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歌坩埚记忆榜单前三 群英荟萃

铸器

2025-01-26  本文已影响0人  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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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1.铭文

“……先公既令汝祖考征治鲁南土至于邾娄、淮夷。邾娄、淮夷旧我亩帛人,毋敢不出其金、其帛、其积……小、大邦敢不用命,则即刑扑伐……兹命汝纂乃祖考,司积贮,厥取厥服。锡汝小臣六家、贝二十朋……敬夙夜,勿废朕令。”

遵循自商代传承下来之失蜡法铸造金器的一个重要工序,即用石蜡塑出与成品完全相同的形状,然后用骨刀在器底或者表面的位置划出阴文,等到用泥浆翻模烧成陶坯之后再浇铸金水成型,这样金器上就留下了铭文。鲁国的工匠对于这些工序自然早已炉火纯青,不过被国君赋予向鲁国南部边境诸夷邦征收贡赋职权而作器纪念的商族器主听说我这位新近来自宋国的出奔者会写一手华丽的鸟形文,所以请器匠们无论如何拜托我来负责刻字。

我几乎一整个早上都在琢磨这事。从朝食直至日中,手里摆弄着一柄骨制的小刻刀,在准备用于铸造宝盘的蜡模上反复比划,却始终没能下手。此时我的心思并不在刻字上面,而在那位偶尔从堂下右厢廊前出入的秦姬身上。

自从一年前为了救下那位即将被用于先君文公葬礼人殉的徐夷幼女环,我带着圉人赤、婢女金一行被迫流亡鲁国。由于衣食没有着落,不得不卖掉车马和兵甲,并将环寄养给与司徒季孙一族有姻亲关系的妊姓贵族秦氏,我也暂时靠帮助秦氏一族誊写每月的账册为一行人换取口粮和临时的住宿,同时圉人赤和婢女金也须为这临时的住处提供劳役。

住宿地点在秦氏一个没落支族的宅邸中,而秦姬正是这家中寡居的遗孀。虽说嫁入一个中等偏下的家庭并在二十几岁就守了寡,也没有任何子女,但秦姬一袭雪白带有淡蓝色花纹装饰的交领深衣和下裳,始终给人一种庄重肃穆难以接近的威严,让我联想起她的母家应该来自出身高贵的季氏某个旁系远亲。但她偶尔仍会略施淡妆,在洁白精致的面庞上留下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粉色微晕,衬托出那双蛾眉之下柔和双眸不时闪烁着的哀怨。

“夫子,”不知不觉间秦姬已经进了一盏用姜、桂熬制的热汤,由于是借住在她的夫家,在我的坚持下,她在没有外人的场合可以不必依礼法从廊下一路膝行把东西送进堂上,“我望见你这半日都在失神,不知妾是否有照顾不周之处?”

我无言以对,把汤盏端起一饮而尽:“搅扰夫人了,我所刻之铭文中有些内容还不甚理解,所以颇费思虑。”

秦姬有些会意地用洁白的袖子掩口一笑:“夫子还是不肯叫我的名字‘晨’,委实是见外了。”

说罢她收起盘盏,低首退了出去。

其实我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实的,铭文内容里面确实提到了两样令我始终不得要领的东西:贝与金。

2.礼尚往来

此次被国君追述、褒奖祖辈功绩的器主索氏,昨已派遣其家宰丰将该族早年受到封赏和任命时所作的旧器拓样给我过目。相比三十年前祖先接受同样的任命时鲁侯所赐的物品,只有贝这一项数量变化最大。

“授予同样的职务,三十年前赐贝四十朋,现今已减少到二十朋了,是因为所授职责相应需要负担的事务变得轻松了吗?”我好奇地发问。

“何谈轻松,远比过去棘手了,”已经五十多岁、处事精明练达的家宰丰摇摇头叹了口气,“三十年来鲁、邾且战且和,边界不定;薛、郳、滕、鄫等小邦左右骑墙,时叛时降;自淮上去鲁八百里,淮夷乘舟来去如风,民饥则溯沂水入寇,有年则虚以委蛇。现如今的鲁国早已不能号令泗上诸侯了,每年能够取得的一点有限的供奉却需要用更多的利益去交换。”

“既如此,赏赐理应更加丰厚才对呀?”我更加不解了。

家宰丰笑了笑:“夫子新到鲁国有所不知,近几年来贝贵金贱,只需用过去一半的贝数就可以假得同样数量的田土了。”

所谓每“一朋贝”,对应真海贝或者用滑石刻成的贝币共十枚。按照鲁国眼下的行市,每朋贝大致价值田地五亩。那么按照此次需要制作宝盘上的铭文内容,二十朋贝的赏赐就相当于一百亩田地,也即索氏被授予职务对应的俸禄。当然,礼法意义上直接用贝币交易土地在鲁国仍然是不被允许的,常用的变通方法是买家用贝或者等价值的玉璧向卖家“假田”以借得使用权,同时交易双方也会专门作器以铭记这样的交易细节。

不过这条不经意听来的消息却勾起了我更大的疑惑。鲁国距齐、莒海疆不远,获得贝币渠道众多,依常理本应是金贵贝贱,这样的反常背后必定有我暂时不能理解的奥秘。

“哦,这是家主为了感激夫子答应代为刻字赠与您的物件,”家宰丰适才注意到我对他所说的内容感到了困惑,恰到好处地从皮鞘中取出了这柄吉金铸成、不到两尺长的剑,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并将刚才话题中的尴尬化解掉了,“此剑出自攻敔,乃先人出使淮夷之时贸易所得,现转赠夫子,以成敬意。”

