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所能想到的最喜欢的一句古文开头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
它代表了一种(现代都市人)很难达到的理想生活状态和生命体验。就这一句,平平无奇,背后实际隐藏了诸多可能的话语蕴藉和诗意表达。
首先是一种情境,寒雪天。它是这则文本的环境基础,作为一个主要的也是唯一的一个场景,大雪纷飞的雪天本身就是一种诗意化的见证,为庸常生活增添了些不一样的色彩。古代有很多类似的表达::
唐代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再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
再回来看《世说新语》,“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
这三则文本,形式上并不一样,或属于五言绝句,或是明清小品文,或是魏晋笔记,但其精神内核是相通的,他们都描述了一种共有情境,赏雪,赋诗,炉火,温酒,朋友与家人。
我们可以再借用王夫之的理论,他评论《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外面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我们在屋内,拥毳衣炉火,赏雪雪赋诗,高兴处便浮他一大白。这么一种情景,造就了一种强烈的反差感,一倍增其冷暖,便给人以温馨之感。
其次,是闲暇。正是闲暇——不是别的什么——成就了“寒雪日”的诗意。闲暇不是无聊。看赵师秀的《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一点不亚于冬日的大雪天,但到后来,是“闲敲棋子落灯花”,本以为可以与朋友一起,“凉雨竹窗夜话”,无奈被放了鸽子,这是闲暇吗,到这就是无聊了。像同样是大雪天,现代社会里你一个人在屋子里敲着电脑,怎么也不能说是有情致。
古代农业社会到现代工业社会的一个重要转向就是宗族大家庭的逐渐没落与解体,尤其独生子女一代后,现在都成为一个个高楼窗户背后的三口或四口之家,再没有“谢太傅寒雪日内集”的宗族家人齐聚的热闹气氛。“无院不成家”,古代的院落文化到现在随着社会形态的转变,也消失不见。
第二个则是固定闲暇时段的减少。举一个例子就可看出,陈寿《三国志•王肃传》,有人求问董遇读书法,董遇回答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那人又说,苦于没有时间。遇言:“当以‘三余’。”或问“三余”之意。遇言:“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
且不谈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我们的重点在后面,三余是三种空闲时间。值得一提的是董遇的看法,他把冬天看做是这一年里的空闲时间。在古代,冬天没有多少农活,到了冬天一场大雪,无法出行,大家都在家“窝冬”,文人士子时间相对也更充裕,由此才产生闲暇,而闲暇,正是诗和艺术产生的基础。
古代的农业社会,是按照节气和时令来决定工作和休息,现代工业社会产生了成熟的工作日制度,管你下不下雪,只要是工作日,都得上班。同时社会分工日益专业化,人人都是社会上的一枚螺丝钉,工作逐渐与人结合得更紧密,甚至成为人的一种标签或属性。马尔库塞谓之曰“单向度的人。”
所以说现代社会人很难再实现那种“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的雅致,以及围炉夜话与家人温酒谈讲诗文的情调了。
……
或者我们也可以对此进行反驳?
上面只是从历时性的历史发展来看,我们换一下视角,从阶级看:
谢太傅是谁,先不急,先问,谢是什么姓?谢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谢,王谢并称,那“王”是什么王,是“王与马,共天下”的王,“马”是什么马,是晋帝司马氏的“马”。等量对换一下,谢太傅在当时社会金字塔尖的最高处。
白居易自不必提,七十岁致仕之前,无论官途如何,提拔或被贬,总属于精英阶层,唐代还有蓄姬风气,白居易家里自也蓄了不少歌姬舞女。苏轼《青玉案•送伯固归吴中》末句:“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里面提到的小蛮,就是白居易的最宠爱的一个歌姬,苏轼借此喻指王朝云。晚年更是开始他的“吏隐”之路,独善其身,过得悠然自在。
至于张岱,别的不提,我们至少都应该对他那一段自述印象深刻,“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前半生那是典型的上层社会公子哥,赏雪乐事自是题中之义了。
无论谢太傅,张岱,还是白居易,都算得上古代社会的上层阶级,单是上层阶级还不够,还得是“有闲阶级”。这里的有闲是指摆脱了最低层次的物质需求,到了追求精神需求的高度。
小孩子之所以觉得下雪天好玩,是以闲暇和无用的眼光看待下雪,而成人时刻与世界处于各种利害关系当中,以实用的眼光看待,觉得下雪天出行困难、雪路泥泞不堪,是以不喜下雪。
以小孩和成人做比,有闲阶级与普罗大众对待雪天的态度也大抵如是。谢太傅之所以能够寒雪日内集,张岱能够独往湖心亭看雪,白居易能够期盼朋友过来喝一杯,都是因为他们不必忧心于别的事,稳定的社稷以及闲暇才带来诗意生活的可能。战乱流亡期间,他们也是无此心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