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龙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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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见龙在田
午时，身材高挑的钦天监监正张守登急匆匆赶到了养心殿外。他在养心殿阶下站住，借着太监进去通禀的工夫，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看来他是一路小跑来的。虽是时值冬日，寒冷的气候并没有马上让张守登体温迅速降下来，因为他的心里安静不下来。在张守登的官场记忆中还从未有过被皇帝钦点直接进入皇宫内廷接受问询的经历。他实在想不明白，皇帝陛下会有何等要事竟会把他这个钦天监的官员单独召进来，而不是在早朝之上进行交代。他的心里七上八下也是有原因的。近些年来，钦天监饱受朝臣诟病，言官们纷纷弹劾钦天监只是素位尸餐蒙混度日，每日里望一望天儿，嘴里尽说些个不知所云的神话，与辅助君王治国于事无补。尤其是在崇祯三年所预测的日食变成天大笑话，令皇家颜面难堪、朝廷威信受损，曾一时间成了所有人的众矢之的。要不是来了个徐光启打了圆场，后又在洋和尚汤若望帮助下修著新历，这遭人指摘的闹剧还不知道如何收场。自那以后，钦天监快成了影子部门，只有到了重大节日，才在皇帝主持会事、祭祖告天的时候出面尽心尽力一下。现在突闻皇帝内廷召见，张守登真怕在哪点上出了岔子，受到皇帝怪罪。
传事太监走出来，招呼张守登进殿。张守登连忙跟着这个太监亦步亦趋地往里走。待进了大殿，见到崇祯皇帝正坐在中央，右手执书潜心阅读。旁边侍立着大太监王承恩。张守登快走了两步，在距离崇祯正面两三的地方弓身撩衣跪倒，叩首山呼万岁。崇祯语气和蔼地命他免礼平身，又用手里的书指了指王承恩。王承恩心领神会，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张写了字的纸张，走近张守登递给他。张守登接过这张纸时，听到崇祯在说“张守登，你看一看，这张纸上都写了些什么，看完了说给朕听听。”
“遵旨。”张守登应诺。于是，他就站在原地，双手平端，迅速浏览了一遍纸上所写内容。看不多时，面露惊色，连忙跪倒叩首，问道“陛下，臣已看完。但不知陛下从哪里得来的这段文字？”
“你且不必问朕。朕找你来只想让你诠释一下这纸上说了些什么。你说得越详细越好。”崇祯面露关切之色。
“回陛下。这段文字实际上像是个经咒一类的东西。单从字面上来看，倒是不难理解。只是。。。。。。”
“只是什么？你起来说话。”
“臣不敢。适才微臣问陛下这段文字的出处，实有内因。臣心中不知陛下让臣看的这纸上文字是用来考校臣的专攻学识还是另有他用。”
“朕并非是要考校与你，而是觉得这纸上文字说得有点像你们钦天监每天上报的星象占卜，因而特来问你。”
“若是如此，微臣就知道该如何回答陛下的垂询了。陛下可能有所不知，钦天监每日所报占星结果，是运用前人所传紫微斗数，依据已知的诸般条件结合当日凌晨寅时仰观之天象，汇总对应的一百零八星宫图，来推算出事关国运的流年吉凶，上呈陛下以便对未来可能发生之事做出预判和相应准备。通常，星空中的位置分布都有固定出没规律，紫微斗数中亦有特定的星曜，共一百一十颗，分甲乙丙丁戊五级，皆按固有顺序出现。星宿配合十二宫，再佐以阴阳、五行、八卦、九宫、六十甲子等包罗万象相互影响的关联，得出命理术数，最终得知卦爻所指。而眼前的这些文字记叙中全然没有星群组合格局，也无具体星相排列，一味追求主命正星及辅助星曜的极致，丝毫不符合阴阳相互牵制搭配的自然规制，除非天地即将有异常之事发生，否则不足以有如此极端天象。”
“依你之见，这纸上所说的乃是一种极端天象了？”崇祯强调了一下张守登的话。