“不必如此,”对于收到这样贵重的礼物,我着实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一下子站了起来鞠躬下拜,“匠人克委托在下刻字的时候已经约定了报酬,就不该额外收取礼品了。”

“诗云:‘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家宰丰也站起来微微欠身还礼,并将剑捧到我的面前,“还请夫子不要辜负了家主的好意。”

我赶紧将剑双手接过,看到剑身上用璗金鎏有一串共九个字:攻敔王句卑自乍元用,于是也将系在腰带上唯一一件贵重的玉佩摘下来,奉送到家宰丰的手中。

“礼尚往来,此为父兄所赐,也请家宰将我的回赠转交给索伯。”

3.元月上辛

这一年周历元月的第一个辛日,在去年暮冬的占卜中被认为“月相新洁”,适宜举行盛大的祈求昊天上帝庇佑和谷物丰收的祭祀活动。自三十七年前大宗伯夏父弗忌在先君鲁文公、司徒臧孙宸的授意下将文公之父僖公的昭穆顺序排到闵公之前以来,鲁国历年的元月大祭都在僖公庙中举行。

由于僖庙中依例兼设有周社、亳社,以便同时供奉公族和占据人口多数之商族所信奉的鬼神,我作为商人的同族就也有机会参与助祭并观礼。在贡献了牺牲、粢盛之后,是众人追忆先君僖公帅师随同齐桓公讨伐淮夷取得大胜的合颂《泮水》:

......角弓其觩。束矢其搜。戎车孔博。徒御无斁……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

此诗之卒章,正是合唱与鸣钟、击磬交奏到了“乱”的环节,这最后一段不断反复、抬高的声调深深地敲打着我的心神。自僖公南征以来淮夷屡番“大赂南金”确实提供了另一个赤金、白金和黑金等材料不断输入鲁国的合理解释。这样的歌颂表面上是为了褒扬先君泽被子孙的功业,在我看来似乎同时也是在有意提醒国人眼下“贝贵金贱”的行情确为不虚。

接下来的颂诗继续提供了新的注脚:

……桓桓季友,壮武戎工。搏伐淮夷,蒙山之阳。折首执讯,是以先行……

此为追述当下鲁国执政司徒季孙的祖父公子季友辅佐先君僖公征战之歌,在这种场合公开演颂无疑有逢迎季孙之意,同时也在向国人宣示在位的国君和诸卿、大夫依旧有能力赓续先辈荣光,不断从对淮夷的征战中获得财富。只是在我的脑海中,有关吉金和季孙的两件事犹如伴奏的两枚纽钟一般不停地互相碰撞起来叮当作响,仿佛他们之间有着某种诡异的联系,却又难以名状。就直觉而论,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偶然关联竟莫名其妙地指向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后果,那后果虽看似与我个人无涉,但又将决定着不可逃避的宿命。

“夫子,”打开门将我迎进去的婢女金接过了助祭分得的胙肉和黍米,“今日匠人克来催问给索氏新作宝盘蜡模刻字的进度了,他已向家宰丰许诺七日之内器成。”

“我马上就动手!”

宋国风格的错金鸟形文“宋公栾戈”

生计的压迫和始终难以为流亡一行人提供温饱的愧疚将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了回来。这些预先定稿的铭文早已烂熟于心,我手中的骨刀也如鱼得水,在柔糯的蜡模表面忽浅忽深,辗转曲折。金器上所铸殷商风格的文字,通常寓鸟形于笔画之中,一个个鸟篆顿时活灵活现、蜿蜒细长,仿佛一群猫头鹰倏忽落在了面前。它们有的睁开双眼正盯着我,有的扑打起翅膀展示蓬松的羽毛,我的心思也随之再次回到了早上公族和国人一齐吟颂的场面: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

这时,被刻在蜡模上的文字犹如群鸮正眨巴着眼睛提醒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什么又错过了,还是不敢说出来?”

4.石贝一枚当粟五十斗

“夫子,你又失神了?”秦姬虽然与我们分住在前后相邻两间不同的院落中,但每天都会有一次到前堂过问一行人的起居饮食,“夫子已经到了君子成婚的年龄,有没有认真想过要娶从宋国一路跟你过来的婢女金?”

“这……”我对于这个话题感到有些突然,金和我一起长大,但一向都是当做妹妹来关爱、保护的,一年多流亡之中的窘迫生活,让我暂时忽视了已经快满十五岁的她将来该如何安排,“从来没有这样的事,等我手中有了一些积蓄,一定操持把她风光地嫁给一户鲁国体面的士人。”

秦姬满意地颔首微微一笑:“夫子如果决心留在鲁国生活下去,也当为自己做好打算,切忌意气用事。同族的远亲断无可以长期依赖之理,要尽早想办法为自己找到有根基的靠山。”

“我已经完成了为索氏新作宝盘蜡模上所刻的鸟篆,”我的话刚一出口就感到自己在一位三十多岁寡居的美貌少妇面前用这个话题来搪塞是有多么幼稚,但还是尽量说下去以掩盖这不自在,“午后就会到百工之所把成品亲自给他送去。”

鲁国都城供国人互通有无的市肆在宫城北面诸冶炼、铸造、制骨、制陶作坊区之间,符合《周礼》中所谓“前朝后市”的布局规范。由于我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助祭、帮匠人刻字、誊写文书等工作以及四处向远亲和同族寻求粮米资助上面,经常奔走于庙、社、殿宇之间,平时采买必需品等杂务都是交给圉人赤和婢女金来完成,故而之前还没有机会直接了解市面上物价的贵贱。

