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写人生凡人闲文!傅申1980。存文库

生日快乐

2022-01-07  本文已影响0人  adf25436hj

01

小源提着大纸盒走到十字路口,迎来旁人注目,尤其是小孩的惊呼,她颇为得意,心里暗喜选购礼物的成功。昨日烈阳高照,今日无风无雨,天空灰白,白的发亮,灰只是加在其中的铺色。春寒从身体各处的缝隙钻进背脊,咬紧牙关摩擦出声响,一辆摩托以极快的速度略过,红灯小人跳转绿灯小人,马路两旁排列芒果树,此时已经是花期的尾声,小鸟飞舞隐入树丛,叫声淹没在车水马龙中。

礼物在她脚下踢踏,车子互相交错。走到公交站,等待着36路车的到来。公交站牌后面围绕着一群中老年男人,巡街的城管驱赶着坐在地上的江湖混混,大声斥责:“你就是个骗子!”盘旋双腿,坐在地上的青年人一个鲤鱼打挺,拨开人群,背在肩上的挎包飞舞如蝴蝶,身上的灰袍长度绊脚,双手划拨向前,池里的青蛙跳下台阶,消失无踪。散场的人泼洒笑声,秃顶的中年人庆幸没有上当,和同伴交流“还好没付钱。”

礼物立在脚旁,她左顾右盼,默默数着一路路公交,手时不时摸到这个到达腰际线的长方形盒子。封面的图案是蓝色变形玩具货车,那是她精挑细选的礼物。第一足够吸引眼球,她走到车站的路程就有许多人斜眼观望,尤其是小孩;第二投其所好,小男孩送玩具车,小女孩送布娃娃基本错不了,何况是她最了解的外甥;第三直击心房,上次见他时,他喜欢的玩具警车,车轮只剩一只,他四周实际上有别的玩具,其中不乏新颖有趣,那辆破烂的车却总被捧在手心把玩,在桌上滑起滑落。这礼物买的真是很合时宜,基本可以想象到他是如何的惊喜,眼睛时不时往右瞧,深怕错过那辆通往乡镇的36路车。

远远看见一抹浅绿色斑点跃进视野,缓缓驶来,车顶的号码是她心心念念的数字。机械的到站播报声,她手里紧握着三枚硬币,上次也是坐36路车,只是用手机支付时,多投进一元,那时她只到市区里的朋友家,因此痛心许久。前排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钱,细细数着,投进钱箱。小源把口罩往鼻尖捏,确保自己不会遭到司机的问责。

车上空位很多,她找了个老弱病残孕专座,不想和陌生人坐在一起,单手护住身旁的盒子,深怕车子颠簸。入目所及,全都是头发发白的老人,他们的脸上满是皱纹,全是岁月洗礼。即使他们之间互相不认识,乡音总会勾起大段回忆,隔着两个座位的奶奶和爷爷在青年人路过他们的座位时,闭上高谈阔论的嘴巴,公交车的发动机响起巨大的回响,下一站点的名字总能吹起尘封已久的记忆,把无数个春风佛面,化成万丈高楼,据说眼前的土地马上要盖起一座商城。

02

城中风云卷起乡镇波痕,窗外的贫瘠土地早已不见农人忙绿。野草疯长,偶有两点房屋,在连天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路旁树木越发稀少,电线杆上的电线互相交错,物是人非大概如此。公交车走走停停,到了乡下几乎没有那么在乎站牌的所在,有人挥手就会停下,让人上车。

走得远些,才看见青葱绿色,矮小的土地庙,黄墙红顶,年久失修。小源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样的味道,用手掩盖口鼻。一股怪味从鼻端慢慢转进鼻腔,她只能憋气等待车子开远,才大口呼吸。味道来自家养动物的粪便,也许还有路过的黄狗和野猫,和记忆里外婆豢养家禽的味道一样臭气通天。

从此地起,映入眼帘,路两旁搭建起一排排的半圆形篷布,里面种植各色瓜果,几个农人戴着草帽站在路旁,支起小桌,鲜红的草莓装填在小篮中,满满当当,路过此地,嘴里总会分泌出酸甜的口水。他们不会拼命吆喝,旁边的木牌上用歪扭字体写着“可进园采摘”。小桌旁边停着两辆私家车,在家假日的时候只会更加热闹。小源不喜欢这种活动,上次陪伴姐姐一家去时,新买的鞋被沾上一层没办法洗掉的泥土,如若下次再有人叫她去,她选择直接从农人手中买下一篮。经过这一个镇,抵达目的地的里程越来越近,手指敲打盒面,车里的人安静许多,老人家们带着对于家乡的偏爱陆续离开车厢,他们常常想念年少时在田间玩耍,遥见天地渐变,云卷云舒。

