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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杀

2022-01-15  本文已影响0人  阿雾

2009年。

川北鹿港小镇。

接连不断的暴雨洗刷着这座老旧的城市,乌云笼罩着上空,夕阳切割出片片云层,于黑暗处泄露出无数的光亮。

“现在插播一条最新消息。”车载电台里,男主持人凝重的声音响起,“春舆山上发现一无名死尸,年约28岁,男性,长发,右手有痣,请知情者尽快赶到中心警察局认领尸体。”

天色越来越暗。

春水街的菜市场人来人往,卖肉的店主听完广播,手起刀落,利索地砍下一块肉骨头,摇头道:“世风日下,人命如草芥。”

“老板,你不怕啊?”周瑶扎着高马尾,穿着春水大学的学生制服站在卖肉的柜台旁,指着肉摊上的排骨道,“看着不错,来两斤。”

“好嘞!”老板嘿嘿一笑,“怕有什么用,还不如想想怎么养家糊口。”

“也是。”周瑶咬了一口苹果,秀气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哦,这苹果也甜,该多买一些的。”

晚上八点,周瑶拎着剁好的排骨悠闲地往外走。

像是被人时刻监控着,周瑶刚走出乱糟糟的菜市场,耳机里随即出现了一句极其雄厚的中年男声吐槽:“小瑶啊!我怎么瞧着人家比你还像大学生呢?出口成章。瞧瞧你,哪像个知识分子,身上一股流氓气息。”

鉴于对方的身份,周瑶依然好脾气的开口回答:“是,您说的都对,我们队里只有您最英明神武,师父。”

“行了别贫了,队里刚刚有人来报案,我们人手不够,你抽空回来一趟。”

“收到。”周瑶深呼了一口气,将校服上衣脱下来连同排骨一起裹好后,往包里一塞,朝着马路对面的方向作冲刺状。

“师父你放心,我现在就去调查!”

中心警局。

“如何?”周瑶戴了副黑框眼镜,遮住了大半个脸,在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前询问刚刚一直在做记录的小刘。

“小瑶姐。”小刘抬头敬礼道,“我们在现场勘测过,发现尸体的地方并没有打斗痕迹,加上这两天一直下雨,春舆山上的痕迹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经过数据库比对,查询不到死者的任何信息。我们的报道发出去不久,这人就来报案,他是春水大学的学生,来提供线索。这名学生说死者正是他玩过的一款游戏里的闯关人物。只是这款游戏比较小众,知道的人并不多。”

“游戏人物?”

“是,不过要玩通关才可以见到这个游戏人物,刚才我们的警员试着破解,并没有成功,似乎被后台保护着。我们怀疑,他在故弄玄虚,要不然就是在说谎。”

“嗯……通关之后,这个游戏人物会如何?”

“据他所说,游戏人物在游戏里会被绑上缚神台,遭受雷刑,五脏六腑尽毁。”

“雷刑?”周瑶的表情有些凝重,“他知道死者在现实生活中遭遇过什么吗?”

“不知道。”

“游戏故事创始人地址在哪里?”周瑶冷静开口询问。

“唔,我看看。”小刘翻了一页文件夹,迅速回答道:“这名作家叫宋言昇,住在缘景街26号。”

周瑶没有再说话,她点点头,拍了拍小刘的肩膀:“辛苦你了,那名学生我了解。他是春水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你们的确误会他了。”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那我们岂不又是一无所获。”

“不一定,也许这名作家,就是突破口。”周瑶盯着询问室里的男生许久,与他对视一眼:“接下来,我会亲自去调查清楚。”

“对了,那个游戏叫什么?”周瑶拢了拢羊绒毛衣,回头问小刘。

暗夜的风呼啸而过,穿过长廊,让门口的值班刑警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樱杀。”

鹿港是座老城,老旧的路灯也经历了许多个不眠不休的年头。

周五的晚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年久失修的路灯光线稀薄,公园里的银杏树轻轻随风摇曳着。

周瑶停在缘景街26号的门前,敲了敲眼前的红色木漆门。

一名体型瘦弱,脸上未施粉黛,扎着高马尾的女孩闻声前来,打开了木门。

“你是?”她歪着头端详了片刻,杏眼微怔,“咦,好像没见过呢。”

周瑶看了一眼门牌号,有些迟疑:“宋言晟?”