“请问这样的一套陶缶价值几何?”我指着从大到小排列的一组十二件彩绘陶器向商贩问道。

“此套陶缶可当粟五斗。”

“如果用贝币购买呢?又是什么价格。”我继续追问。

商贩掰着指头盘算了一下:“眼下的行市如果用莒产滑石刻成的贝币,一枚可当五十斗粟,那么可以换这样的陶器十套;而齐出海贝大小形状不一,使用不便,所以价值减半。”

“原来贝币的价值这么高啊,那如果用赤金呢?”我感觉如果按照“贝贵金贱”的行市,那么吉金能够换得的物品应该大为减少了。

谁料商贩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位夫子想必平日不来市上走动,我们这里交易的都是日常用具,鲜少有需要金贝的。除非向北再走八百步,到了牛、马之肆,那里的行市一头耕牛当粟五百斗,如果折成金贝就起码需要三、五枚了。”

“按照你的说法,三、五枚金贝当粟五百斗,而一枚莒产石贝只当粟五十斗,那岂不是金贵贝贱了?”我感到商贩的说法跟之前听到家宰丰的提法已然大相径庭。

“夫子是在拿我说笑了,”商贩听了我的问话哭笑不得,“自古以来岂有贝贵金贱之理?滑石刻贝,只需人工和钻具打磨即得;海贝齐、莒之人俯拾皆是;唯独赤金产自深山、南土,开采、冶炼、运输皆殊为不易,又耗费柴薪无算,岂是石贝、海贝可以相提并论的?”

他说的一点错都没有,也跟我最早心中的疑惑相契:依常理本就该是金贵贝贱,所以反常背后的那个不为我理解的奥秘又是什么呢?

5.“大赂南金”

“真是叹为观止啊,”匠人克抚摸着蜡模表面的鸟形阴文不禁点头赞美道,“配以这样灵动的纹饰,铸出来的器物必定熠熠生辉!”

“按照殷商和宋国的风俗,这样的鸟篆须以璗金错之,”我利用掌握的背景知识将话题引向自己关注的方向,“礼器按照‘钟鼎之齐’的比例当只有一成白金,器成后颜色偏赤红,错以璗金则鸟形愈彰,文字看起来就更加耀眼、美观。”

“倘用错金法的话需以朱砂和之形成泥金,烘烤之后璗金就会鎏在阴文凹处,”匠人克皱起眉头犯难道,“只是索氏愿意承担的成本已然确定,原本他们支付作器的费用就十分为难,所以才违反‘六齐之法’提高了白、黑之金的比例,如果在加上璗金工序的话我就要赔本了。”

这个话题立刻引起了我的警觉,既然金价因为淮夷不断输入矿产而下降,而索氏又刚好获得了向南邻征收贡赋的职务,怎么还会反而因为使用更多赤金而犯难呢?

“岂不闻诗云:‘憬彼淮夷……大赂南金。’,自先君僖公征伐淮夷以来,南土各种金属因贡赋、贸易不断进入中原,”我把难题推给了匠人克这个“行内人”来解答,“历年以来国君、诸卿给臣下赏赐不断,所以市面流通中的吉金数量应就该日渐增多且贱于贝币才对呀?”

“大谬不然!”匠人克竖起食指比划着一字一顿地说道,“每年不知多少礼器都在我这里铸造,我还专门留意过所有铭文上记载赏赐的物品,多是田土、臣仆、贝币,但鲜少见到有赏赐吉金的,所以淮夷缴纳贡赋中的赤金、白金根本就没有进入到市面上流通。”

“那么索氏的家宰跟我提到过‘贝贵金贱’又是怎么回事?另外除了贡赋之外,与淮夷之间的互市也应该有吉金流入市场啊?”听到他说的我更加不理解了。

“嘿嘿,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匠人克故作神秘地跟我耳语道,“你听到的‘贝贵金贱’都是司市公布的官价,与淮夷之间的财、物交割也都是由褚师直接掌管的,市面上是谁也见不到实际成交的金价的。”

“因此市肆中的交易多用粟米计量,而罕以金、贝币交易,就是为了避免官价和市价之差异?”

匠人闭上眼努着嘴点了点头,但是不肯再继续说下去。

“可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我又犯了那个穷追不舍的老毛病,“公室和诸卿明明掌握了足够的吉金可以平抑价格,为何只是制造一个虚无的、不能兑现的官价,却坐视市面上因缺乏可靠的货币而以物易物、流通不便呢?”

匠人克双手捧起一束淡紫色的鲁帛——那是事先约定好请我为索氏铭盘刻上鸟篆的报酬——鞠躬行了一个大礼:“夫子的学问在下着实佩服,可您的短处也正在于此,对不该过问的事情打听得太多了。”

6.会于亳社

昔成王封鲁公于少皞之墟,命以《伯禽》,分以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作为鲁国的基础人口。六族各有专长,譬如索氏擅长麻制品的手工编织、长勺氏、尾勺氏擅长制陶、酿酒等。直到今日,鲁国的“国人”阶层仍然以这些殷商后裔为基干。凡遇大事需要盟誓、祭祀,历代鲁侯后人组成的“公族”盟于周公之庙,同时执政者还需与商族为主的“国人”盟于亳社。

同样,“国人”遇有节日、祭祀、决策、大宗交易等事项,也在亳社集会,由各族推举的长老或干练之士充当话事人。就在元月上辛大祭之后不到一个月,都城殷商六族的后裔在亳社紧急召开了一次合议,主题则是关于当年收成的占卜结果。我则通过索氏的家宰丰引荐去为参会人员登记造册,并协助记载各族的建言、决议内容。

“上辛之祀,卜葵求问昊天以稼穑之事,却未将天意公之于众!”条氏之马正鉏首先发言直击要害,并一下子抓住了所有参会人员的心思,“但是按照我族人私下占卜的结果,鲁山、龟、蒙以西方圆百里之内将行大潦,不在今秋,也在明岁,国人不可以无备!”