03

到达终点站,经过热闹的集市,集市没有人问候小源,换做是母亲,总会遇到两三个相熟的老乡,寒暄几句,此时远在异乡工作的母亲,十分挂念外婆。

盒子不算重,走了好几里路,胳膊很酸,即使再有力气的人也会随着路途的遥远而筋疲力尽。

热闹集市逐渐远离,穿街的风迎面扑来,好几所木质房屋,对面是破败的幼儿园,前面是镇公安局,不远处是新建的幼儿园,里面可以听到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这是一条笔直的路,没有什么弯弯绕绕,民房挨着瓦房,木屋连着水泥墙,不能随意判断新旧屋檐是否有关联,彼此分得不那么清晰。小源一向的习惯是到达官亭街弄口,走进那扇木门,就会呼唤“外婆!”表达自己的喜悦。

此时小源远远就听到孩子们的叫声,男人的呼唤,邻居家的狗,疯狂吼叫,都盖过众人的笑声。“汪!”

小源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盒子一翘一翘在她脚下踢着。她看到门外的外甥拿着一个塑料手枪飞舞,兴奋大喊:“恒恒!”小家伙扭头,看到站在门外的姨姨。

小源把玩具藏在身后,想要拥抱可爱的外甥,恒恒很兴奋的看她,手中的玩具一不留神就被比他大的哥哥抢走,他先是愣了片刻,随后眼泪就刷刷流两行。他委屈的跑进里屋,去找妈妈。

“没关系,小孩闹着玩。”旁边的恒恒父亲王正开口,无所谓的口吻,好像小孩们经历这些事情是很平常的事。

“姐夫,你就站在那边看热闹,也不管管他们。”

恒恒的表哥林林,就是那个抢他玩具的男孩,委屈地说:“玩具本来就是我的。”

她只能提着那盒玩具进大堂,经过紧闭的房门时,飘出一股淡淡恶臭,她低头掩饰自己的不良反应。

地上摆着一堆玩具,她把盒子放在旁边,正巧妈妈林鑫抱着恒恒从里头出来,她身穿一件翠花小白裙,外面围着橘色围裙,上面一大块黑乎乎的污垢,中间是某酱油品牌的logo,脚下踩着一双低跟拖鞋,小源迎面打声招呼,“姐姐。”

林鑫看到礼物盒子,随口说:“家里玩具一大堆,你不用这么破费买玩具。”边说边用手背擦干恒恒的眼泪。小源碰了碰恒恒嫩滑小脸,学着他无辜的表情垮脸,“恩,帅哥哭就不帅啦。”走进厅堂去问候年迈的外婆,孩子们的祖奶奶。

林林看二姨林鑫出来,兴高采烈地跑进大堂,从桌前拿出一副用蜡笔涂鸦的画作,以求得林鑫的表扬,绘制着蓝天白云,起伏的山峦,中间有一棵巨树,充满小孩子天真烂漫的笔触。

林鑫点点头,敷衍夸赞“真棒!”抱在怀里的孩子正嗦手指靠在肩后,她看到林林炙热目光变得黯淡,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林林是大姐的孩子,两口子忙于工作,只能让外婆带着。自己的母亲还没有老到掉牙、卧床的地步,自然是由她带。

她抱着恒恒,略微弯腰就能和林林对视,这个孩子又长高一点了。她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小孩,要不是小弟突发车祸,半身瘫痪,说不定会去当幼师。少女时期假说无数次的职业梦想,随着一场天降人灾通通变得不合时宜。内心的反抗和面上的妥协迫使少女时期换来一场无疾而终的初恋,事实上她已经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模样,只是偶尔想起会在心里划上一道平息的波痕。就像此刻林林的眼睫毛垂下,颤颤抖动,扇形阴影总让她细数睫毛根数,深刻骨子里,总以为是从小带来的习惯,她如今也会数着儿子的睫毛,会呈丈夫熟睡,数着他稀疏短小的睫毛,暗自思忖,儿子的睫毛幸好像她。