“呀!是找宋先生的!我是宋先生的责编小惠啦!”小姑娘忙笑眯眯地让开路,“快请进快请进,宋先生,有人找您!”

“谢谢。”周瑶望着眼前这个可爱活泼的姑娘,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了笑意。

周瑶跟着小惠往里走,穿过灯光昏暗的前厅,来到装修色彩鲜艳的会客厅。

“宋先生,这位小姐找您哦!”小惠轻声说道,“啊忘记问了,您贵姓?”

“我啊?我叫周瑶,春水大学大三的学生。”她自报家门,拿出学生证,朝着一直低着头的男人笑起来。

“原来是周小姐,那你们聊,我先走了哦!”小惠转眼脸上就换了副表情,抬头凶巴巴道:“宋先生,别忘记这周交稿啊交稿!不然,我以后就赖在你家不走了!”

小惠气呼呼地拿起桌上的文件夹冲了出去,风一般的离开了宋宅:“千万别忘了啊……宋老师……”

……

整个客厅复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周瑶轻咳了一声,意图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

“宋老师,您好。”

墨绿色的窗帘随风拂动,黑色的地毯上绣满繁复华丽的金色花纹。

男人隐在暗处,坐于暗红色的沙发上,右腿轻轻的压在左腿上,露出了一小截苍白瘦弱的脚踝。

“周小姐,我们认识?”男人轻笑。他的声线低靡,且又故意拖长了语调,在这样的房间里总会令人多出一丝暧昧的错觉。

“现在不就认识啦?您就是鼎鼎大名的宋言晟先生吧?您之前写的《春城》和《葬玉》都好棒!您最近为游戏《樱杀》编撰的剧本太帅啦!简直让人热血沸腾!”周瑶看了一眼男人有些波动的面容,继续忽悠起来,“宋老师,我其实是受我们校编辑部部长所托,特意来找您做专题采访的,因为《樱杀》这个游戏内容我们的同学都好喜欢。大家都想了解,您创造这个故事的幕后花絮。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得到宋老师的眷顾?”

“《樱杀》?”宋言晟低笑起来,狭长的眉眼处隐匿着看不清的笑意,“怎么,你们学校的学生都喜欢这个游戏?”

“喜欢喜欢!我也是这个游戏的死忠粉。宋老师您会写第二部吗?我们都好期待!”

男人未说话,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一旁枯褐色的茶几边,打开了冷光灯。

错落的铁圈木灯透过朦胧的灯罩传出的稀薄灯光轻轻落于宋言晟身上,他的黑色丝绸衬衫腻如蝉翼。

“老师?”

“我可以接受你的采访。”

“真的吗?那我真是太期待了。明天您有时间吗?”

“这周要给小惠文稿。”

“啊,是是,那太不巧了。不如下周一?”

“好。”

宋言晟打量了一眼眼前穿着校服一脸雀跃的周瑶,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勾勒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周小姐,那么周一见。”

周一早上,周瑶刚到警局,就被队长叫到办公室喝茶。

“小瑶啊!你那个学生聚众赌博的案子进展如何了?”队长老于品了一口龙井,悠悠地问道。

周瑶望着窗外春暖花开的天,瞅了一眼手捧保温杯脖子上系着薄绒围巾的秃头队长,眼角微抽:“根据我在春水大学卧底这么多天的线索发现,这是一款新型网络赌博游戏,是以社团为中心向学生群体发散的,我和阿毛已经控制住了几名社团主力,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只是现在令人棘手的是您让我参与的另一个案子,关于春舆山上那具无名男尸的鉴定报告显示,此人皮肤表面无损,可是五脏六腑均已被烧毁。令人奇怪的是,近期流行于春水大学内部的游戏《樱杀》里,有知情人称,曾经出现过以这名男尸为角色设定的游戏人物。所以,我有理由怀疑,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凶杀案。”