此时鲁国太卜之职正由卜楚丘之子葵担任,条马正鉏透露将要发大水的消息看来之前被太卜出于某种考虑封锁了。但此类判断其实并非真的由占卜得出,而是基于天象、水文、兽迹等各种现象结合经验推演而来,所以今日的合议其实并非为了宣达这一信息,而是因为此前类似言论已经开始在国人中流传,所以只好索性将这一秘密揭开并寻求解决之道。

“昔岁方从晋师胜齐人于鞌,又取汶阳之田,齐人死亡者皆其亲昵也,必将以鲁为讨。莒、邾、淮夷之师将至于我东鄙、南鄙……”索家宰丰说到这里不禁停下来长叹了口气,“即便风调雨顺,国人也将承担诸多兵役、劳役,倘大潦已注定不可避免,必须马上开始贮备粮秣,否则战事再起,必有大饥。”

众人一阵叽叽喳喳之后,条氏之马正鉏又站出来发话:“时下青黄不接,囤集粮食最早也要等仲夏麦收之后,当务之急是先准备好届时购买谷物的金、贝、物资。”

“帛、缟、陶、革固我所出也,但急切间难以大量积蓄,且不易运输、变现;金、贝之属物轻而贵,然其值变动犹日、月之周行,朝起而夕落,一旦大量囤积,价格势必水涨船高,倘秋潦不至,今年粮秣充盈,必然导致大亏啊。”索氏宰丰捋着山羊胡子颇为忧虑地分析起来,接着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如此说来,贮备金、贝关键在乎买于贱处,一来易于储存,变现便利,二来价格但有波动,还可以额外增加一项收益。”马正鉏的一席话让众人都有些兴奋起来、跃跃欲试了。

“虽说按照官价贝贵金贱,但并不开放兑换,我们手中持有大量石贝、海贝却无处换成赤金、白金;按照市价则金贵贝贱,倘现以贝假农田、牲畜,秋潦又至,持有田土众多而收获不足,还要搭进去不少人力、物料,无疑也是大亏之局啊。”按照索宰丰的分析,国人无疑已经进退维谷。

“除非六族齐集精壮,把手头的物资全部运往淮、泗之上,平价贾得南金,再西上陈、蔡换取所需之麦!”马正鉏明显有些沉不住气了,想把希望寄托在奋力一搏上。

“太冒险啦,太冒险啦,”索宰丰虽然显得老练许多,却拿不出什么有新意的建言,“我看还是拿住手里的存贝、物资,以静待变,看看夏收之后再做打算。”

与会的众人此时有些乱了阵脚,连组织合议的宗人们也放开了一直板着的脸孔纷纷加入讨论的阵营。一直在堂下忙着记载发言的我感到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适才有幸听到众位前辈的见解,受益匪浅,”我站出来走到席间作了一个长揖,“然以我观之,当下将要面临的大事恐并不在此!”

7.金贝之辩

当年宋大司马孔父嘉正色立于堂上怒言国之利害而大夫皆耸,直到今天我才对那种孤立和众人的惊诧、讶异感同身受。

“此乃何人?六族合议大事岂是无名之辈可以染指的!”条之马正鉏有些愕然,向旁人诘问起来。

“哦,戴孙去年自宋至此,”索氏宰丰见话头不对,赶紧把问题接过去为我开脱,“戴族、桓族争政,他年轻气盛,在文公葬礼之上劫车来奔,故而……”

“我知道他了,”马正鉏强势地把话抢过去转头来严肃地看着我,“你虽有些学识,又经历过变故,但毕竟新来鲁国。你能想到的恐怕不出我等所料,到下面坐着去,将来迟早有你可以出力的地方!”

“鲁侯幼弱,执政之季孙、臧孙秉邦国内外大局,系公室、大夫之望,”我抬起头望着马正坚定地把话顶了回去,“夫子虽也颇有学识,又为国人信任,然马正能够想到的,恐怕同样不出司徒、司马所料,难道今日吉金有官价、市价之差异,就不在诸卿的算计之中吗?”