“林林,你画的真棒。”调整好心态,认真夸赞,即使自己已经做到如此地步,敏感的孩子怎么会不理解时间不能重来,开口说出的话语如遭遇蚊虫叮咬的皮肤,当下起包,两三天才见好。

林林从小缺乏母亲的照顾,林鑫的亲姐姐拥有巨大的胃口,钱挣得多花得也快,因此只能不停挣钱,铺贴家用的同时给自己的外表和交际挥霍无尽的财力。姐夫更是窝囊废,耽搁两三年的时间下海,灰头土脸的回来,如今在满城跑腿送外卖。而她作为家中靠谱的人,挑起面对林林这个外甥的教育重担,给予他足够的关怀,了解他的脾性,增加他未来的可能。她费力摸了摸林林的头,靠在她肩膀的儿子,呼吸渐稳,打了个哈欠。林鑫曾经当着姐姐的面,开玩笑的口吻,逗着还在上小班的林林,“叫姨姨麻麻。”林林十分配合,小孩子哪里会说谎,他一定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林鑫就是比‘姨姨’还要亲切的存在,如果没有什么更好的称呼,叫妈妈又有什么关系?

04

林鑫慢慢直挺起腰部,喊来王正。王正对她一见钟情,她那时是一名商场导购员,临近三十,家里催婚催的严重。王正那时在部队当兵,马上要退役,也被家里催婚催得紧,对于王正而言,这真的是月老搭桥,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人就在某个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她和王正交往期间,五月二十日发个红包,520丝毫不手软。在七夕发了1314,也是没有皱一下眉头,更别提平时吃饭逛街,花钱的时候总会有人抢付,心底柔软的地方正在被敲打。其实林鑫很清楚,作为军官的王正工资是不可能多到流油,他只有一股傻气让人觉得可笑又动情。抢单之余,还不忘表现他说话不太利索的模样。严肃又认真的求婚,激动得她几度落泪,心里悄悄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想着和这样的人白头偕老,几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痛快地点头,接受那颗一克拉的钻戒。

结婚后暴露出很多双方的本性,王正本就比她小一岁,有时像个孩子,爱玩电脑游戏,射击和打怪是他涉猎最多的类型。林鑫很想了解丈夫的兴趣,有时问些比较笨蛋的问题,总会显得自己不够聪明,索性就不问。同居后,他多次申请去网吧打两小时游戏,结婚以后攒钱买下一台笔记本,装修新房时,他还特意给自己设置专门娱乐的小天地。

王正连哄带骗卸下赖在林鑫肩头的重担,她瞥了一眼那个硕大的盒子,头疼起来,家里的玩具实在太多,到时候玩腻了,丢弃一旁,又是自己在收拾。抱怨归抱怨,那礼物一看就值不少钱,待会儿表达一下感谢之情。

“林鑫!汤可以盛了吗?”恒恒外婆从厨房呼唤,她急忙赶去,为了这一场生日宴会,她一大早就去买菜,对待菜市场的鸡鸭虾蟹精挑细选,和摊主来回讨价还价,争来争去才做成买卖。全是为孩子的生日,她费了好大一番力气。走在前头,林林跟在后面,看她空着的手,想要牵起她悬在大腿旁的手,尽管两人的步伐走得并不一致,林林总是差一步就牵上。

王正抱着儿子见林鑫远去,林鑫生完孩子,身材已经走样,那件新买的白色连衣裙紧致包裹着她丰盈的屁股,腰腹部带着一块夹心饼干,脸上总闪现极其疲惫的色彩,即使如今略施粉黛也掩饰不住一夜苍老的事实。恒恒在怀里扭动,早已忘记刚才所发生的不愉快,顺着手臂滑落到地,直奔新玩具,他用尽力气提着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纸盒,咧嘴笑看王正,他的牙齿已经长出来,极其工整,晶莹剔透,如阳光照耀下的白色玉米粒。记得他还没有长牙时,天天在地上爬,作为家里的抹布尽职尽责赖地板,总会引起妻子的惊呼。

他打游戏时,儿子偶尔会挤到怀里,蛮横地夺过鼠标,不知所谓在电脑屏幕前来回移动,看着鼠标晃动出虚影。恒恒不知道电脑的妙处,自然就会消磨掉儿童的耐性,不一会儿从他怀里溜走,去玩那些五彩斑斓的玩具。王正觉得这样的处理方式比起妻子提心吊胆,立刻抱走,所产生的逆反心理要好的多,还可以换来一整个下午的宁静。

这样的想法,他不敢轻易和妻子商议,因为会遭来质问:“你带孩子还是我带?”