“回陛下。微臣从事此项工作已达三十余年，一生通观各类星相，怪异的格局组合曾见识不少，即便是成化年间出现遍城惊扰的天变，但也从未见有过此类无理之象。臣斗胆猜测，此文恐怕不是占星之语，而是某种密要口诀，来对应某种奇异之物的标注所用。至于到底所指何物，臣就不知其所以然了。”
“嗯，你说此文是某种密要口诀，有何依据？”
“回陛下，此文内容并不完整，没有来龙去脉，也不合象学规制，乍一念诵起来颇感似一首民间顺口溜或像是哄小孩儿玩的童谣儿歌，如若不是某些人的无聊之作，便是隐士高人的刻意为之。”
“你看，这文中所述的贪狼、巨门、武曲、破军之类的名词都是指的什么？你给朕一一道明。”崇祯就着一些细节继续问。
“回陛下，文中所提到的这些名词都是紫微斗数里的星曜，与北斗九星一一相应。依《黄老经》定义，贪狼即天枢星，乃阴阳星之魄神；巨门即天璇星，乃阴精星之魂神；禄存星即天玑星，乃真人星之魄精；文曲星即天权星，乃 玄冥星之魄精；廉贞星即玉衡星，乃 丹元星之魄灵；武曲性即开阳星，乃北极星之魄灵；破军星即摇光星，乃天关星之魂明。佐辅与佑弼分别对应洞明星与隐元星。只是这二星古来有之，然而现在已很难看到了。这两颗隐星虽然光线黯淡，不易观察，但钦天监仍有办法看到。辅弼二星对前七位显星有着至关重要的推助作用，若星相偏吉，有此二星辉映则兆示大吉；若星相偏凶，有此二星辉映则兆示大凶。可谓亦正亦邪，近朱近墨即看当时。”
“九星变穴十纵横，是何意呀？”崇祯摘出最后一句问。
“回陛下，这最后一句嘛，恰恰令微臣腹中疑惑。请陛下明鉴，前文将九星之吉务求至盛，尚属情理范畴，到了最后一句则突兀疾出，有违常理。世人皆知北斗之形乃若一勺，倘九星如文中所述以十字排列，岂不要乾坤巨变、天宫错乱不成？恕臣直言，似这等异想天开胡乱之语实为可笑至极，当不得真。”
崇祯听到这里没有说话，只是扭头看了一眼王承恩。王承恩一直在旁对崇祯察言观色，此时见到主子嘴角紧闭、眉头不展，忙不迭地走到张守登的旁边，猫下身冲着跪在地上的他轻声说道：“皇上只是叫你解文，可没问你别的。”
“哦，对。是是。陛下英明天纵，自有圣断。”张守登被王承恩一句话点醒，忙叩首伏地。
“嗯。朕今天召你进宫无非是想与你随便聊聊你们钦天监的事情。那张纸上的文字呢不过是王承恩几日来读了些天书幻经，即兴而作了一篇，却被你这个内行识破了。朕做一旁观者看个笑话，心甚愉悦。你不必紧张，看你头上的汗都流下来了。站起来吧。”崇祯语气舒缓，令旁人觉得皇帝心情很是轻松。
“谢陛下。”张守登以袖擦汗，站起身来。
“王承恩，你还不收回你的拙劣之作，想继续让张监正取笑与你吗？”崇祯微笑着打趣说。
“是是，皇上。卑臣让皇上和张大人见笑了。”王承恩一脸堆笑，从张守登手上索回纸张，退回到崇祯身旁。
“不敢，不敢。若是王公公之笔，倒教下官难为情了。刚才言语不周之处，望公公见谅。公公只读数日天经，即能模仿习作，确实聪明过人。”张守登忙向王承恩弓身致敬。王承恩也回了一礼。
“那么，你就说说你们钦天监近日所观察的天象有何变化吧。”崇祯引入新的话题。
“回陛下，钦天监在近几年来对以往的天象记录做过整理分析，意外地发现夜空中的北斗七星运行规律和形状与以往有所不同。”
“是吗？朕倒要听你详细讲来。”崇祯眼睛不眨地看着自己的臣子。
“是，陛下。北斗运行及形状与以往相比确有一些变化。说到北斗星，需要容臣略微说说北极星。北极北斗密不可分。钦天监每日观察最仔细最频繁的星相就是北极星与北斗群星的相持相辅状态，以便依据紫微斗数里的法则推算出相关的命理术数。宫廷秘学紫微斗数认为，十四主星顺序排列以紫薇星为主导，即因离不开诸星之首紫薇星而得其名。我们常说的北极星也就是这紫薇星。北斗群星一年四季围绕着北极星转无停息。如果把北极星比作天帝站在原地不动，那北斗星则像是围着天帝四周缓缓旋转的卧龙。这卧龙想是呆着久了，乏味无聊，遂微微变换了一下趴卧的姿态，好似睡龙苏醒。只是这种说法，并不专业。自古北极星被视为天帝的象征，而北斗则是天帝出巡经纬，驾临天穹之御辇。战国合册《甘石星经》上有载：‘北斗星谓之七政，天之诸侯，亦为帝车。’战国古籍《鹖冠子》也有记述：‘斗杓东指，天下皆春；斗杓南指，天下皆夏；斗杓西指，天下皆秋；斗杓北指，天下皆冬。’”