参与会议者堂上、堂下共有百余人,听了我的话顿时喧哗起来,我也才能想象出当年宋国朝堂之上众人之“耸”到底是一幅什么场面。他们的惊慌一来是因为像我这样一个初来乍到者竟敢当面顶撞起条氏以性格冲动、处事果敢闻名的马正鉏,二则慑于公室威严,其执政内幕今天竟然可能被我这样一个地位卑下的外来后生公然议论,唯恐言行不当将引起诸卿的责难。

“戴孙不如先听马正提出完备的见解,倘众人觉得有失偏颇再作补充……”家宰丰怕局面僵持下去,故意老练地把话题岔开。

我却并不想领这个情:“在下适才并非质疑马正提出的方案不妥,只是感觉各位对局面理解的从一开始就已经偏离了方向。”

“这……”

“那就让他讲下去!”马正鉏两手攥拳捶在盘着的双膝上,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我,“倘若所言之理不通再训斥他也不迟。”

我见众人皆无异议,于是抱拳向马正拱了一拱道:“所谓吉金之价,不论官价、市价,都各自又分作买价、卖价。根据我近期在市肆中商贩处寻访到的说法,官价贝贵金贱,一枚滑石贝币当粟五十斗,赤金之贝值仅当石贝三分之一,但这只是褚师所颁以贝易金的卖价,所以贝贵而金贱;其实同时还有以金易贝的买价,买卖倒置之后则贝贱而金贵。两价相差悬殊,而国人手中贝多而金少,所以没人注意到以金买贝价格的存在,才造成了只有所谓‘贝贵金贱’的错觉。”

“你觉得出现两价相差悬殊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家宰丰用手中的折扇向我一点,希望抓住这个疑点找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倘若市面上金、贝供应充足且可自由交易,国人逢金贵则易为贝,逢贝贵则易为金,两价自然接近。所以买、卖悬殊的根源就在于吉金虽然数量庞大,但被扣在公族手中限制流通,同时褚师又强行规定了脱离行市的卖价,导致国人拒绝按照官价交易,改用容易计量的粟米、布帛以货易货。”

“此理不通!”马正鉏用手指将议事堂的木质地板敲得当当作响一边驳斥道,“国人既然不认可官价,改用粟米、布帛交易,那公族聚敛吉金又有何用?”

“这正是在下怀疑的地方,”我不紧不慢地将最近观察到的异常现象和自己心中的分析和盘托出,“褚师所颁官价,无论是买价、卖价均与时下市面行情有所乖异,所以司徒等人聚敛赤金、白金,可能意在重铸新币。以当下市价计量,大约三、五枚钮形金贝可当耕牛一头或粟五百斗,倘改铸作扇形金贝,所需赤金只增加一倍,面值就可能增加三、五倍,到时候借住推行新币的机会可以一举聚敛财富,将国人手中田土、财货一扫而空,殷商的后人就只能沦为姬姓的奴隶!”

“大胆狂徒!”马正鉏见众人闻听我的言论后一片哗然,登时就跳了起来,将手中的纸扇折叠起来用力掷在地板上,“此理又不通,吉金重量多寡自有衡器决定,岂可因为贝形改变就增加面值!”

“我看戴孙年轻,见识短浅,不过是想入非非罢了,不如将他逐出去……”家宰丰见局势激变,希望息事宁人。

“来人,”马正鉏的双睛早已瞪得通红,随着他一声号令几个粗壮的大汉从堂下一拥而上将我按住,“把他绑了扔到后面马厩里去饿上一天,把他的嘴用马粪堵上,今后永远不许踏入亳社一步!”

8.暗青色的短剑

自从周历二月的合议后被赶出亳社,我就断了为商族助祭的收入来源,誊录账册分得的粮米又极为有限,一行人的生计日益窘迫了起来。

“夫子,”婢女金忙着将为索氏代刻鸟篆所得鲁帛换来的粮米、束脩拖进堂下左厢的贮藏室里,但眼睛一直张望着独自呆坐着的我,于是关切地走进来,“我看你天天在擦拭这柄剑,难道以后真的要把它也卖掉吗?”

“你来看,这柄短剑的身和刃所用之成分不同,”我并没有直接答复金的问题,“按照金之六齐法,三分其金而白金居一,则合金性利而易于切割,谓之大刃之齐,所以剑两侧的刃部白金多而赤金少;剑身但求柔韧所以赤金多而白金少。”

“那剑身上为什么要留下字呢?就是为了好看吗?”

“哦,你看这上面铭文的意思是此剑为二十年前已故的攻敔王句卑所作,”我说着不由得自己也笑了起来,“其实攻敔王自己是不可能亲自铸剑的,铭文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证明此剑产自南土,类似的剑可能铸了几千柄,被东夷当做特产用于交易,从此才流入了中原各国,这就像齐人铸刀币,上面也铭有文字,就是为了强调刀币的出处和面值。”

“那为什么铭文就能保持金光闪闪,而剑身却已经变成了暗青色?”这个姑娘永远是那么充满好奇心。

“因为铭文是用璗金镶嵌而成,璗金比赤金、白金珍贵十数倍,而剑身可能加了部分黑金,所以时间一长就会颜色发青……”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可以交易的攻敔之剑,到铭刻有文字的齐之刀币,再到鎏有璗金的文字,他们难道是想在赤金之贝表面鎏上璗金来改变面值?这些想法其实很早就在我的脑海中浮现过,只是始终没有被拼接在一起。婢女金的疑问促使我偶然地将这些零散的碎片联系起来,形成了一条完整闭合的锁链,而那一定就是我在寻找的答案了。

看着我有些走神,婢女金突然发问道:“后堂的夫人前几天私下跟我说,夫子可能为了维持生计要把我嫁出去,可我吃穿的开销并不多,我跟寄养出去的环不一样,我自己还能缝补洒扫,也会做饭,还请夫子不要急着赶我走好吗?”

“秦姬真的这么说过?”看着有些着急的金眼睛里噙着的泪花,我伸手在她的眼角上擦了擦安慰道:“如果要把你嫁出去,就得搭上一大笔嫁妆,我现在手头还没存够金、贝,还指望着你帮我挣回这些财货呢。”

金听了我的话,不由得破涕为笑,而我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将那柄剑郑重地送到金的手中。

“我向你保证,没有你的同意不会随便把你送到别人家里,也请你替我保管好这柄剑!”

