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舞(下)
(一)
齐昊带温然去了宿舍放置行李，又带她来到一间简陋的办公室。
桌子上放满了小学课本，温然翻开语文课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许多红笔勾画的痕迹。
齐昊的指尖带着眷恋抚过破旧的课本，“这些课本用了好几年，那时候我还没来。”
齐昊说：“小学的课程主要是三大主科，因为老师有限，其他的课都上的比较少，我想——”
安静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吼声：“齐昊，快帮我拿一下！”
齐昊条件反射一般的小跑着去了，温然跟在他身后，看到一个梳着马尾，高个子的圆脸女孩瞪着齐昊，“累死老娘了！”
这人正是去镇上大采购回来的许愿。
齐昊无奈的接过袋子，“小姑奶奶，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温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女孩耳朵一动，精准定位了温然的方向，像兔子一样飞快的跑到温然身边，带起一阵微风。
“哇，你好漂亮呀！”许愿两眼放光的拉起温然的手，随即又朝齐昊哼了两声，“哼哼，怪不得齐昊这么殷勤的要去接你。”
齐昊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他慌张的撇开眼，只能无力辩白：“许愿，你别乱说。”
“走开！去把菜洗了，今天老娘要给美女下厨。”许愿笑嘻嘻的问，“美女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温然。”温然说，“你的名字是‘许愿’？”
“对，就是许愿！”
一节课结束，满头白发的老教师慢悠悠走出教室，见三个年轻人站在门口说悄悄话。
温然三人见他出来了，不约而同的抬起头。
“你们在说什么？”老教师笑眯眯的看着他们，立刻就认出了温然，“你是新来的孩子吧，真好，真好。”
温然对老教授鞠了一躬，“您好，我是温然。”
老教师咳嗽几声，笑着说：“叫我白老师就行。现在是课间，正好去和学生们打声招呼吧。”
温然点点头，“好。”
她目送着老人的背影，和许愿一起进了教室。
坐在第一排的小男孩第一个看到了温然，紧接着所有的孩子都安静下来，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温然。
许愿在她耳边轻声说：“别紧张，学生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温然有些僵硬的被她拉到讲台上，许愿按着她的肩膀介绍道：“同学们，这是新来的温老师。”
学生们一齐喊道：“温老师好！”
温然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表现的自然，“同学们好。”
和学生打过招呼，齐昊抱着课本换走了两人。
“同学们，接下来我们继续学习昨天的课文——”
看着满面笑容，站在讲台上游刃有余的齐昊，温然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声音还发着颤儿，“突，突然间很怀疑自己。”
许愿笑呵呵拉住她的手，“这算什么呀，齐昊第一天上讲台的时候把自己名字都忘了！哈哈哈——”
“慢慢来，和孩子们熟悉了就会好很多。对了，然然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是学画画的。”
许愿惊喜不已，“画画？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是文科生，齐昊是理科生，我俩都不懂艺术，现在你来了，咱们几个放在一起也算齐全！”
温然忽然问她：“许愿，你知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叫安晏的人？他是A大的学生，去年毕业以后就来这里了。”
“没听过这个名字。”许愿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这么年轻，不来支教可也能在乡镇政府，这里的村子太小了，基本上都是由乡一级统一管理。”
许愿思忖道：“在这个地方找人实在太难了，虽然乡镇政府每个学期都会来学校视察，但要想碰到可不容易。”
温然低声道：“这样啊。”
“这个人是谁啊，让然然这么挂念。”许愿圆圆的脸在温然眼前不断放大，“难道你来这里，是为了找他的？”
温然有点慌，心还在砰砰乱跳，她不远千里来到这个村落，初衷的确是为了那个人……
可是，自从到这里之后，她反而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见到安晏了——
温然脱口而出：“找不到也没什么，只是很久以前的朋友而已。”
许愿对她眨眨眼，“好吧好吧，就当做是我和然然之间的小秘密，我保证谁都不会说的。”
（二）
在大湾村的日子平静而充实，白天的时候上课备课，到了晚上，温然和许愿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温然：“白老师在这里一定很久了吧。”
许愿想了想，说：“这个我问过，白老师五十八岁了，在这里起码有二十几年，那时候我们还没出生呢。”
温然轻声说：“白老师把一辈子最好的年纪留在这里了。”
许愿叹了口气，“是啊，他说自己就是在这个学校里考出去的，所以一定要回来做点什么。”
“原来是这样。”
温然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安晏，或许，大湾村也是他的故乡，所以他才一定要回来吧。
许愿见她愣着，点点她的鼻子，“睡吧，明天可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
夜色如墨，大湾村和环抱着它的大山一同进入了梦乡。
八月是夏天的尾巴，被大山环绕的大湾村则更加凉爽。
今天，孩子们迎来了久违的活动课。
温然把学生们带到院子里，拿出自己带来的画笔，为学生们一笔一笔勾勒出大湾村的模样——那是她第一天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大湾村。
于严酷的自然条件中顽强存活下来的村落，是于寂静的夜里燃烧的火苗，虽然小而微弱，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村民。
那一天夕阳下的人间烟火，是世间最动人的景色。
画过画，剩下的就是孩子们的自由活动时间，温然略扫了一眼院子，学生们都成群结队的玩闹着，只有一个孩子独自一个人蹲在一边，不知在做什么。
温然皱皱眉头，放轻脚步走到孩子面前。
“温老师。”
小男孩抬头叫她一声，又默默地把头埋在双膝上。
这是一种极孤独落寞的姿势，给人以重新回到胚胎时刻的暗示，从而获得最大的安全感。
