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中主】外婆
我叫清水,是裕西高中的一名学生。
今年暑假,我像往常一样坐火车回乡下看望外婆。
外婆住在樱桃县的一座小山村里,方圆百里只坐落着稀稀落落的十来户人家,但是有山有水,风景十分秀丽。
穿过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齐人高的玉米枝子间突然多出来一点明红,我到了。
“外婆——”“外婆——”
我拨开密密匝匝的攀援月季编制而成的门帘,外婆的院子里生长的植物又高又大,从外面完全看不到她住的小屋,园子里曾经开辟出来的小径似乎也因为鲜有人经过而逐渐被荒草覆盖,我费力地在小树般高大的向日葵花径里行走着,每走几步就要被横生出来的藤蔓绊住,牵牛花的叶子总是拂着我的脸,感觉痒痒的。
外婆的小木屋早已被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所遮住,我走到窗边,拨开已经探入屋内的几枝爬山虎,在里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外婆!”我大叫。
那身影隔了几秒才顿住,外婆缓慢地测过身子,眼睛逐渐睁大。
“是小水啊,快进来。”
我吃着外婆给我做的槐花烙饼,里间的窗户几乎都叫植物给遮了个严严实实,使得小屋里光线昏暗,我感到有些压抑,
“外婆,我帮你修整一下园子吧,这些植物把窗子都堵住了,对你身体不好。”
“不用管它们,”外婆佝偻着身子走到屋外,顺手摘下几颗不知名的果子给我泡茶喝。
“前几年就开始这样疯长了,大概是时间快到了吧。”
“时间,什么时间?”
外婆仿佛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一般,走到院子里去摘菜了。
虽然外婆说了没事,但那种奇怪的感觉却始终萦绕在我心头,证据就是——植物的存在似乎已经侵袭到家中各个角落,我将碗拿到厨房去洗,厨房的水槽中长了好多蘑菇;打开碗柜,发现柜子后面的墙壁破了一个大洞,核桃树粗粗的枝桠几乎正对着我的脸,我将橱柜检查了一遍,发现许多碗的裂缝都有深绿色的痕迹,好像是苔藓什么的。
到了傍晚,我正准备放些水洗澡,一摸浴缸壁却觉得手上滑滑的,似沾上了什么液体,并且缸壁内侧也有些柔软。
我疑惑着打开灯,眼前闪过一片白光,原来整个浴缸里都布满了一种灰白色的花,灯光刺激得它们摇曳了一下,看上去像是蠕动着的某种真菌一般。
我顿时感觉胃里一阵翻涌,什么兴致也没有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做了许多不连贯的梦。梦见自己小时候在外婆家玩,外公还在,院子里长着丁香、大丽花、秋海棠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外婆最喜欢在傍晚时分抱着我坐在摇椅上,那时晚风渐起,暑热已消,我指着那边落满一地的花儿问外婆,
“外婆,这是什么花儿啊?”
外婆眼底盈满笑意,“这是木槿花,朝开暮落的花儿。”
“什么是朝开暮落啊?”
“朝开暮落,就是早上开了,晚上就凋谢,只活一天的花儿。”
幼小的我忽然感觉呼吸一窒,“只活一天,那岂不是很可怜?”
“不会啊,万事万物都要有开始和终结,只不过活的长短不同罢了。”
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哀和可怖感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喃喃道:“那,外婆也总有一天会终结的吧?我讨厌这样。”
外婆搂着我轻轻笑起来,“傻孩子,不管讨不讨厌,这个世界从开始时就没有我们,结束时也不会有呐。”
我们在院外一直坐着,直到所有的花儿都敛眉睡去,剩下夜来香开花放香。
在外婆的摇晃下,我感到倦意逐渐袭上眼皮,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只是在临睡前,耳边似乎迷迷糊糊传来几句话。
“别害怕终结,终结并不可怕,因为它也有尽头——”
那话的最后一句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因为梦境骤然一转,我被一只两人差不多高的捕蝇草追赶着,那捕蝇草生了脚,张着巨齿大口在我身后狂追不舍,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感觉它牙齿咔哧咔哧的摩挲声就在耳边响起。
“啊!”
