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寻
一
有一个善良的妖怪,只出现在夜里。赶夜路的人常常能看见她手里提着一个灯笼徘徊在路边为深夜赶路的人照亮路途,于是大家给她取名叫灯寻。
有一个盲人他总在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灯寻觉得这个盲人很奇怪就一直跟在盲人身后,盲人走到哪她就跟到哪。盲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就问,是谁在那里?
灯寻说,你们叫我灯寻呢。
盲人又问她,是妖怪灯寻啊,你在干什么?
灯寻反问他,那你又在干什么?
盲人不回话继续往前走,灯寻又问他,你都不休息的吗?我总看见你在晚上赶路呢,很急的事情吗?
盲人说,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白天黑夜的区分。累了就休息,休息够了就继续走。盲人是不需要白天的。
说完就不再说话,无论灯寻再说什么他都不再应声。
灯寻跟着走了一段路后看见天快亮了又觉得别扭一闪身就消失了。从那以后灯寻就默默的跟在盲人身后,天快亮时就转身消失。等到夜里,灯寻又会跟在盲人身后。
灯寻喜欢说话。
盲人也不反感,他一个人走的久,太寂寞。
有天灯寻突然问盲人,你在找什么?
盲人反问她,我在找什么?
灯寻说,不是吗?如果不找东西,你为什么不像别人留在村子里呢?
盲人说,是的吧,我应该在找什么。
灯寻问他,那你在找什么?
盲人说,找路吧?
灯寻笑了,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再说了,你在走的不就是路吗?
盲人停了下来,循着灯寻声音的方向说,那你说是先有人才走出来了路,还是先有路在等人来走呢?我脚下踩的是土地,我想走我自己的路。
盲人失去焦距的目光落在灯寻的脸,灯寻想如果他没有失明的话目光一定比灯笼里的火还烫人,想到这里她有点惊慌。灯寻用大声的笑来掩饰自己的惊慌,路还分谁的啊?你这人真霸道。一定要说先有后有,那当然先有妖怪啊,妖怪走出来了路才有人来走。人什么的都是很短暂的东西。
就像这灯笼里的烛火。想了想她又补充道。
盲人听着灯寻泉水般叮咚作响的笑声不说话,只是等第二天晚上,灯寻却怎么也找不到盲人。
二
那个早上灯寻离开后,盲人走到了一个城镇。
一个妓女看见了他,就拦了上去,妓女摇着柳条般的腰肢说,客官这是去哪儿呀,去我家歇歇脚吧。
她说话时好像无数柳絮簌簌地扑向人的脸庞。
盲人觉得脸上痒痒的,连带心里也跟着痒起来。盲人说,我要去找一样东西。
妓女拉着盲人的手说,这你就找对人了,我呀,最擅长帮男人找东西了。
盲人笑着问妓女,那你说说看我在找什么?
妓女就笑了,盲人听着那笑声好像被满城的风铃包围了一样。妓女笑得花枝乱颤,她喘了口气说,客官可真逗,你们男人不都喜欢找自己么?
盲人反问,找自己?
妓女笑意盈盈,一只柔软湿润的手就抚上了盲人拄着盲杖的手背。盲人只觉得盲杖抖了抖,妓女粘糯的声音已经盖满了他左侧的脸颊。妓女附在他左耳上悄声说,你来我家里,我就告诉你。
盲人觉得手里的盲杖又抖了抖。
于是城里多了个盲人,白天时他靠给人摸骨算命赚钱。
这还是灯寻教他的,灯寻说,大抵上妖怪都会一点摸骨的功夫,就像你吃的水果多了就知道怎么区分。大部分妖怪看人类就好像人类挑水果是一样的。什么品种,什么味道,好不好吃,能不能吃,摸一摸看一看就知道了。运气好坏是会影响口感的,有的妖怪还专门靠吃人的运气为生呢。只不过妖怪不仅能判定一个人好不好吃还能看到一点他的命运,这是妖怪们天生慧根啊。灯寻摸着盲人的手自豪的说。
盲人问她,那你摸摸看,我好吃吗?
灯寻就嗔怪着说,我才不吃人呢。
盲人就问她,为什么你不吃人。难道你是妖怪里面专吃斋念佛的尼姑吗?