温然试探着问：“好孩子，告诉老师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我想爸爸妈妈。”小男孩抬起头断断续续的说着，眼里泛起泪花，“他们在外面赚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是这样啊。”温然轻声说，“你别难过，老师送你一份礼物好不好？”
小男孩还愣愣的看着她，温然和许愿交代一声就匆匆跑回宿舍，过了几分钟，她手里拿着一个相框回来了。
“老师把这个送给你。”
小男孩抽抽鼻子，从温然手中接过相框，小手翻到相框的正面，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哇——”
宽广的银河里，星星和鱼儿在天边共舞，这美丽的梦境只能存在于人类的精神世界，而绝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
这不是照片，是一张放在相框中的画。
“老师把它送给你。”温然笑着摸摸小男孩儿的头，“你看，这是天上的银河，如果想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除非你能到达星星身边。”
“外面的世界就像画里的浩瀚星海，如果你能靠自己的力量到达外面的世界，就不再需要爸爸妈妈赚钱，而是依靠你自己给他们带来幸福。”
小男孩紧紧握着画，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的仰望着温然。
“老师，我真的可以吗？”
温然似乎在小男孩的眼睛里，发现了那年于小小天窗里，于身旁少年的眼眸中所见到的璀璨星光。
温然坚定的点头，“因为从前有人成功了，所以你也可以。”
许愿和齐昊坐在一边，远远的看着温然和孩子们。
“那幅画然然可是很宝贝的，她竟然送给乐乐了？”
许愿皱着眉头说：“我总觉得然然的画应该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也许她觉得值得。”
许愿忍不住发笑，“齐昊啊齐昊，你什么时候这样懂我们然然的心思了？”
齐昊苦笑，“不是我说的。”
许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又高又瘦，皮肤不像齐昊一样白，那是经历过风吹日晒才有的肤色。
他的眼神明亮而干净。
“是我。”来人笑道，“抱歉，我看你们很入神，就一直没有打扰。”
许愿疑惑的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是？”
男人从容的回答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晏，是镇政府新来的工作人员。”
许愿瞪大了眼睛，“你说你叫，安晏？！”
安晏点点头，笑道：“是，我是安晏。”
齐昊眼睁睁看着许愿像一阵风跑到温然身边，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然然，然然！”
温然一把扶住她，“这么急，怎么了？”
许愿喘了几口气，遥遥指着齐昊和安晏所在的地方。
男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他是——”温然握紧了许愿的手，“安晏。”
“你是温然，我可以叫你然然吗？”
(三)
学生们回到教室上课，温然和安晏就站在院子一角，许愿透过窗子看着两个人，时不时叹息一声。
齐昊坐在一旁备课，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放肆的大笑起来。
许愿揉揉耳朵，愤怒地扭过头瞪着他，“齐昊，你笑什么？有人和你抢然然，你气疯了？”
“我笑你，愁眉苦脸像个深闺怨妇。”
“齐昊！”
温然：“我还没有认真的谢谢你，那天等我一觉醒来，已经在家里了。”
安晏笑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讲了一个故事让你安心。”
“可对于孩子来说，那不仅仅是一个故事，除了你，再没有人愿意和我坐在一起看星星了。”
安晏漫不经心的指指自己，问：“那见到我，你开心吗？”
“当然开心。”
温然怎么会不开心呢？安晏是她来到大湾村的初衷，为此她将生命里的整整三个月作为祭礼。
可当安晏这个人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温然只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微不可见的喜悦。
安晏低声道：“我见到今天的你，也很开心，其实——”
教室里爆发出一片哭声和喊声，温然心头一跳，匆匆跑到门前，耳边尽是齐昊的呼喊声：“白老师晕倒了！”
安晏迅速联系了来大湾村视察的领导，借用了村口的专车，一行人带着白老师匆匆赶往镇上的医院，所幸到的及时，白老师并没有生命危险。
可接下来医生的话让他们大吃一惊，白老师得病多年，身体已经不行了。
齐昊眼里含着泪，温然牵着乐乐来到白老师的病床前。
安晏忽然向前几步握住白老师的手。
他眼里的泪落到白老师苍老的手上，老人家定定的看着他，似乎确认了什么，“你是小安！”
安晏重重点头，抹去了眼角的泪，“老师，是我。”
齐昊叹息一声：“原来他是白老师的学生。”
温然垂下眸子，“我也刚刚知道。”
白老师紧紧握着安晏的手，“小安长大了，真好。”
他又向乐乐招招手，“乐乐，给老师看看你的画。”
乐乐抱着画走近，眼泪汪汪的看着白老师。
老人拿过画，爱不释手的看着，又重新递给乐乐。
“画的真漂亮。”白老师似乎回忆起了久远的往事，“让我想起来一个给你们讲过的故事。”
“小安，你记得吗？”
安晏道：“记得。”
“乐乐也记得。”
白老师眼里泪光闪烁，“那时候我喜欢给你们讲故事，我说啊，在天上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条银河，星星们在那里洗澡——”
原来温然从安晏口中听到的奇幻传说，她不遗余力画出的梦境，皆是白老师送给学生们的浩瀚星海。
年过半百的老人卧病在床，即使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也依然没有忘记年轻时的信仰。
“我想在你们心里，都种一颗星星。”
它永远存在于学生们的精神世界里，永远不为任何人私有。
（四）
三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温然和告别了大湾村的孩子，许愿抹着眼泪说要去找她，齐昊则满面笑容的和她说了再见，表示离开大湾村后会和许愿一道去看她。
安晏风尘仆仆的赶来送她。
“其实那天我还有话没说完。”安晏说，“然然，你来这里，与其说是寻找我，不如说是寻找那天夜里的星星，总而言之，其实是在寻找你自己。而且我相信你已经得到答案了。”
温然笑着说：“谢谢你，让我也能在这么美的地方拥有一颗星星。”
从此她每次仰望星空的时候，都会回忆起那个美丽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