨子里就轻贱劳动者,宁肯让孩子坐进某幢写字楼的格子间拿两三千的月薪,也绝不愿意让年轻人去学一门手艺,总觉得做工匠既失颜面又辱家门。其实,这个时代亟待匠心,急需技术精湛的手艺人。一个六十九岁的老匠人所掌握的技艺快要失传了,他的收入甚至远远高过所谓的城市白领。他掌握的技术就是在开槽的楼梯上用金刚砂和白水泥做朴素耐看的防滑条。感谢老气横秋的设计师在三十年前的营造法里翻到了这种构造方式。
年迈的师傅在楼梯上慢条斯理地干活。阳光明亮的日子,与老旧的东西邂逅,看僵冷的小技艺死而复生,心里往往会丢了杂念,丢下进度和成本的小心思,彻底忘掉资本的傲慢。
唉,虐心啊,狗日的工程。
网图/侵删不必赞叹城市节节拔高的天际线,被称为“基建狂魔”的国度里,即便天空缺少鸽子的飞翔,已然不缺鸟瞰尘世的刁钻角度。
现在是2020年6月8日中午,幻彩一般的儿童节刚刚过去七天。我那些衣食无忧的中年朋友感时伤怀,戴上红领巾发誓要呤风啸月重新童真一次。现世的生活既理所当然,又无异于久噎难咽的白开水,是对挑剔的感觉实足的背叛和欺骗。所以他们在朋友圈里发了许多红苹果的大脸照片,借此表达与绉纹不懈的抗争,和与日俱增的对现实生活的焦虑和不安。
懒得理会,我在工地拍照片。此时,我衣衫褴褛的农民工兄弟,正酣睡于在建工地的泡沫板上,一不小心就做上了衣锦还乡的好梦。我熟悉他们,就像熟悉工地上的水泥浆子。
六十八岁的张大爷,给了儿子三十万在成都买房子,这可能是他一辈子打工攒下的钱。孙子可以做城里人了,他很满足。背着一口电饭锅和大大的蛇皮口袋,为了儿子每月要还的房贷,为了孙子不输在起跑线上,他还想再拼几年。我说大爷要不您就歇了吧,年近古稀也该享享清福了,而且我怕您苦在工地上,万一身体出点问题我可担待不起啊。大爷差点掉下眼泪,硬着脖子说:“哪里死哪里埋,绝不怪你!”
时至今日,大爷仍搞不清楚他买的房子到底藏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熙熙攘攘的人流让他愰惚。独独记着小区的名字,喝了酒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偶尔送他回去一次,也像是走客家,总被保安拦下,需要一脸不屑的儿媳妇去气派的大门口接他。
来自革命老区的龚孩忙、龚孩荣兄弟二人,年近五旬还没钱娶上媳妇儿,可怜可叹父母给两个儿子取下的好名字,很多年都没派上用场。两兄弟来到四川,饥不择食就各自找了离过婚的闲散搓麻女人同居,帮别人供养正在上高中上大学的孩子还提供赌资……后来,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大学毕业了,龚孩忙被蛮横的女人扫地出门,还找来凶神恶煞的二流子亲戚讹了他五万块青春损失费。两兄弟惶惶逃遁,自此音信全无。
……
我无意于夸大或者有意识地撕开这些生活里真真切切的疮疤,面对这些死死摁着你的粗砺的摩擦,伤口流血之后肯定会长出鲜红的肉芽。
四十年的城市化,四十年的基建狂奔。高耸的群楼,宽阔的街道,精致的绿植花卉,其实这一切在真切呈现之前,都极端丑陋。由钢筋、水泥和各种长得奇形怪状的建材,用巨大的粉尘拌合一大群这个地球上最经得起折腾,最苦最累的人作为最初级的版本,毫无美感地拼接集成的。
在梦里/衣锦还乡艺术家说建筑是立体的音乐,既然描述得如此雅致,那就让泡沫板上的农民工兄弟多躺一会儿,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一样,美美地睡成S的造型。温情的梦幻与生硬的现实之间,唤醒和拯救他们的办法只需一个:
洗手给钱!
立体的音符〈丁丁摄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