05

恒恒使出吃奶的劲,慢吞吞地挪动圆滚滚的屁股,迈着小短腿,身体往后仰,盒子只离地面一个脚距离,走向房间门口,转头楚楚可怜眨着眼睛,就是不肯放下抱得严实的玩具。王正哭笑不得走向门口,前去给儿子开门,故意演戏:“少爷,请吧。”你方唱罢我登场,舞台尽在生活里。犹记起部队在春节、元宵等重大节日都会举办或大或小的晚会,他平时插科打诨惯了,给人的映像就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主,这种活动怎么可能没有他?王正在众人软磨硬泡的声讨中,被人拉去表演,紧张腿抖,唱歌忘词,在台下观众响起雷鸣掌声中灰头土脸下了台。房间太暗,他去摸开关。

窗外乌云滚滚,天压下接近地界,像是刷上几层透明灰纱,那棵外院里的葱葱绿树粉刷一层灰色颜料,脏脏混混。灯光亮起,窗玻璃反射白光,他走到儿子身旁,直接坐到地板上,恒恒也跟着他一起坐下,不管这陶瓷地板多脏,地面多凉。

拆开盒子,铺开说明书,开始组装玩具,恒恒时不时拿起零件挥舞。部队里有时电箱的零件老化,他就要同班长去检查,不然夏季一到,惊雷一闪整栋楼都会陷入黑暗。过年回家,参与家中修修补补的工作,给及父母足够的安全感,这也算是部队给他带来的深远影响。组装起来不算太难,按照说明书的指引一点点拼装,他忽然找到孩童的乐趣,凹进镶嵌突起,形成无懈可击的牢固枢纽;在车子的外形跟零件上精确无误粘贴贴纸,颜色搭配恰到好处,令人赏心悦目。经过半个小时的努力,这一辆独属于恒恒的玩具车,总算组装完毕。表哥林林推门传唤他们去吃午饭,眼中闪着灼热目光,不自觉盯着玩具。恒恒挡在玩具面前,如小鸡护食,蠢萌又可爱。他特意和领导请假,希望陪伴儿子度过三岁生日,给予恒恒属于父亲的安全感。

虽然儿子十分不舍玩具,但他还是运用三寸不烂之舌劝服恒恒去吃饭。恒恒蹲坐地上穿鞋,他们的对面就是那个疯子的房间,恒恒十分好奇那扇紧闭的房门,不止一次问他那里住着什么人,他只好用卡通片里最可怕的魔物去形容疯子。

穿好鞋,王正一手抱起恒恒,一手牵着林林走向后堂,端着大盘菜的丈母娘迎面走来,慈祥微笑着招呼他们快去吃饭,她十分喜爱两个外甥,要是选一个偏心,肯定是亲手带大的林林,边往前走边回头让林林等她喂饭。

06

林林是外婆徐碧一手带大的孩子,犹记得当初大女婿送他来到徐碧身边时,大半个身体藏在他爸腿后,探出半个脑袋,直愣愣看她。大女儿出差挣钱,那时林林由大女婿独自养育两年。说来也巧,三岁的时候被送过来,今天又是恒恒三岁生日,她特意跟幼儿园请假,给弟弟庆祝生日,当然他自己是十分高兴,不用上学。

离开父亲的怀抱,有一段时间是夜夜嘀哭,半夜惊醒,柔弱的小小孩子总能激起很强的保护欲,她一次次地运用耐心哄着,带他去玩,给他买玩具,地板上散落的玩具就是三四年时间慢慢积攒堆成小山。走到那扇门前,她长长舒一口气,轻轻敲门,慢慢推开。

房间昏暗,只有一扇窗,外头也不是烈阳高照的天气,照不进来多余的光,痰盂散发出的屎尿味充满整个房间,地上残留一些没来得及清扫的发霉饭菜。她每次看到轮椅上孤独的背影总会自己和自己和解,不让上次发生的不愉快扰乱这次的情绪,儿子今天异常安静。房间里只有一张弹簧床和一个木板,其他东西真的不敢多放。