听到周瑶说出“凶杀案”几个词后,老队长的面皮抖了抖,捂着心脏道:“小瑶啊!我年纪大了,心脏受不了,你说出这么敏感的词语时,能不能先有一些铺垫啊……”

“好的,师父。因为游戏中的人物最终结局也是五脏六腑均被烧毁,和现实中的无名男尸死亡原因可以说是不谋而合。因此,我有理由怀疑,这是一场……”

“小瑶啊……”老于放下保温杯,语重心长道,“作为警察,不可以没有理由的怀疑,你要怀疑……”

“就要拿出有利的证据。”周瑶叹口气道,“师父,您这话,我都听了不下八百遍了。今天晚上,我要去采访这个游戏的故事创始人,届时我旁敲侧击一下,看看是否能有收获。”

“好,晚上我会让小刘和你随时保持连线。”

“是!队长!”周瑶原地敬礼,干净利落,转身就走。

“小瑶。”队长抬头望着她笔直的背影,内心百感交集,没忍住叫了一声。

她终究还是走了她父亲的老路,成为了一名刑警。

“师父?”

“没事,注意安全。”

“好嘞师父!”周瑶扭头吐了吐舌头,开玩笑道:“于叔,那条绿色围巾就别带了,好像那个发了福的绿精灵。”

“去去去,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老队长气的眉毛一凛,随手抄起桌上的皮手套砸了过去,“还有!人家叫蓝精灵!”

“师父可真是童心未泯~想必您还知道三毛吧~”周瑶笑嘻嘻地原地起跳,躲了过去,随即往外撒丫子狂奔。

“滚滚滚!小兔崽子!就不该和你好好说话!跟你老爹一个臭德行!”

走廊里回荡着老于的怒吼声。

整个办公室里的人们纷纷笑着摇了摇头,对于老于头和小瑶姐这三天两头就上演的“相爱相杀”的戏码,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天色渐渐变暗,暴雨紧接而至。半轮圆月被乌云盛进夜空,偶尔有惨白的月色折射进叶片里,晕开了寸寸的绿荫。

周瑶刚刚接到宋言晟的电话,临时有一位朋友前去他家拜访,因此他们的采访时间改为晚上八点,地点约在白沙湾公园对面的海棠酒吧三楼包间。

周瑶早早地打车赶过去。暴雨倾盆,雨丝很细很密,被风裹挟着猛烈的拍打着车窗。司机师傅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一路走走停停,好在,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了海棠酒吧。

此刻,宋言晟坐在三楼靠窗的位置注视着楼下的一切。

周瑶穿过喧闹的酒吧到达三楼包间时,走廊里的老钟正好敲击了八下。

她的手指微扣,刚准备抬手敲门。

开门声吱嘎一声传的老远,宋言晟肩披黑色西装外套站在门口,脖子上的领结被他扯得松松垮垮。

如此绝色的男人换上一身得体的西装,颇有种禁欲的气息。

他说,刚刚在见一位朋友,一定是一位重要的朋友,因此才换上西装的吧?周瑶暗自猜测着。

“周小姐,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宋言晟微微低头,“请进。”

“宋老师客气。”

周瑶走进去,环视了一下包厢里的摆设,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像是有人经常在此居住。只不过,她发现,这里所有的生活用品,似乎都是成双成对的。

“我和我一位关系不错的……朋友,在这里居住过。”宋言昇率先开口解了她的惑,轻笑道,“周小姐,请坐。”

“好的,谢谢。”

宋言晟也顺着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扭开了圆木桌上的旧制日式台灯,从桌上的咖啡壶里倒了一杯咖啡。

“喝咖啡吗?”

“麻烦宋老师。”

“周小姐胆子不小,大半夜,居然真的会来赴我这个老男人的约。”宋言晟伸出手,倒了一杯递给她,“不用拘谨,这里是我在海棠酒吧的另外一个家。”

“嗯,宋老师的人品还是可信的。”周瑶笑了一声,听到耳机里传来的呲啦声,不由得猛喝了一口咖啡,轻轻咳嗽了两下,开口掩饰道:“咳咳,看来当作家收入不低呀!好羡慕。”

“收入不算高。想要买的起这里的房子,当作家是远远不够的。”他虽然是在笑着的,可那笑意却未达到眼底,“不好意思周小姐,我要提醒你一下,这里的信号不太好。因为我在这里写作,一般不喜欢有外界信息打扰。”

“理解理解。”周瑶拿出手机,看到上角已经变成暗掉的信号符,将录音软件调出来,把手机放在桌上问道,“宋老师,介意我将我们的对话录音吗?”