金茫然地睁大眼睛将剑接过去:“夫子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可以跟我一个人说吗?”

“我发现了公族的一个秘密,最近已经有人开始监视我了,所以不便随意四处走动。请你去市肆的时候偷偷带上剑,找到以前来过的匠人克请他帮忙将这柄剑开刃,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就用它来保护好自己!”

9.莫名的邀请

“家宰真的外出了,”索氏看守大门的童仆面带歉意地答复道,“您已经来过三次了,家宰这个月份要到族人所有的田地上去验看过冬之麦的墒情,以便判断夏收的前景,所以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都城。”

我只得行过礼后黯然离开。自从被条氏的马正鉏赶出亳社以来,其他殷民五族的家臣们也都和我保持了距离,不但谈不上任何经济上的接济,甚至是普通的行礼问候也都被尽量避免了,而我藏在心中的那个秘密也就没能向他们任何人当面禀报。

“夫子回来了,”秦姬仪态娉婷地沿着右厢的游廊缓缓向我迎来,而一看见她我的双脚就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无法移动了,“妾刚刚烹了新茶,能否侍奉夫子饮上一盏?”

“又打搅夫人了。”我微微欠身还礼,就尾随她来到后庭的堂上。

直到现在,我依旧没能如秦姬所愿开口用名字称呼她为“晨”,倒不是对她的美色有所抗拒,而是在我眼里年长十多岁的晨……哦不,秦姬始终如同半母半姊的形象存在。特别是自从被赶出商族圈子之后,每当落魄地回到住处,只有她才能给我稍许的安全感和宽慰,那种踏实是小妹妹一样的金永远给不了的。圉人赤和婢女金用绢帛换回的口粮在一天天地被消耗殆尽,但一行人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挨饿,其实就是因为秦姬在不断地暗自接济我们。我虽然一直希望对她有所报答,但每次面对她一身素雅、清新脱俗的装扮就紧张得浑身颤抖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当然我的这些心思从来没有一丝一毫能够逃脱她冰雪聪慧的双眸,所以她对我的造作也每每回应以温柔的抚慰。

“夫子,”秦姬打断了我的思绪,“申大夫已经是第二次派人来请您过去了,尽管邀约是给夫子的,但他们仍然按照惯例把请柬交给我这个房主了。”

我双手接过她递来的木牍看了看上面邀请的内容。所谓“申大夫”即申縠,鲁国先哲申繻之曾孙,时下正担任管理都城市场贸易的“褚师”一职。之前我始终迟疑的原因就在于,自己妄自揣测司徒季孙关于吉金、贝币政策的消息恐怕早已传开,而且最近经过打听才得知,这位褚师縠又是季孙私地里的智囊,由他出面要求沟通的背后很可能与时下财政有关,而“卿事寮”又基于某种考虑不便直接向我问话。如果季孙和褚师因为亳社合议上的那些言论想要实施制裁,其实是并不需要专门请我过去的,因此被族人冷落的我反倒对这样的邀请有些莫名其妙的期待。

当然这些只是基于道听途说的推测,我早已打定主意,只有在对方执意邀请的前提下方可前往。现在褚师反复邀请说明他并非敷衍,我也感觉该到“礼尚往来”的时候了。

10.灰白色的金鉴

“夫子请稍等一下,”婢女金追上我前往司市之衙的步伐,将那柄短剑奉上,“我已经请匠人给它开刃了,夫子以大夫之后的身份去面见外人,不可以不配剑。”

“你多虑了,我此去不会有危险,”我接过剑配在腰带上,同时从怀中取出一面金鉴交到她手中, “礼尚往来,我拿了你的剑,就用这件东西和你交换吧。”

“这是……”金双手捧着一面铸有龙虎之形的钮、一面灰白色被磨得锃亮、只有手掌大小的金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拥有的第一面鉴,之前都只是在水里照见自己的模样。

“你看这光亮的一面,”我用手指着金鉴灰白的表面,“还记得我对你讲过的‘六齐之法’吗?夫鉴燧之齐,赤金与白金各半,虽然质地变得脆硬,但是表面灰白,经过反复磨拭容易反光。”

婢女金仍然沉浸在难以名状的喜悦之中:“夫子这是从哪里得到的宝物?”

“这是一位朋友相送,好好保存,要记得时刻擦拭。”

金一面擦着激动的泪花,一面认真地答应着,放心地转身回去了。

11.与褚师的对话

司市之衙位于自鲁都宫城一路向北直达洙水岸边码头的逵路途经外郛城门的地方。尽管我在二月亳社合议上口口声声称褚师如何如何,但直到今天才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掌管都城市舶、贸易的申大夫。

行礼之后,我被邀请落座,这里没有精美的陈设,只有堆积如山的账册和一间间封闭着的仓廒。

“戴孙来鲁国已经满一年多了吧?”褚师縠一面吩咐手下献上水饮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余不佞,不能事国君、父兄,失守宗祧,故而来奔。”我在席上再拜稽首,按照惯常的套话敷衍了流亡鲁国的原因。

“请问虎父眼下何以谋生?是否打算长住鲁国?”申縠开始非常明显地试探我的意图。

“若夫邦国大政,则有卿士、大夫及守龟在,余弗敢知。夫宗庙、胡簋之事,则尝学之矣。”我十分谦逊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愿。

褚师没有主动说太多的话,但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在观察着我,希望找出某些蛛丝马迹。

“此番蒙褚师垂问,以为必定有所指教,”我感到有必要主动打破僵局,“倘有可以效力之处,还请夫子明示。”

“戴孙如何看待鲁国当今之政局?”褚师突然抛出一句没头没脑的问题,我感到他其实并不需要和我这样一个外来的晚辈请教这种笼统的问题,更何况我刚才已经明确表示对邦国大政并不关心,这不过仍然是在为了继续观察我而拖延时间的伎俩。

“这……不知褚师所谓政局所指何事?”