拿起那块木板,木板是孩子们的父亲,她的丈夫亲手打磨,磨平尖锐的棱角。把碗放在木板上,走向轮椅前,儿子正在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手中抚摸着一个木质玩偶,过肩的凌乱长发遮住眼睛,不知道有限的视野里在看些什么。他今年三十五岁,距离车祸发生过去十年,十年时间,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都很难熬。

那时他外出打工已有五年,他还年轻,腿没有断,人很精神,说说笑笑,插科打诨。她先是生下两个女儿,身子骨已经很弱,在乡下没有儿子就被默认没有可以依靠的大树,冒着生命危险,她在次年生下儿子,终于扬眉吐气,也落下病根。那些嚼舌根的人家转移阵地,批判显得他们高贵。她一直觉得用儿子换来安逸生活,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把木板搁置在轮椅两边的把手上,饭菜还很热乎。他的手迅速一抬,木板和饭碗都掉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塑料饭碗经得起摔,手指已经很久没有见血,即使这样她还是感觉手指被陶瓷碎片划出一道道口子,那种深深的恐惧激发起她无尽怒火,难听的土话脱口而出,骂人的字眼更是轮番登场,她气冲冲的一个健步奔向门口“……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你!”撂下此话,门嘭一声关上,反弹往后,留出道门缝,里面沉默的人偏头看那条缝。

她急匆匆走进餐厅,所有人都向她行了一个注目礼,“他以为自己是谁啊!没有老娘他怎么会……”狠拍桌面,林鑫来到母亲面前帮她把衣服上挂着的青菜叶子和米粒一点一点扣下来。

即使无数次把话说的过分,身体里的隐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还有一位如此不争气的儿子,别人残废,可以出去要饭,他残废就有冲人发火的权利?老娘还没有照顾你的义务!

林鑫扶着她坐在椅子上,祖奶奶迈着缓慢的步子挪动到上首位置,扶着桌面落座,“当初就提醒过你,他迟早会把家闹得鸡犬不宁,送到看护院去养老就行,那里的人照顾肯定比咱们要好,你就不听。”祖奶奶眼中丝毫藏不住的傲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07

祖奶奶如今高龄八十五,岁月在她脸上无情地划下纹路,她很爱惜头上不多的银发,细致的把它们梳在脑后,祈求不要再掉下一根,双眼下挂着巨深的眼袋,老年斑均匀点在蜡黄肤色上,松垮的脸皮总分不清她究竟有没有展现过善意的笑脸,牙齿暂时还剩几颗健在,可以咀嚼一些软趴趴的食物,这时独属于她自己的一碗热乎乎的杂粮粥放到面前,抬头一看是林鑫,心里很欣慰,这才是有孝心的好孩子。

嘴角连带眼角,纹理挨着纹理笑开,表达善意的笑容还是很让林鑫受用,晚辈早就动筷,外婆喂林林,林林看手机,上面五彩斑斓的儿童世界常常吸引目光,另一边也是同样的,手机吸引恒恒目光,林鑫一口一口喂得极快,比起不给看电视,干喂才是最头疼的,吸引注意力总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小源,玩具花了不少钱买的吧?”林鑫想要借此打听玩具的价位,摸清小源如今的生活水准。

小源只顾吃饭,没有回答问题,其实网上买的肯定比商场同类型便宜,想了很久才回答“送给小朋友,好玩就行,没有考虑那么多。”

“要不是过生日的席子,你总想不起我来。”祖奶奶怪小源不会常常来看她这个孤寡老人,语气像极孩童,对于小源这个外孙女,她只知道如今已经辞去工作,不知道忙些什么,总不愿和家人分享。“外婆,我知道了,我以后会常常来看你的。”小源讨好地笑着。

“妈妈,那个房间真的有怪物吗?”恒恒睁大眼睛询问林鑫,林鑫故作严肃,手指放在唇上,“嘘,小孩子千万不要进去,会被坏人抓走的。”说悄悄话的声音,让恒恒好奇心渐起。

外婆又添一把柴火,“那里边是吸血的妖怪,不能进去。”