“不介意。这就开始了是吧?那么我们现在可以步入正题了。”宋言晟说完,便起身朝着身后的书架走去。

很快,宋言晟便取了一本相册重新坐了下来。

屋外的龟背竹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硕大的绿色叶片哗啦啦抖动,透过窗户,在墙壁上投下凌乱的阴影。

风好像越来越大。

周瑶的面前放着被宋言晟从相册里抽出的相片。

那张相片是用相机拍摄下来的。相片上的人躺在大红色的双人床上,手脚均被缚住,似乎进入了沉睡。

长发,右手有痣。脸上画着精致的妆,身穿和服、木屐。

这人下半身的衣物敞开着,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被另外一只手环绕着。相片欲说还休,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刚刚发生过什么事。

相片后面被人用钢笔写下一段工整的小楷。

周瑶突然感到,有一股凉气顺着她的脊柱,缓缓蔓延至头顶。

“亲爱的,我们终于可以相拥到天长地久/你不再畏惧世间万物/上帝拥抱着你完美的身躯,在你乌黑亮丽的长发中绽放着灿烂盛开的樱花/你的红唇吐露芬芳,一如万千的思念朝我涌来/无数的银线从大地发芽,我们的爱成为永生不灭的奇迹。”

周瑶脸色苍白,猛地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后的木椅呼啦啦地倒地砸在了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老师……你……”

她抓着桌角,脑袋却是一阵眩晕。

周瑶盯着桌上被人扫落在地的手机和咖啡杯,心里暗道不好。

对面的人,脸上缓缓升起一抹笑容,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我的爱人,美吗?”

头顶的白炽灯轻微闪烁。

隐约传来的音乐声顺着走廊飘荡,在望不到头的暗室里惶惶沉浮。

周瑶睁开眼时,感受到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因为下雨,地下室泛着轻微的霉味,冰冷的铁床上有着斑驳的白色凝块,空气里满是腐败和颓靡的气息。

“醒了?”坐于不远处黑色皮椅上的男人轻轻笑起来,在暗室里显的极为清晰。

那人头顶处只虚虚亮了一盏灯,衬得男人的脸色有些阴郁。

周瑶侧了侧头,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这才看清了墙壁上挂着的东西,各式各样的情趣用品堂而皇之地展示在她的眼前。周瑶忍住恶心,挣了挣手腕和脚踝的锁链,不停地呜咽。

“别害怕。”男人带着皮质手套,从一侧绕道走了过来,温柔地摸着她乌黑的发,如恋人般轻声呢喃:“不会有人救你的。你听,楼上的音乐多么欢快,他们日日笙歌,怎么可能会明白你的挣扎?”

周瑶双目怒睁,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你曾经问我,会不会创作《樱杀》的第二部?啊……周小姐,既然你如此急切,那么你必然也会为了艺术献身对不对?”

“这里。”他伸开双臂作拥抱状,“就是我灵感的源泉。”

“你好漂亮,皮肤干净,眼睛清澈,和我的樱一样美。”

“他爱我,我也好爱他。”

“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拥有彼此。”

“你听,周小姐。”他侧着身体喃喃,“他的喉咙在歌唱,烛光在他的身体游荡,他成了一条美人鱼。啊!波光粼粼的金色鳞片,他真的好美!被电流控制全身的感觉一定很好,他的身体正在剧烈地抖动,红色的血,白色的液体,宝贝儿,你快看啊……他在高潮,他好快乐,他好爱我。”

他沿着铁床来回地走,嘴中念念有词,整个人陷入一种焦灼的状态。

啪嗒!

“你在哭?”男人转身,突然换了一副表情,尖锐的笑声此起彼伏,“为什么要哭?你不快乐吗?你不幸福吗?为什么要流泪?”