说话间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灯寻也不恼,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从记事开始我就提灯四处游走,后来看见有妖怪或者人走夜路摔得七荤八素,就干脆给他们引路。从来都没动过吃人的念头,看见别的妖怪吃人就恶心。最有智慧的老树妖都说,我这种半路出现没有记忆的妖怪是做错事情在受天罚,所以连吃人肉的资格都没有。这大概就是宿命吧。
灯寻那手真是冰凉冰凉,比石头还凉。
三
盲人摸骨有两下子,一下就在城里有了点名气。现在起,盲人就再也没走过夜路。他也不再分不清白昼黑夜。白天时间他在闹市里有个摊位,下午人声渐稀时,就会有临近的摊贩提醒他,先生,天色不早了该收摊了,明天再来。现在大家都叫他先生,他很受用。收好摊以后,他就沿着日渐熟悉的道路去女人家过夜。
先生从来都喊妓女,那个女人。
先生觉得那个女人是特别的,特别让他喜欢的。
那个女人最爱让他讲行走路上听来的故事。那个女人还爱柔柔的贴在他耳边一声声唤他,先生,先生,你来摸摸我的骨呀。
说着就把先生的手放在了她的软腰上。
先生觉得现在的生活惬意极了,他有点心猿意马,有时候他掂量着挣点钱带那个女人去漂泊,这样她就能亲眼见见那些风景,也有人能向他描述一下那些高山大河。
盲人瞎在十几岁,十几岁前看过的风景在他黑黢黢的心底一天天褪去颜色,他就一天比一天越发寂寞空荡。
还好现在有了那个女人。
四
这样过了半年。
有一天,先生的日子却突然不好过了。那天城里来了个巫师,声称是神的侍从,替人占卜治病,分文不取。又因为很灵验加上人很热心,名气传遍十里八乡。只是他有条规矩,只占吉凶姻缘,解疑答惑,不问贫富。
巫师来了以后,先生就又变回盲人了。先生有点气不过,依旧每天在集市里摆摊,偶尔有点生意。
这天,来了个男人。男人坐在摊前说,先生给我摸摸骨吧。
一双冰凉的手搭在先生手掌上,冰的先生一个激灵,忽然间就想到了灯寻。
先生握着这双纤长柔软似女人的手,不动声色的说,你要问什么?
手的主人说,求姻缘。
先生冷冷一笑把手收回长衫里说,男人的声音女人的手,张口就问姻缘。这位朋友莫要欺负一个瞎子。小打小闹,还请高抬贵手。
男人爽朗的笑着说,先生误会了,我只是天生一双女人手,绝无欺诈先生之意。我也已是婚娶之龄,尚未遇见心仪者。初来贵地就听闻城里先生摸骨极准,所以特地来求先生算算缘分。
先生有点恼,问姻缘去找巫师,想必他比我更有名气一些。
男人却敛了笑意说,卦不卜自身,又兼着才疏学浅,所以才特意来求教。
听到来人就是巫师,先生神色都变了。拂袖起身准备离去。
先生还是请为巫师求个缘分吧。声音不大不小,却如泉水般叮咚清脆。
先生把脸朝向声音发出的位置,略带疑惑地问,灯寻?
灯寻平静得出奇嗯了声算是答应,和先生回忆里那个笑的满山回响的灯寻完全不一样。
先生问,你能在白天出现?
灯寻说,以前不能, 因为机缘,就能了。
先生又说,你说话怎么变味了?我听不懂。
灯寻却说,先生那天走的突然,我现在都还没回过味来。
先生说,突然想进城看看。
灯寻说,这么简单吗?都未曾道别。不过也是,跟妖怪道别太诡异了。
先生有点哑然,他为了摆脱灯寻特意走了相反的方向。
灯寻不说话了,巫师却说,先生摸骨吧。
先生只好认真摸了摸巫师的手。
最后,先生动了动嘴,脸朝着灯寻的方向,话却是说给巫师听的:缘深缘浅,来来去去。近在咫尺,缘隔天涯。巫师,你我都知情深不寿,你且自重。
巫师不出声,灯寻也不出声。
蓦地,先生面前放钱的碗响起钱币落入的声响。巫师爽朗的笑着,谢过先生指点迷津。先生想了想没忍住。问巫师,巫师,我是凡夫俗子,摸骨算命只为混口饭吃,您是修道之人怎么还问姻缘?