祖奶奶慢悠悠舀起一勺粥,她曾经拿起过无数次碗筷投喂家中的五个孩子,比起如今新颖又省事的带娃娃方式,以前就显得费力许多,有时还要让年长的带年幼的;热气模糊眼前界线,以前工作的地方是在锅炉房,铲子头捅进从远方运来的煤渣,丢进燃烧的火焰中,一天总能流下五六斤的汗水;吃进嘴中的杂粮粥,没有一丝甜度,她年轻时好吃甜食,远方带来的糖果和街口摆摊的糖人,总会成为她日常最爱,怀孕期间,更是来者不拒,巧克力是已经逝去的丈夫千辛万苦送来,她很喜欢。然而老了就埋下后患,糖尿病、高血压接踵而来,天天吃药,克制痛苦。偶尔会想起死去的丈夫,以前说他老实巴交、不懂变通,往往得罪许多人,同样也结交许多人,大概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葬礼那天来看望的人也有很多。

她知道自己也会和垂垂老矣的丈夫一样躺在床上度过最后的时光,每日可以从床上爬起已经是最大的幸运,这也说明老天爷多给她活着的一天时间。吃完一碗粥,细心的林鑫给她端来一碗温水,装在小篮子里瓶瓶罐罐的药物按照上面的数字给她配对好,白红绿黄的药粒会陪她度过剩下的时光。她颤巍巍伸出手,她的手早已软化,像是烂泥,林鑫手如柔荑,真让人羡慕。

08

王正吃完,把碗筷收拾到洗碗池,恒恒也吃好,跟上父亲的步伐,兴高采烈地蹦跳,林鑫补充到儿子的位置吃起饭来。祖奶奶对这一家三口的印象极好,尤其是林鑫,时常来看望,总惦记着自己,今天是林鑫儿子生日,待会儿拿两百块钱给他,算是聊表心意。手机的吵闹声突然平息,林林勉强吃完,只留最后一口饭,再也吃不下,甚至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作呕吐状,外婆徐碧只能不耐烦地赶走他。林林对祖奶奶不太友好,她一说什么话,总会用他的小拳头在她身上乱锤,本着大人让小孩,她并没有制止,反倒让这一举动变本加厉,每次一看到她就会挥动拳头,把她赶走。当然如果有大人在旁边,他就不会动手,向这样绕一圈从背后走掉。

她慢慢站起来,细细数着坐在桌前的人头,林鑫站起来想要扶她。祖奶奶摆手,让她回去吃饭。她吃完中饭就要回房间午休,扶墙走过厅堂,看到坐在玩具堆里的林林正拿着已经坏掉的塑料飞机,举过头顶翱翔天际,旁边房间时不时传出孩子和大人此起彼伏的笑声。祖奶奶慢悠悠走向隔壁房间,只留林林一人在玩具堆翻找什么。

林林十分后悔答应外婆请假,那辆小警车轮子不知道掉到那里,翻来覆去找寻很久。老师曾经给他讲过《一只独孤的乌鸦》,他从故事中知道他心里空落落的东西名叫独孤,那个轮胎从篮子中被翻出来,他把轮子扣回原来的位置。翻到积木玩具,那是爸爸上次卖给他的,他们两个人一起组装,一起高兴的大笑,笑声一点都不比里面的小。旁边的一把塑料短剑,是妈妈上次回来的时候,两人一起去逛街买的。一起去万达广场玩,林林很喜欢热闹的人群,叽叽喳喳的声音总会把他内心的不愉快赶走。还有那本童话书,姨姨以前常常给他念,书都被翻烂,只剩下几页纸,包裹着一层书皮,上面的卡通人物咧嘴大笑。林林听到响动,门被人推开,王正从房间出来,对里面的孩子说:“你一定要睡午觉,我喊妈妈来。”

林林看着姨丈去后堂,他低下头,把已经拼好的拼图拆开,又重新拼,重合的缝隙越来越大,上面还有点点发霉的污垢,需要拼接的东西总能让他聚精会神,消磨时光。门开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路,抬头看到,恒恒从里面探头探脑,左看右看,穿好自己的小拖鞋,朝他大大一声嘘……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弟弟古怪行为,恒恒走到对面房门,悄悄开门往里看,林林想要制止的声音卡在喉咙,恒恒猫腰钻进去。林林立刻略带喜悦地跑向厨房,克制住情绪,假装担忧地紧皱眉头跟姨姨告状。