“你是我的爱神!我的灵与欲!你不准哭!不准流泪!你要笑!给我笑!”

男人猛地扯下周瑶口中贴着的胶带纸,俯在她的上身哭泣:“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我们朝夕相对,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

男人突然抬头,红着眼框抬手按在周瑶的脖子上,疯狂地按压:“该死!该死!该死!!!”

“宋……宋老师……”周瑶被掐得喘不过气,如一条被摁在案板上的鱼一般拼命挤出几句话。她望着天花板的方向,额头的青筋凸起,脑子里一片空白,“宋老师……我是……周……周瑶……”

在濒死的一瞬间,宋言昇精神恍惚地松了手。

周瑶剧烈地咳嗽起来,心跳因为缺氧而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死亡的气息顺着毛孔钻入血管里,让人颇有种死里逃生的后怕感。

宋言昇打开灯,白色的光瞬间照亮这片狭小空间。

“周小姐,很抱歉,我居然弄伤了你。”宋言昇半跪在她的身边,吻了吻她的手背。

周瑶没说话。眼前的男人亦邪亦正,此时的她没有把握,并不敢轻举妄动。

宋言昇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自顾自地说话:“周小姐,你既然能找到我,便一定知道,《樱杀》这个游戏是出自我手。”

“咳咳,宋老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把我绑到这里来?我跟你有仇吗?”周瑶掐了掐手心,稳住心神,动了动眼球,“你就不怕警察抓你?”

“抓我?”宋言昇闻声大笑起来。他的喉结上下波动着,笑了好长时间才安静下来。

他从一侧的桌上打开电脑,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脸。

“周小姐,我只是想介绍你们认识,你不是要采访我吗?你看,这是我的爱人。”

屏幕里的“女人”一身古装,长袖垂地,额间一滴光芒闪耀。

“我和樱相识于平成11年,水滴项链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我用十年时间,描摹樱的画像。樱的长发、锁骨、纤长的指。他将永存于世,以另外一个身躯。”

周瑶喘了口气,试探着开口:“宋老师的爱人是……樱先生?”

宋言昇将平板电脑放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盯着周瑶的脸。

“宋……宋老师?”

“你肯定见过的啊周小姐。”宋言昇歪了歪头,靠近她的耳侧,右手轻轻抚了抚她手腕上戴着的黑色手表,低喃道,“他死在了春舆山上。”

周瑶的心下一颤,来不及了吗?

“别动,警察!举起手来!”突然地,后方破门而入一群举枪的刑警,狙击手瞄准宋言昇的后脑勺,屏住了呼吸。

周瑶沉了沉心,松了一口气。

“警官先生们。”宋言昇嘴边噙着笑,自然地转过身,将双手举了起来,“我自首。”

……

地下室的门开开合合,周瑶跟随同事将被手铐铐住的宋言昇带到了后方停车场的警车里。

此时,被一同带上警车的电脑连接上了网络,屏幕忽闪,镜头拉近。

游戏已经进入到最后一关,身穿黑底红花和服的“女人”在一层圆形屏风面前微笑着、轻轻颔首。

“言,你终于来了。”

天依旧灰蒙蒙的。

审讯室外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瘦高青年人,剑眉星目,一丝不苟的寸头显得他英气十足。身上的警服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身体上,他抹了一把发上的水珠,继续盯着审讯室里的情况。

周瑶再次站到审讯室门口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幅景象。

“几天不见,怎么又瘦了。”她从储物柜里取出一条毛巾,搭在他的肩膀上,往他的方向靠了靠,哑着嗓子问道:“沈哥,他都招了?”

副队长沈千越灼灼的目光从她的脖子上移开,继而说道:“你别问那么多。队长让你多休息,你怎么又跑来了?”

“我怎么可能休息?你不也没休息吗?你这刚完结一个案子,才从省外连夜赶回来就要过来审犯人,你瞅瞅你眼里的红血丝。”

“我没事。”

“那我也没事。”

“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别那么要强?”

“你一个警察能不能别和老于头一样瞧不起姑娘?”

沈千越无奈地摇头:“行,我说不过你。”

“那就告诉我,沈哥,现在怎么回事?”

