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与公主
(一)
“我叫冰晶蝶灵·Q·璃莹殇。”
张希恺放下书,盯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桌边的女孩,说:“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女孩儿又重复了一遍。
趁她说话的功夫,他看向咖啡店右手边角落。他记得这女孩儿之前坐那边。
角落四五个围坐一桌的年轻人正望着这边,有人用扑克捂住嘴偷笑。
他起身在桌边单膝跪地:“公主,听您差遣。”
女孩环顾四周,回头看了看她那群朋友,跺着脚催他快站起来。她不知是太热还是羞赧,脸红扑扑。他看呆了。
“我叫张希恺。”在她快转身离去时,他快速说道。
“啊,哦,杨柯,木字旁的‘杨’,木字旁的‘柯’。”
这是张希恺和杨柯命运交汇的起点,是骑士与公主故事的序章。
张希恺这人原本和骑士沾不上边。
他内向、柔弱、怕疼——自小连打针都是能躲则躲,但遇到杨柯后,他身上逐渐显现出勇敢。他平生第一次要女生联系方式,约女生看电影,感冒会乖乖听她指挥去吊水。
但他到底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每次和杨柯聊天,他只能起个头,和她约会,他手足无措,他那一点点勇气在杨柯一个笑容、一句问好面前就耗尽了。最后反倒要杨柯来掌控全局。
包括最后告白,也是杨柯主动暗示:“你再不聪明些,我可走了。”
张希恺停顿半刻,调动一生的勇气才说出那句话,笨拙吻下去。
初冬的路灯下,杨柯那沾着两颗雪花的睫毛,那柔情似水的双眼,那绯红的脸颊,张希恺永远不会忘记。
哪怕最后他从高楼一跃而下时,他仍回想着这一天,这张脸。
张希恺和杨柯和大部分情侣一样,从烛光晚餐到路边摊到一起做饭,进展顺利。
虽然也免不了矛盾吵闹,但好在一个豁达开朗,一个懂得谦让,总算没有太大波折。
可能杨柯对张希恺唯一的不满就是他太胆小,做事畏畏缩缩,平时倒还好,可现在要谈婚论嫁了,怎么也该主动一点吧?
两个人看《泰坦尼克号》,看到最后杨柯梨花带雨的,对张希恺说:“要换成你我,你八成要把我推下浮板,不对,你根本都没勇气登船!”张希恺不理她,紧裹棉衣,作瑟瑟发抖状。
张希恺在沙发小憩,忽然遭一旁看书的杨柯连踹两脚。
“这人怎么那么懦弱啊?唯唯诺诺气死我了!”
“大姐,你看的是资料书吧?”
“我想起《伊豆舞女》了,不行么?”
“那我也不觉得那是懦弱。”
“就是,就是!”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杨柯还小小地补一句:“就是。”
杨柯的心思张希恺何尝不了解,他其实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一个时机而已。
然而时机尚未成熟,他先等来了他的噩梦。
关于那个噩梦,他已不敢仔细回忆,不仅仅是残忍,如果回忆得太清楚,发觉那不是梦而是现实,一切就无法扭转了。
他只是每天活在无限的悔恨中,假设自己和杨柯不去那个破聚餐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假设不是自己执意抄小路,就不会遇见那三个半醉的混混;假设自己不是在混乱中逃出来呼救,继续拼死护着她,她也不会去天堂。
到最后他开始想,自己为什么会跑呼救而不是与他们殊死一搏?就是因为自己恐惧吧?害怕死在那幽暗的小巷子里,在绝望与不甘中离开人世。
“现在有人替你死了,你满意了?”他对自己说。
被杨柯父母哭闹着拒之门外后,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他脑袋吃了杨柯弟弟一酒瓶,不时传来的抽痛,与心里的痛交织在一起,折磨到他生不如死,如在炼狱,只像个活死人,每天流着泪重复做那些假设。
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他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站在高楼边沿,张希恺的心紧皱一团,双腿不住战栗。他闭上眼,脑海浮现杨柯温柔的模样,耳边听见她轻唤他的名字。他松开握紧栏杆的手,向前一倾。
“咚!”