房间昏暗,空气中掺杂酸臭、苦臭,布满每一寸墙面,墙面渗出的水滴都是这个味道。恒恒借着窗外微弱亮光,墙上的虫子挪动到黑暗中,门口旁边有着若隐若现的开关按钮,他踮起小脚费力去碰,也没有够到。床上裹着被子的“大虫”扭动几下,慢慢翻转身体,男孩心惊肉跳。床上的人脸闪过一丝微弱光芒,很快隐于黑暗,恒恒知道魔鬼正在注视他,那双眼睛正在黑暗中看着他,微弱的光照在他抬起的手,瘦的皮包骨,他朝男孩招手,骷髅指骨粘着层皮,微弱的光映照像是翻飞白蝶在黑暗中隐没。恒恒害怕又紧张,慢慢踮起脚尖,迈出一步,踩到一滩柔弱的东西,整个身体直直立挺。

08

白蝶还在飞舞,让他过去,“你今天生日吗?我给你一个小礼物。”嘶哑的嗓音如鬼魅,重音低音敲打琴键,急得恒恒想哭,手脚却不听指挥僵在原地。他像是变魔术一般,手指翻转,从黑暗中捞出一个可爱木偶,木偶只有他的手掌那么大,西瓜子的小眼睛镶嵌在上面,闪着光,恒恒强忍恶心,踩着脚底污秽,低头细细辨认地上,生怕在踩到什么。“恒恒!”人影阻挡住身后昏暗的光,恒恒转头,整个身体都被提起,撞入熟悉的怀抱。

“孩子不懂事,你好好休息。”这句话说完,房间随着一声咔嚓,又陷入沉静、无声,只有一个人呼吸的空间。

恒恒被妈妈抱进卫生间,严肃的让他站在那里不要乱动。林林看到这一幕,心情很好,在大厅若无其事地玩玩具,不一会儿外婆叫他去睡午觉。洗完澡后的恒恒换上干净衣服,躺在床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林鑫正在泡奶,奶滴在手上测温,转身看到恒恒已经熟睡,王正脱鞋进来,林鑫比个噤声的动作,王正比个OK的手势。

天越来越暗,安静的院落被狗叫声打破,一个女孩站在门外,大声喊着林林的名字,各处房间的人全都惊醒,尤其林林一个鲤鱼打挺,外婆徐碧只好给林林穿上衣服。小女孩等了一会儿,木门打开,林林和女孩就在外院玩耍,狗狗冲着他们摇尾巴,等待摸头的福利。

此时下午将近四点,林鑫从旧衣箱中翻出一套适合恒恒的衣服,给他套上。恒恒听到玩耍的声音,十分激动,早已忘记上午所闹得不愉快。林鑫推一下正在拿手机看游戏解说的丈夫,王正摘下耳机,被林鑫指派去保护恒恒。

“晚饭你做?那也行,我去看恒恒。”林鑫说话间站起来。王正只能快速穿戴整齐,跟上恒恒的步伐。

林鑫手机响了,是父亲发来的视频电话,问她想要给恒恒买什么样的蛋糕,视频上略过玻璃柜台,一个个琳琅满目的蛋糕映入眼帘。挑选一阵后,蛋糕确定下来,挂断电话,她赶到厨房忙活。

下午四点的天空太暗,门口亮起电灯,外院里女孩和林林你追我赶,欢声笑语,恒恒只能干站在台阶上看着两人玩耍嬉笑,无法融入其中,王正一直推着恒恒去和哥哥跑跳,鼓励他和别人交朋友。两人跑累了,休息一会,林林眼珠一转,主动拉起恒恒的手,表示愿意和他一起玩耍,王正点头宽慰的朝林林笑了。

狗狗抬头看林林,吐舌头摇尾巴,林林把狗狗抱起来,鼓励恒恒摸狗狗脑袋。起初恒恒不敢,林林一直把狗凑过去,嘴上安慰他“别怕。”

恒恒才伸出手指碰碰狗脑袋,女孩把手放在上面胡乱摸,狗狗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恒恒小心翼翼伸出五根小圆手指在狗狗脑袋上碰碰。林林突然说:“你可以抱抱它。”

支起狗狗的两只前爪,狗狗蠢萌的表情可爱至极,越凑越近。恒恒伸出手刚准备接过来,林林把手一放,狗狗掉在地上,迅速爬起来,转了一圈,朝恒恒吼叫。

恒恒并没有被狗叫声吓住,朝它汪汪乱叫,地上有一些凌乱的碎石头,他捡起来打狗。狗被打的节节败退,呜咽着躲在女孩身后。林鑫做好菜,看到王正居然在看热闹,正要发难,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灯光在漆黑的小巷子里被折成两半。车子驶进外院,林林大喊一声;“外公!”