“宋言昇,本名言诚。男,29岁。无父无母,孤儿院长大,靠好心人资助读完大学。”

“打住,沈哥,玩我呢?重点!重点呢?”

“重点你不都知道?”沈千越指了指她的手腕,“你的手表不都录下来了吗?”

“可我总觉得,事情进行的有点太顺利了。这个言诚,很爽快地答应我的采访,又把我带到海棠酒吧的家,还要绑架我,就好像算准了警察破门而入的时间。”周瑶若有所思,“顺利的让人不敢相信。”

“很正常,他原本就要自首。”沈千越低着头,鼻翼里萦绕着女孩发上的茉莉花香。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

“什么?”

“之前你在春水大学办的那个赌博案,也和他有关。”

“言诚?赌博案?”

“嗯。”沈千越点头道,“据他交代,这个赌博网站也是他做的。十年前,言诚在岛国求学,学的是计算机应用技术专业。也就是在这一年,他认识了岛国人樱日和,两人之间有过一段恋情。后来言诚回国,从事写作行业,小有成就。前年,他通过电脑技术伪造春水大学的邀请函,发送给远在岛国从事教育行业的樱日和,哄骗他来到鹿港演讲,并在半途中将其绑架,接着伪造信件,以樱日和本人的名义告诉樱日和的家人他要留任成为春水大学的教授。言诚将樱日和囚禁在地下室整整一年不见天日,并对其进行强奸和性虐待。”

周瑶继而抬头继续说道:“所以言诚是不是有心理疾病?因此他才会有特殊的癖好,将樱日和打扮成女人,并以这样的形象将他编纂入游戏,成为游戏人物。”

“没错,报告显示,他有很严重的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嗯,樱日和是在春舆山上被发现的,他的五脏六腑俱毁,死前应该是服用过某种不知名的毒药,检验科暂时无法化验出结果。可我不明白,既然言诚如此爱樱日和,为什么要将他的结局书写的如此惨烈?游戏里是雷击,现实中又是死于器官衰竭,为什么?”

沈千越摸了摸她的发顶:“大概……”

许久许久,他像是在思考什么,缓缓开口:“有些人的爱,是默默守护;而有些人的爱,是爱不得而必毁之。”

又是一日将近傍晚时,距离言诚认罪不过刚刚过去24小时。

警车呼啸着开往春舆山,一路高速驶过春水街道。

言诚被铐在车上,西装革履,衣衫整齐。除了额角的发丝有些微微的凌乱,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丝颓废的状态。

“小瑶姐,你看他,要不是他现在坐在警车里,我真以为他是某个大家名流。”小刘侧头和周瑶耳语。

周瑶低着头,笑笑:“嗯,他以前的确是。”

“长得那么帅,做什么不好,非要杀人……”

夕阳的余晖洒在玻璃上,在言诚的侧脸印上了残缺的光影。

“是啊……做什么不好……”周瑶看了他一眼,陷入了沉思。

因近日接连下雨,山上的路并不好走,警车开到一半,警察带着言诚步行前进,寻找当初他抛尸的地点。

三月初,山顶的早樱开得正好。

言诚踩在山头的松软黄泥上,高档的定制皮鞋沾满了土块,他却毫不在意一般,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樱花树,那滩宛如死水一般的瞳孔终于产生了几丝波动。

后方的警员站成一排,小刘押解着言诚走到树下。

言诚此时的目光温柔如水,眼眸里化开的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深情。

“在这里。”

四周有些静,确定了地点,小刘与副队长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随后准备带着言诚离开。

谁也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言诚眨眼间便挣脱了手铐,一把抽出小刘腰间的配枪抵在他的太阳穴处。

“你!”电光火石间,小刘自认倒霉地咬牙切齿道,“言诚……你……你不要一错再错。”

“言诚!”周瑶也没料想到,临到最后,言诚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高声呵斥,举着手枪与众人一起对着言诚的方向,“放下武器!”

“周小姐。”

言诚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对面所有人的脸,笑了起来。

“再见。”

砰!