他猛地爬起来。他似乎坐在了椅子上,视线模糊的他一边用力闭眼睁眼,试图尽快恢复视力,看清周围情况,一边揉着发痛的右腿膝盖。他脑袋晕乎乎的。
有人将地上的书拾起,递过来:“做噩梦了?”
这声音是……杨柯!他抬眼一看,果然是她!她将他未接的那本《舅舅情人》放在桌上,清了清嗓子,说:“我叫冰晶蝶灵·Q·璃莹殇。”
张希恺环顾四周,果然是那家咖啡馆,角落有几个年轻人正偷偷望向这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站在一旁的杨柯也呆了,她不明白这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泪如雨下了?
(二)
“你没事吧?”杨柯小心翼翼问道。
张希恺摇摇头,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起身飞快离开了。
杨柯转身对朋友们尴尬一笑,瞟了眼他匆忙的身影,忽然想起他忘了东西,急忙拿起那本书追出门去,但他人早已不知去向。她翻了翻书,看到扉页写着的名字——张希恺。
她把书寄放在柜台,和朋友们接着游戏,慢慢也就将此事忘了。
直到一年多后,她在街上隔着一条马路看见了他。除了神色一如怪异,他并不显眼,杨柯也奇怪自己为何能一眼看到他,而且脑海中即刻想起他的名字。她的记忆力并不好。
出于好奇,原本打算视而不见的她决心和他聊聊,她穿过马路向他走去。张希恺此时也发现了她,停下脚步以一种说不清是哀愁还是警示的目光注视着她。
忽然一阵巨大的异响声传来,一辆失控的大货车直撞向她,不知因何,她下意识地大叫了声:“张希恺!”
杨柯很快醒来,呆呆坐起,房间里似乎还飘着刚刚那声大叫的余音。
这是她第三次做这样的梦了。
梦每次都从她和张希恺相识的咖啡馆开始,以她的死去为结束,不同的是中间过程。
第一次张希恺像个疯子,对她又哭又叫,尾随她、跟踪她,最后她在躲避他的追赶时,从楼梯失足摔死。
第二次他们总算做了朋友,张希恺又各种神神秘秘问她问题,让她小心注意之类。最后她游泳时意外溺水而死。
应该是自己心理压力太大了吧,杨柯心想,可能她希望出事的那个人是自己,哪怕为他死去。
自那件事发生,张希恺昏迷至今,医生说能不能醒转要看天意。想到这里,杨柯忍不住抱头大哭,她想起那个被她取笑弱鸡的人,英雄地挡在她面前的样子,心里的骄傲和愧疚快要把她撕成两半。
天还没亮,她已很难睡着,收拾好后,她就静静坐在他们曾一起玩闹的沙发上等着,等天亮了去医院看他。
杨柯一周只去探望他两次,因为张希恺妈妈的缘故。
当日张妈妈流着泪说:“我不是恨你,孩子,我就是……一看到你我就更难过到受不了。”
杨柯轻轻抱住她,泣不成声地说:“我明白的,明白的阿姨。”
她去到医院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张妈妈什么也不会让她做。她就看看他,握着他的手说说悄悄话。
她说:“不是要听我差遣吗?你快给我醒过来。”
她说:“你知不知道,那天我们并没有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我是故意搭讪你的。”
她说:“我们还要结婚的呢,大不了我向你求婚好不好?”
她不是个爱哭鼻子的人,在医院这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已提前把这一世要流的泪都流光了,以后等着自己的一定是快乐的日子,是张希恺醒来,两人白头偕老的甜蜜生活。
怪梦仍在继续,有时一夜连做几个,都是猜得中开头,猜不中结局。杨柯的死法愈发千奇百怪。
一时她叫恐龙咬死,一时被蒙面枪手狙杀,一时让人落毒,一时又患了脑癌。最后杨柯也习以为常了。
但让杨柯意识到有问题,是她遭遇船难,冻死在大海里,这分明就是《泰坦尼克号》的剧情啊!联系之前那些梦,不难看出那些都是电影和小说里才会发生的事,那些梦很可能是基于电影小说展开的想象。
她再细细回想,的确有一部分是电影情节,奈何自己心事重重,无暇顾及,未作深究。不过这也说明,如果这些梦是想象,显然不是她的想象,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张希恺。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当时张希恺和混混打作一团,没几下就受到重创,昏死过去。那么他就不知道杨柯的呼救声招来了人,行凶者一哄而逃。他觉得杨柯也在劫难逃,于是每个结局都是她的死去。他潜意识里以为她死了,无法面对现实,只有活在幻想中不断拯救她。
杨柯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医生,医生怜惜地看了她一眼,让她好好休息。
不信算了,我怎么也要试一试!