王正立刻上前帮岳丈拿东西,那是大盒的生日蛋糕,算是给这场生日宴会添加一个主心骨。林林被外公抱起,恒恒被林鑫抱起。恒恒一直惦记着那盒蛋糕,悄悄在妈妈耳边说:“我想吃蛋糕。”

林鑫被逗乐,“你生日你最大,等下都是你的。”

大家都喜笑颜开,聚集在大厅,中间摆着一张大圆桌,各种佳肴,比起中午饭,丰盛千百倍。小源端来一盘松鼠鱼,上面是亮闪闪的红色酱料,外婆徐碧端着大碗鸡汤,高呼几声:“让让!让让!”鸡汤被摆在中间,众人找到位置入座,王正正在拆解蛋糕盒子。林林旁边钻出一个小脑袋,脚底下还有狗狗。

女孩没有离去,而是跟着众人进来蹭吃蹭喝,林鑫问她:“你奶奶不是让你回去吃饭吗?”

“我想吃蛋糕。”她眼睛都黏在那个蓝色盒子上,等待着那一块属于她的蛋糕。在场的人被女孩的厚脸皮逗乐,今天是个高兴日子,没有妨碍。

09

桌上饥肠辘辘的人已经开始吃菜,蛋糕从盒子里取出来,点上三根蜡烛,放在正中间。蛋糕总体色调是浅蓝色,中间摆放一辆巧克力玩具车,制作很逼真,王正还看了半天,以为是塑料。旁边围着一圈当季水果,小源把灯关了,蜡烛微弱的光亮成为人们唯一的依靠,恒恒头顶戴上生日纸帽,不知谁开口,唱起有点跑调的生日快乐歌。林鑫让恒恒许愿,他不知道怎么许愿,王正从他背后环抱,大手包小手,双手合拢,让他保持这个姿态。林鑫拿起手机记录下这一幕,发在朋友圈炫耀。蜡烛被恒恒一根一根吹灭,灯亮起来。

满头银发,却精神抖擞的外公站起来,举起装满饮料的杯子,说:“人都到齐了!一起举杯祝恒恒小朋友生日快乐!”众人举杯,大喊“生日快乐!”

小寿星和爸爸一起握刀切下第一道口子,所有小朋友都在拭目以待,眼睛闪着亮光。如果按照老幼之分,应该先给祖奶奶,但祖奶奶不能吃甜食,第一个自然就到寿星,恒恒指挥王正要这要那,贪心极了。小孩子们期待的蛋糕,大人倒是没有那么兴奋,蛋糕怎么分,送到谁手上都无所谓,他们拥有别的乐趣,聊天或者吃菜都是能填饱肚子的食粮。蛋糕分发下去,还剩一点,桌上的大人们为了讨好小寿星的欢心,都表示这一块蛋糕给恒恒留着明天吃。

“妈妈,这一块蛋糕给房间里的人吃吧。”恒恒说出的话让在场的人十分震惊,他们已经把那头怪物忘的一干二净,一时鸦雀无声。

天上开始噼里啪啦掉下雨点,雨在门外灯光的照耀下织成一幕雨帘,老天憋了许多,终于释放出积怨已久的情感。雨中一道人影闪进门里,左半边的衣服都湿透,她没有收起雨伞,急匆匆赶到桌前,拉起女孩的耳朵,大声怒骂。面对坐在桌前的人们,脸色变得很快,换上和蔼可亲的笑脸,给大家赔礼致歉。女孩急忙把蛋糕一股脑全塞进嘴巴,脸上沾满奶油,也毫不在乎。

奶奶边推着这个不省心的孙女,那条狗狗也被她踢着走,边回头挥手示意。雨伞消失在雨幕中,女孩的哀嚎和狗的惨叫淹没在大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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