周瑶目瞪口呆地望着言诚倒下去的身体,久久地,没有回过神来。

忽有春风吹来,吹落了几片樱花花瓣。

言诚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樱花花瓣悠悠扬扬吻上了他的额头、眼尾和唇边。

从他头部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黑发。

众人放下手枪,迅速围上前来查看。

“报告队长,嫌疑人畏罪自杀。”

“报告队长,003请求迅速派人到春舆山支援。”

“报告……”

周围的一切混乱而嘈杂。这个自杀在樱花树下的男人,望着碧空白云,无力地勾起了微笑,嘴边是无声的呢喃——

“我永远,爱你。”

一直以来,人类对死亡总是充满畏惧。它太神秘也太可怕,它代表了人生的终结与停滞。但偶尔,它也散发着迷人的吸引力,诱发着痴情的人趋之若鹜。

周瑶刚从警局走出来,站在华灯初上的长街尽头。

她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去调查了言诚住宅附近的所有监控记录,还是一无所获。言诚行为乖张,很少有朋友与之往来,除了当初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编辑小惠,来往的访客中,周瑶并未查到任何可疑之人。

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解不开的迷局?

言诚,是怀着赴死的心情投案自首。

那么,春水大学的赌博案,他的身份,学生的报案以及那场很难破解的游戏……这一切的一切,环环相扣,最终的走向,好像都在注定着言诚的死亡。

此时,夜风并不大,细雨中,路灯都带着迷离的光晕。

恰逢下班高峰,十字路口车水马龙,车辆裹挟雨水,呼啸而过。摩托车的引擎声、路上行人的交谈声、饭馆里传出的笑声……无数声音混作一团,嘈杂地令人头皮发麻。

周瑶边思考边走,根本没有注意到对面已经变红的信号灯。

她的右侧,一辆正准备出发的私家车猛踩了一脚刹车,司机降下车窗,破口大骂。

“赶着约会去见老相好啊!不要命了啊!”

周瑶回过神,尴尬地朝着司机的方向鞠躬道歉,很快退回到对面。

她的手里还握着一瓶水,瓶身被她捏得瘪瘪的。

“约会……约会……对!约会!约会!”

周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的转身,朝着警局的方向跑去。

她一路跑到监控室,气喘吁吁地站在电脑对面,冷静地滑动鼠标盯着电脑下端的时间节点。

2009年3月8日周一。

那天,言诚一身正装,说要见的朋友,是谁?

周瑶一帧帧地翻看着监控画面。

傍晚六点。

画面里下的是暴雨,来往的居民撑着各色各样的伞,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周瑶紧紧盯着缘景街道路口出现的人,傍晚七点二十分,言诚拦车出了门,应该是去和她赴约。

她来回翻看了三遍监控录像,没有看到在26号门前停留的人。

“不对!后巷!”

此时,耀华公寓。

女人拖着行李箱,换上了最她喜欢的红裙。

火盆里,一张照片渐渐地燃烧殆尽。穿着红色连衣裙,锁骨上绘有樱花图案的女人和笑容灿烂的青年的合影,在火苗里灰飞烟灭。

“老师,为什么是他?”青年的话仿佛言犹在耳。

那时,她的手边堆着言诚刚刚做完的心理调查问卷。她摸了摸锁骨上的樱花,对眼前的学生解释说:“樱,偏执、狂妄、聪慧、执着。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火盆里的故事连同她在岛国的那些过往一起消失殆尽。

女人轻轻笑了笑,关上了那道虚掩的门。

……

天色昏暗,路边的商铺开了彩色招牌,热情的招揽着过往的客人。

周瑶下了车,直奔缘景路的后巷。

“警察办案。”她走到缘景路后巷的酒店,亮出警员证,对着前台说道,“快带我去监控室,马上!”

前台服务生跌跌撞撞地起身,将周瑶往监控室的方向带。

“警……警官,我们店干的可是正经生意,经理不在……我……我就是一个打工的……”

“和你们无关,继续带路。”

“哦好,好好。”

周瑶到了酒店监控室,和工作人员说道:“调出来2009年3月8日周一下午,整个街道的监控记录。

“警官小姐,您要查街道啊?”

“怎么,不行?”