我满身是汗地惊醒。
口干舌燥。
虽然从噩梦中逃离,不安的感觉却有增无减,我起身倒了杯水喝,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窗户大敞着,夜色中那些黑黝黝的植物茎蔓已经探头探脑地伸了进来。
一股无名之火骤然升起,我拿了把剪刀想把它们通通剪掉,却听到黑暗中似乎传来什么声音。
咔哧咔哧。
咔呲咔呲。
就是梦中的那个声音!
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往窗外看去,外面没有人,只有那些惹人厌的植物在如墨汁般浓稠的夜色中生长着。
生长。
对!
就是生长!
那个声音正是它们的根茎在土壤中吸收了水分一点一点拔节而上的声音!
这下我总算看清了窗外的景象,那些花盘巨大的向日葵正拼命向上探着身子,随时准备破土而出;爬山虎和牵牛花的藤蔓像触须一样伸长,如蛇般在空中抖动;大丽花的花瓣以飞快的速度一层一层地剥落,露出一张张狞笑着的脸……
它们就要来了!
我终于抑制不住,惊恐地大叫起来。
听到我在屋里的叫喊声,外婆被惊醒了,她打开我房间的灯。
“小水,你怎么了?”
“那些植物、它们是妖怪!!”我惊慌失措地向外婆描述方才看到的可怕景象,甚至还把外婆带到窗前去看。
但是窗外已经恢复了一片寂静,所有的植物都如先前一般在黑暗中沉默着,没有任何异常。
外婆站在床边默默伫立了一阵,把尚未从恐惧中平复过来的我带到她房间去睡。
诡异的梦境消失了,我在外婆的怀抱中安心地睡到了天明。
但是外婆家异常生长的植物还是令我很在意,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帮外婆打扫了家,清除了窗户上多余的爬山虎,还把院子的小径也理了出来。
看我忙乎的样子,外婆总是笑着说:“清理什么呀,又没人会来。”但我还是固执地这么做了。
有时候,在和外婆一起干活时,我发现她的背上好像有什么绿绿的东西,凑近一看,是一些绿色的小芽。
大约是种子落进衣服里,外婆没发现吧。
临走那天,外婆给我带了一大堆自己做的花生酱和桂花酥,还有几个比脸还大的向日葵花盘,把我的背包塞得满满的。
我对外婆说:“外婆,你和我一起回城里吧,在这孤零零的也没人照顾。”
“外婆一大把年纪,早就过惯乡下生活了,”外婆叹了口气,“我走了,这些老伙计可就没人照顾喽。”
外婆深爱着这些和她一起生活的植物,我无法说服她。
外婆目送我离开这座有如小森林般茂密的园子,走出紫藤萝编织的小径时,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她已经转身准备进去小屋,那背影好似一截干枯了的老树桩。
回到家,我把外婆家异常生长的植物告诉了妈妈,她却不以为然。
“她就是那样,一辈子守着那个破院子,连当初我生完你坐月子的时候都不肯过来看我。”
妈妈是外婆的独生女儿,却时常觉得外婆待那些花儿比待她更用心,为此总是耿耿于怀。
那大概是夏季刚结束不久的事情吧,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我梦见外婆的身体不断向上拔高,长成了一株高大的树,树的树干上开满了紫白两色的木槿花,那棵树是如此茁壮,以至于所有的花儿和藤蔓都亲热地向它靠拢、簇拥着它,彼此再不分离。
而在那梦境中,我却并没有感到悲伤。
那个时刻已经来到了。
我怀着平静的心情坐上火车,回到了外婆住的乡下。
外婆的园子依然是荒草丛生,密密匝匝的花枝子遮天蔽日。
我在房顶已被植物破开一个大洞的卧室中发现了外婆。
外婆的半截身体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上半截身体保持自然站立,皮肤下的血管已经显现出绿色的经络,肩膀、手肘处都长出了嫩绿的小芽。
从洞开的天花板中探下的藤条和枝子在外婆的头顶围成一个圆,马上就要触碰到她,和她连为一体,而外婆神情安详,嘴角隐约可见笑意。
外婆已经去到终结的尽头了吧。
那边又有着怎样的风景呢。
我忽然一下想起了耳边那句轻轻的呢喃。
终结的尽头是什么呢?
一座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