“不日将有宋上卿华元来聘,右师与虎父同出戴族,不知可否权为鲁国相,以全主宾之礼?”

“余尝有憾于华右师,故已发誓不再见他,且夫会同、端章甫,有司马、行人在,虎父不才,不敢问焉。”

这种毫无章法的问话令我心里不停地打鼓,褚师始终在刻意拉扯一些与我无涉的话题,似乎在等待着一件事情的发生,可能是希望我主动透露亳社合议中的内幕,抑或是在透过言语来判断我这个人的格局、眼光?一切都无从知晓,然后这场尴尬的见面随着童仆再次进茶示意送客而不得不结束了。

在这次应邀拜会中,申縠虽然没有谈及什么实质内容,但给我的内心投下了巨大阴影,甚至盖过了在亳社当众遭受的羞辱。自流亡鲁国一年多以来,我都不曾受到过褚师及其背后的季孙关注,此次交手毫无疑问和我对司徒等人企图改变币制、攫取国人财富的判断有关。但既然见面又不肯明言,说明他们想知道的东西比我能够直接了解和表达的更多,以至于不能和我公开谈起,但又因为某种不确定需要试探我对这些事情了解的程度。

我感到巨大的危险正在悄悄逼近,而且这不是依靠智慧或者人力所能够抗衡的。

12.我需要你的保护

我带着懊丧和不解回到住处后,秦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窘迫和恍惚,于是再次主动提出邀我到后堂品茶。

“夫子把佩剑和革履都换下吧,我看你已经累了。”她的目光永远是那么柔和、宽容,让我暂时忘记了那个巨大的阴影,心甘情愿地躲入了她的卵翼之下。

“褚师打算给你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职务?”对坐着的秦姬为我满盏之后关切地问道,“以夫子的学识,即便族人不能接纳你,以鲁国之大也必有可以施展的机会吧。”

“唉,申大夫并无用我之意,”我感到没脸面对她的一片心意,低头啜了一口,“他恐怕对我在亳社的言论仍有芥蒂,因此只是试探了一番,可能想打探一些六族诸臣背后的动向,但我又没有正面答复他,所以会面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夫子不必担心,既然他有意观察,必定有人背后这样安排,可能观察你一段时间之后态度就会有变化。”秦姬一面努力使我安心,一面侧过脸去用长柄的茶匙拨弄着一旁正在沸腾着的陶鍑,矮领的上衣露出她那段雪白、修长的玉颈,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小心地窥探我的逐渐呆滞的眼神。

“其、其他人都到哪去了?”我试图尽力抑制住表情的慌乱。

秦姬的鼻孔呼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微笑:“我已经打发所有人出去采买食物了,圉人赤给族人帮忙到市上运送粮草,你的那个小妹今天要去族里取下个月的账册。”

“唉,”我一声喟然长叹,鼻尖一酸,一股滚烫的泪水沿着脸颊滚落,连茶盏也掉在了席上,“我还是太看重自己了,一年前因为意气用事放弃了自己的禄位、亲人,没有考虑后果就在先君葬礼上劫车流亡鲁国;一个月前又因为出言不逊冲撞了同族的长老;今天面对褚师的时候还是太过矜持,如果能够主动向其输诚,把想法和盘托出,可能就会消除他心里的疑虑了。”

秦姬见时机到了,双手将摆放茶盏的漆几推到一旁,伸出双臂将我的头抱住,又温柔而有力地将我的身体放倒,让我枕在她的膝上。

“夫子倘能就此懂得将心比心的道理,就不枉这两年的奔波和苦难,总有一天还能够建立功业,风风光光地返回宋国。”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抚摸着我脸上的泪痕,右手从发髻上摘下深蓝色的饰物,接着一束长发从她右肩处滑落,垂过胸前直到腰间。

我枕在她的左膝上看着长发搭在胸前弯出的曲线,一边悔恨地说道:“只可惜我在鲁国也已经众叛亲离,很难有建立功业的机会了。”

秦姬的脸上永远泛着宽容的微笑,左手将胸口的交领扯开,右手一边轻轻地伸到背后,似乎是在从后面解开系在腰上的丝带。我见状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也伸出右臂去搂住她的腰腿,手掌抚摸在她被那身洁白的绢衣裹着的饱满、柔软的臀部上。

“晨……”我终于第一次开口直呼她的名字,正要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慕,突然感到秦姬的颈部颤抖了一下,口中吐出一片血雾,顿时蒙蔽了我的视线。我看到她的头向我躺着的方向一歪,接着口、鼻、眼中全部涌出血水来。

“啊!”我禁不住惊叫起来。

只见她颈部的另一侧闪现出一阵白光,这下我看清楚了,那是被一柄利剑又连续砍了几下,甚至能够听到颈骨被斫断的咔嚓声,接着秦姬的头颅裹着沾满血污的黑发居然径直滚落到我的胸口,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发现站在秦姬身后挥着剑的竟然是婢女金!