“不是不行,我们酒店门前的监控有视觉盲区,很多地方都照不到的。”

“调出来就可以,我自有分寸。”

“是是,我一定配合。”

晚上十点半,周瑶坐在监控室翻来覆去地研究录像带。

值班的工作人员打了个呵欠,疲惫地说道:“警官,您都看了六遍了,我这,马上就要换班了。”

周瑶紧紧盯着屏幕,不肯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找到了!这里!”

现场显示,当时是傍晚六点。

酒店的玻璃门上划过了一抹纤细的背影。

“这里,放大。”周瑶指着对面铁柱上的广角镜。

随着鼠标的不断移动,缩略的图像逐渐变大、变大。

周瑶望着镜中的人。

卷发、浓妆、黑色长裙、高跟鞋。

她抬起头,冰冷的目光直视画面:“居然是你。”

“咔嗒”一声轻响,中心警局停尸房的门被打开。

密闭的白色空间里,到处飘荡着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

男人开了一盏灯,倚在冰凉的墙壁上,久久地,寂静无声。

白床单垂在地上,铺叠成了片片阴影。两张挨得极近的床,放着曾经互相深爱又互相折磨的两个人。

“惠子,去往米国的机票买好了,一个小时后起飞,你该离开了。”

穿着红裙的女人松开手中的白布,遮住了尸体的脸。

“急什么,你的心肝儿可没那么快找到我。”她的声音婉转妩媚,眼尾勾勒出的红色弧线如玫瑰般勾人,“啧,这张脸,可惜了。”

“你不是喜欢他吗?”男人握拳,“为什么如此逼他?”

“这还不简单。他动了情,有了弱点,自然就不能为我所用。”女人一撩黑发,自有风情万种,却也冰冷可怕,“沈千越,你要引以为鉴哦!”

“不要动周瑶!”

“啧啧。”女人笑起来,“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傻。我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樱日和爱上了他的棋子,甘愿吞毒以死拯救他。我呢,监视了言诚这么久,还是没能阻止他跟着樱日和赴死,他在计算机上的造诣真的是让我都自愧不如,还真是有些可惜。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我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呵,言诚这个蠢货,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樱日和深爱着他。樱日和也想不到,自己想尽办法将言诚推出这盘棋局,还是没能阻止他自杀。啧瞧瞧,瞧瞧……爱情啊……只会让人疯魔。沈,既然成为了樱花会的引路人,就不要妄想着拥有美好动人的恋爱哦!太不现实了对不对?”

沈千越低着头,脸上布满阴影。

他闭上眼,努力的回忆着记忆里最初,和周瑶相见的画面。

那一年,他的爸爸因为借巨额高利贷不堪重负跳楼自杀,妈妈已经早早地和情人远走高飞。债主们纷纷找上门来,将十五岁的他赶出了家门。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他一个人狼狈地走在路上,遇到了周警官和他的女儿周瑶。

彼时的周瑶不过八岁。小小的人儿,看到浑身湿透的他,固执地垫着脚想要为他撑起雨伞。

那双清澈的眉眼,成为了他这肮脏的一生里,为数不多可以珍藏的美好。

她其实并不记得他,并不记得年少时,曾经带给他的温暖。

后来他遇到惠子,加入了樱花会。惠子帮他还清了父亲欠下的高利贷,拿回了他的房子,供他继续读书……然而,他得到了在人世间得以生存下来的一切,必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如果,没有那些过去,他也许会成为一名清清白白的警察,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侧守护她,堂堂正正。

可是,他这一生,早就失去了爱人的权利。

“惠子,你这辈子,爱过人吗?”

“爱?”女人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沈,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金钱才是永远忠实于我们的东西。唯有死物,不会背叛。”

她走到沈千越的面前,攀附着他的肩膀耳语:“沈,中国有句话——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沈,千万不要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哦!”

沈千越苦笑了一声:“我还有的选择吗?”

惠子笑起来,拉下他的衣领,在他的脸颊处印下一个深深的吻:“中国还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锁骨处的樱花刺青红艳到宛若盛开。

停尸房的门“咣当”一声被人关上,女人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宝贝儿,我很期待,我们的下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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