巫师握住先生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你我都懂,有的人一旦出现,宿命使然。毁了道行又怎么样,高山大河愿陪她走一走。
那夜,先生自失明后第一次做了个彩色的梦。梦里一个红衣长裙的女子素手红颜,一双素手里提着一只青白色灯笼,灯影灼灼中巧笑倩兮地对先生说,先生,高山大河我愿意陪你一直走下去。
先生醒了有点发憷, 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梦见的一定是女人提着灯笼,一定不是会是提灯的妖怪灯寻。
于是立刻摇醒躺在身边的女人问她最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女人还睡得发懵不解他的用意还是用慵懒的语调说,你是要扯料子给我做衣裳么?当然是大红长裙,裙摆最好能铺满整个房间,要像新娘那才好,这辈子还没做过新嫁娘呢。
说罢咯咯笑得不停。
先生暗暗决定再挣点钱然后给女人做一件火红的嫁衣,然后带她离开这里。
五
只是先生还没来得及慢慢施展他的计划,又横生变故了。
方圆几十里,艳阳天一晴已然三个月。滴雨未下再不久即将赤地千里,城里的百姓就急了。忙去求巫师。巫师却只是摇头,龙宫行雨的事情他不能插手。也做了几场祈雨的法事,老天依旧无动于衷。
巫师说,如果一个月后还不下雨再来找他。
于是又暴晒了十天。
赤地千里,水脉枯竭,眼看喝的水都快没了。许多人纷纷去外乡避难,布庄的师傅也回乡去了先生的嫁衣依旧还是一匹上好的红绸。先生坐在屋内对那个女人说,我们也走吧,我带你去看高山大河。
门半敞着,女人半倚半坐的靠着门边嘴里不停嗑着瓜子。她不说话,只是专心嗑瓜子。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四处逡巡,仿佛要用这如水的目光把街道摸个遍。终于吃完了手里的一把瓜子,女人手一扬,只听见哗啦啦一阵瓜子壳落地的声音,门前的石板路上又落上了一层瓜子壳。
先生柔声说,你少嗑点瓜子,天太干容易上火。
女人又抓起一小把瓜子放手心,挑来挑去也不吃,仿佛要挑出一颗金瓜子来。
我活儿这半辈子,遇见过三次旱灾。
第一次在我十二岁那年,旱了一个月。我爹爹跟我说,带我去外乡讨吃。谁知道后来他把我也讨给外乡人了,就是这城里,这座破房子之前的主人。为了一小口袋米,我爹把我卖给了这家四十好几的光棍。后来,我想罢了罢了,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谁知道我十六岁那年又旱了二十多天,光棍说要带我去外乡讨吃。我怕他也把我讨给外乡去。死也不跟他走,他就一个人走了一去不回。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你说这老天,最多也就旱几个月吧?那个俊巫师不是说还有一个月么?
说到俊巫师时,女人又咯咯咯咯地笑了。
她总爱在巫师前加个俊字,说完自己还总笑个不停。
她还总跟先生说,那巫师真的长得俊啊,不输窑子里的头牌。假若他脱了袍服穿上彩绸京城里的大官都要争抢着领回去当男宠。先生就爱板着面孔说,不要常常去围看那个巫师,他不是什么好人。你没看见吗,他身边有个提灯的女子,是一种叫灯寻的妖怪。
每到这时,她就缠着先生的脖子说。那什么美女妖孽?能美过我么?
先生劝她,跟我走,我不会让你受苦的。吃喝用度都有我,你爱听故事看风景我就带你浪迹天涯。
她倚着门笑的前俯后仰,门板都被她摇的吱吱作响。你说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先生低声说,你就是我要找的那样东西。
她笑的更厉害了,就差没把门板摇下来。你们男人还真是天真,你一个瞎子路上还不万事都靠我伺候?以前你是一个人走无所顾忌到哪算哪风餐露宿。现在我跟你上路,这不是摆明了要饿死路边吗?你就想想,光棍那般四肢粗壮的庄稼汉我都没走。
那笑声刺耳极了先生皱起眉用更低的声音说,你说你懂我的……
她走近先生面前,灼热的气息洒在先生脸上。你说说,我是做什么的?我摸过男人的骨头恐怕也不比你少吧?别皱眉,我就爱看你这张俊俏的脸。说着,手指按在先生眉间强把眉头抚平,她张嘴叹了口气。
我有心留你,生意都不做很久了。如果你也有心,就留下不再提走字。我一个卖笑的女人这房子就算我的根,也不至于落到窑子里让老鸨使唤。如果你要走,就走吧。天旱总有一天要下雨,随你流浪却一直不会有落脚地,我担不起那份惊。
先生便不敢再提半个字。
六
转眼又过去半月,依旧晴空万里。
庄稼枯死,饿殍遍野。瘟疫肆虐,无数人病倒。一城老百姓跪在巫师门前,巫师却始终不肯露面。
女人病倒在床城里的大夫治不好,先生只好连夜去找巫师。他走着走着,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尾随。
谁?他回头大喊。
我。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灯寻?先生颤声问。
是呢。灯寻答到。
他也不知道灯寻站在哪,循声音朝着大概的方向直直跪了下去。
啊,你干什么?!灯寻惊呼。
求你救救露娘。这是先生第一次直呼妓女的名字。
灯寻矮身去扶先生,先生只说,求你让巫师救救露娘!