现在最重要就要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可怎么把信息传达给他呢?自己每次进入梦境,都是记忆清空的状态。
她听取朋友的建议,比如像《盗梦空间》里给自己找个图腾,或把咖啡馆当天穿的衣服扯掉一个扣子,或依据心理学书籍给自己下暗示等等,统统无效。但她并不为此沮丧,反而充满信心,每次入睡她都兴奋不已,像个摩拳擦掌要出征的将军。她有预感,他很快就醒来。
这天她给家里大扫除,家里已很久没收拾了,他随时都会醒,会回来,一定要让他看到一个干净的家。
她在整理书架时,看到放在最上层的《舅舅情人》,心里很疑惑,那本书不应该、也不会摆在那里,怎么都不会。他曾不止一次地推荐她读,一直将它放在她够得着的地方。
她把它取下来,一打开就呆住了,幸福地笑着流泪。
在封面内有一个绿纸封的小口袋,里面是一枚戒指。
(三)
当夜杨柯没睡着,早上到医院待了一会儿,她趴在病床边慢慢陷入梦乡。
又是一样的咖啡店,杨柯朝伏在桌上熟睡的张希恺走过去。他发噩梦似的猛烈一挣扎,书落到她脚边。
这次她没有直接把书还给他,一种被幸福感牵引的魔力让她翻开封页,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愣住了,无数画面忽然在她脑海里闪电似的掠过。她的记忆像被装在袋子里,她已能隔着屏障摸到大致的轮廓,可就是无力冲破它、撕开它。
“张希恺!”她恍惚而焦急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讶异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
杨柯痛苦得快要哭出来。
这时服务员忽然冲出来,说:“你就是张希恺?”
他俩一起点点头。
服务员走到柜台,搬出一纸箱重重放在柜台上,说:“你把我这儿当书店啊,存这么多书在这儿。”
一纸箱的《舅舅情人》,炮弹般砸向杨柯被包裹的记忆,刺啦一声,那些点点滴滴日日夜夜倾泻一地,她全想起来了!
她奋力抱住张希恺,大声说:“我没有死,没有死好吗?你快给我醒过来!你藏在书里的戒指我发现了!我愿意!我愿意!”
张希恺此时已泪流满面,他哆哆嗦嗦翻开书,里面出现装有戒指的绿口袋,他取出戒指为她戴上,揽着她深吻起来。整个大地开始晃动,众人纷纷逃窜,但他们浑然不顾地拥在一起,直至天花板塌下来,将两人掩埋。
杨柯欢欣醒来,垫着的被子已濡湿一块。张希恺仍沉睡着,她握住他的手,轻摸他脸颊,不由得浅浅吻了一下。
这时,他的手指动了。
杨柯以为是幻觉,想叫阿姨来看看,但阿姨不在,她通常都是回避的。
张希恺的手指又动了,杨柯这次确定不是幻觉。
她心中敲着鼓,直直盯着他,直到他眼睛慢慢睁开。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杨柯笑着凑过去,笑意却在逐渐消失。张希恺看她的眼神是陌生的,仿佛不认得她。
她在心里不住地叫自己镇静,她宽慰自己:人醒来已经很好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可她终究还是控制不住眼泪,她把头埋起来,说:“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杨柯,你要娶我的。我啊,咖啡馆,王小波,冰晶蝶灵·Q·璃莹殇,你还记得吗?”
她从没觉得有这么多委屈和伤心,越哭诉心里越堵得慌,她快要憋死了。
忽然,她感到一只手在轻柔缓慢地为她顺头发,她直起身子,看到他狡猾而得意的笑容,慢慢变得温柔诚挚。他的声音沙哑、虚弱,像一枚残破的花瓣飘向她。
“任您差遣,我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