“你在干什么!”我发了疯似的对金吼叫道。

双手持着短剑的金也是一脸惊恐,接着她伸过脚来在秦姬的腰上又连续踢了几脚,那具跪在我身前的无头尸体顷刻向侧面倒下,露出她刚才藏在背后的右臂,手中赫然攥着一柄冒着寒光的利刃!

“可你不是去秦氏取账册了吗?”我大惑不解金的突然出现。

“不,夫子回来之前,我在擦拭你给的金鉴时从镜面偶然照见……照见她在堂上将匕首藏进背后腰带里面时的反光,”金浑身仍然打着颤,咽了口唾液继续说道,“她打发我出门后我就翻墙回来藏在房后,刚才看她叫你把佩剑解下放在前堂时我就躲了进去把剑拿走了。”

接着金丢下短剑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一直以为是我在保护她,其实我才是真正需要她保护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院外一阵急促的马蹄、銮铃和车轮撞击路面石子的声响。圉人赤推开门就喊起来:“夫子,条氏马正今天请我给他驾车,有急事前来!”

13.谜底

条之马正鉏和索家宰丰表情平和地坐在堂上,各自喝了一盏婢女金刚刚烹好的茶,又都看了看旁边被盖着一整张白布的尸体。

“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不过万幸的是你还活着。”

我跪在堂下的走廊稽首道:“在下识人不明,给马正、右宰添忧了。”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马正开口道:“现在你对季孙、褚师的金、贝币制还有何看法?”

我于是遵命,将自己对公族企图铸造鎏有璗金的大额金币来取代流通的石贝、海贝以聚敛财富的估计重新分析了一遍,并建议国人尽早公开向六卿请愿,以争取更加合理的兑换条件。

“你的猜测至少正确了一半,季孙、褚师确实在利用官价聚拢赤金、白金并投放石贝,”马正鉏听罢点了点头,“但另一半你想得就太简单了。”

“司马臧孙年迈已经病入膏肓,大概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先君宣公的夫人与叔孙私通,打算举兵拥立司空叔孙接任司马并驱逐司徒,已经控制了储备武器的长府,因此季孙一派才利用币制的漏洞聚敛吉金,准备铸造兵器,以应对可能的兵变。”家宰丰讲出了有关政局的实情。

“不单是铸金贝的材料,连百工铸造礼器的赤金、白金也被他们派人暗中调换成贱金和黑铁了。”马正鉏补充道。

“那么国人也要卷入公族的争权吗?”我大惑不解。

“已经和季孙谈妥,殷民六族一律不支持叔孙登位。一旦臧孙去世,我们就支持大行人孟孙接任司马一职,”马正伸手示意止住了我的追问,“作为回报,六族国人手中囤积的大量石贝全部向季氏、孟氏换成田土,等今年收获后,季孙承诺再用新铸的金贝向国人用平价购回粮食。”

“可是,今年秋天即将有大潦,族人早已做出了这样的预判啊!”我感到问题又回到了在亳社合议上的原点。

“为此我前不久和太卜葵专程去了卫、曹等国,向他们那里精于天相、水文的智者请教,可以确定今年不会有大水,但是明年秋天一定有水灾,”家宰丰无奈地笑了笑自嘲道,“我们的智力和才能有所不及,不能精准预判天相,才有了这次的失误啊。”

“所以太卜元月大祭的时候不公布结果,其实就是因为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我追问道。

“现在一切就都明白了,你明天起就开始帮助各族国人统计手中存量的石贝、海贝,准备向季、孟假田吧,”马正鉏严肃而又充满期许地看着我,“虎父,所谓‘礼尚往来’,你收了我的宝物,也总该还礼了吧?”

我低头想了想,将身旁还沾满血污的短剑用廊下的枯草擦拭了一番,膝行向前将其奉送到马正面前。

“当初亳社合议,马正表面斥责我,实际暗中将我保护起来藏在马厩中,事后又赠我金鉴,并教我不要和族人联络,现在才知夫子深谋远虑,在下心悦诚服,”我说着向堂上的两位行了一个大礼,“只是仍有一事不明,既然季孙已经与夫子达成协议,为何还要派褚师縠观察我,并且派秦姬企图行刺?”

“这是一个误会,”马正清了清嗓子道,“我和季孙、孟孙到今天才最终谈定交易条件,而索右宰傍晚才和太卜葵赶回鲁国,所以季孙仍按照原计划安排褚师和你见面,以判断你对公族内部的争权是否知情。如果你说不上来,那就不是什么必须拉拢的重要人物,所以才派人趁你外出说服秦姬准备动手。”

“什、什么……”我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唉,可惜啦,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下手了,”家宰丰叹了口气道,“明天一早秦氏会派人来收尸,这件事你就不要继续陷进去了,今夜就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吧,三个时辰之后我会派车来给你们重新安排一个住处。”

14.重铸

匠人克,即之前曾经亲自来拜托我在蜡模上面刻字的作器工,好不容易找到了我们新的住处。他双手捧着一束淡青色的帛,低头一路趋进至廊下,身后跟着的童仆端着一个有四条短兽腿的柏木托盘,上面罩着麻巾。

“夫子……”匠人克有些懊丧地垂着眼皮把麻巾撤掉,托盘上是又一座牙黄色的盘形蜡模:“我们铸器失败了,材料里面赤金的比例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搞错了,成型的盘太脆已经被我们砸掉,烦请您在重做的蜡坯上面再把鸟形文给刻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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