灯寻轻声说,我又何德何能,你起来吧。
不!你就是他那段近在咫尺的缘啊!求你救救露娘,用我的命换都行。先生扑在地上全然不顾满身尘土。
看来你找到你的路了。灯寻哀哀地看着狼狈的先生说。
先生只是埋首土中。
看来你也需要白天了。灯寻依旧哀哀地说。
先生还是埋首土中。
忽然寂静无声,先生抬起脸来四下聆听不见灯寻的呼吸声。
一双湿漉漉冰冷的手落在他的脸上,摸了一阵灯寻收回手说,有水她的病就会好,你去召集人架祭台架高点。架好了就让人来通知,巫师天明就会去求雨。
七
天明时祭台已经赶工架设好了。
众人精疲力尽的坐在地上等巫师来,先生也混坐在人群中。忽然有人说,巫师找他有事情交代。便急匆匆跟那人去到巫师身边。
先生听到巫师身上有细碎的铃声,这是他从未听过的。
巫师开口说,我不是来渡你的,也不是为你救她。我是来渡这满城百姓的。声音却如泉水般叮咚清脆。
巫师继续说,你不要觉得亏欠我,我怕如果有机会我上了天当了神仙,哪怕在云层里看一眼你满脸内疚的脸色就忍不住罚你做下一个路边点灯的妖怪,且罚你连牲口的肉都不能吃。
泉水继续叮咚的响着。
先生却听呆了。
巫师说,你不要开口说话,我不想脏了耳朵。你就听我说,等上了祭台我要跳龙族的礼舞,那是龙族女子才能跳的,专跳给龙族中的皇族看。我身上带了许多铃铛,是为了引龙族来。你指挥百姓不要出声,免得遮掩铃声。龙族心眼小,见不得别人亵渎,凡是跳礼舞的外族都会被龙族布雷击毙。下不下雨机会各占一半,一切随缘。从我上祭坛以后,你就带百姓退出五百米之外,不要有人被雷误伤。听见隐隐的雷声,便让大家跪下不能抬头,免得有人冲上来送死。虽然你们人薄情,也难免有送死的傻子。尸骨也不需你来寻,妖怪不像你们人那么计较生死。
噗嗤,巫师突然轻声笑了。这对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缘深缘浅,挫骨扬灰就能摆脱点灯的命了,免得有人还说不需要白天。她又正色道,如果有雨,必将是一场大雨。如果不下雨,那你就自想办法吧。
先生喉结动了动。巫师冰凉的手指按住他的嘴唇,求你不要开口说话,我不想脏了耳朵。
我总是做错事呢。那个叮咚作响的女声哀哀地说。
佛祖罚我去人间点灯,照亮了众人的黑夜才能回去。那个叮咚作响的女声哀哀地说。
可是我又错了,我不想回去。那个叮咚作响的女声哀哀地说。
可是我还是错了。缘深缘浅,来来去去。近在咫尺,缘隔天涯,情深不寿。那个叮咚作响的女声哀哀地说。
凉意倏的退去,身边已经没了巫师的气息。先生就听见细碎的铃声渐行渐远。
先生是盲人看不见,但是百姓看的清楚。巫师上了祭台脱下平日里穿的黑色的袍服露出里面挂着无数细碎铃铛的火红衣裙,居然是一个着红色衣裙的妙龄少女。一串细碎的铃声响起,她在高高的祭台上跳起来一种美丽又奇特的舞蹈,城里最有见识的老人都没见过。舞了一个时辰,众人都快泄气了。台上的女子却仿佛不知累一样,不曾停下分秒。突然阴云密布,云层翻滚着,什么东西在阴云密实的掩盖下蠢蠢欲动,轰隆隆的雷声瞬间滚至耳边。还不等先生呼喊,百姓们已经齐齐向着祭台的方向跪下,有人不住磕头,有人伸手向天,有人脸上露出了笑,有人却在哭。人群里,独独先生最显眼,因为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跪着。
灯寻在祭台上看得清楚,不禁为台下滑稽的场面笑了一声。一道金光横劈下来,刹那间一切化为虚无。
果然一场大雨,一连下了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