“慢来慢来，古书上说的，你再给朕解释一下。”
“是，陛下。书文的意思是说把北斗群星比作天臣亦比作御辇，天帝仗其视察四方，定五行，运四季，分寒暑，掌万律。此时北斗之杓出在北方偏东向，说明天帝正在北方的巡视即将终结。再过半月春节即到，年复一年春以始，天帝又将从东方开始新的轮回。故《易经·说卦传》有云：“帝出乎震”，震卦位在东，相位归四象之青龙。只是古人从未透露过北斗群星之间布局还会有变数。经臣近期详细观测，北斗之形与之过去的记录相较出现了差异，似有一伸一缩的演化趋势。说明北斗群星不仅围着北极星相携圈转而且各自也会有私移。出现此变化不知是何缘故，仅凭紫微斗数恐难以作出全面解释。微臣以为属异变迹象。”
张守登刚才一席话引起了崇祯的关注。“这肯定预示着什么，难道你们钦天监的人就真的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吗？”崇祯略显着急地问。
“回陛下，钦天监正就此事进行追踪观察，每日校准复核。还请陛下赎罪，臣等目前尚不能得出确切结论。”
“你们没有就此事请教过那个西洋牧师汤若望吗？朕好歹也是把他请进了你们钦天监。他推算日食出现倒是精准得紧呀。”
“回陛下，我等众臣俱已会论，交流过看法。汤大人对北斗变相也有所察觉，初步推测是由于星辰在各自轨迹上运行导致地面人为观测的视角发生改变，各星之间的距离随之发生变差。汤大人推算星辰运行很有一套办法，但是他虽能预知部分星辰的演变时间，却不能诠释其演变所预示的未来。”张守登实话实说。
“那北斗形状具体是如何变化的？”崇祯追问道。
“回陛下，前朝历代都有天象星图记录。尤其针对北斗的观察记录巨细详实，无出其右。本朝多有其存档。根据这些精确星图，臣等经过认真比对后发现，形如汤勺的北斗组合，星际间距并非如千百年来人们所认为的一成不变。其勺柄有略缩短且呈向上拱弯的微妙变化，勺斗也有相应打开的趋势，只是斗前二星之连线，指向仍是正对北极。”
“那，以你的经验判断，此事是吉是凶。”
“微臣不敢。没有确切的理论依据和术数表证，就轻言吉凶，未免草率，臣担不起妄论之责。”张守登差点又要跪下。
“朕今日只是与你闲聊，说到哪里就到哪里，免你妄言之责。朕只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你对北斗形变之事，内心是何所想？”崇祯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回陛下，微臣刚才说过，仅凭紫微斗数一时难以推出结论。况乎其它江湖术数则更不足为信。但陛下一定要微臣说出自己看法，微臣只能遵命勉强为之。依照以往占星卜卦的经验来看，此天象似乎与国运昌衰有关。居于勺柄末端的摇光星，气冲开阳，逼近斗宫，而四魁之首天枢星却有离群索居之态，与其它六政渐行渐远，孤悬一角，虽说与摇光星有此消彼长的阴阳互补，但从整体来看，又似乎有众叛亲疏之下内主受外主所迫之嫌，兼之天璇星下沉，又存乘乱作祟的隐忧。这种话若在平时断不敢随便说与陛下，臣需做长期钻研，经深思熟虑，由钦天监慎重审议、多方推敲之后方可奏报。”
“嗯，北斗这种变化到底有多明显？”
“回陛下，其变化只在毫发以里。”
“这么细微的变化，又能说明什么？”
“回陛下，凡事关君命国运，不重须臾眼下，只究百年大势。天上变之毫厘，人间已有沧海桑田矣。因而，天象之微妙演变，见微知著，所预示的趋势亦是相当明显了。”
“既是如此，朕又当该如何采取应变之策呢？”
“陛下，还请您莫要过虑。天下万事，凡无尽好，凡无尽坏。只因阳中有阴，阴中有阳。有的穷极必返、不破不立；有的吉凶参半、峰回路转；也有的否去泰来、遇难呈祥。只要应对得当，自会转危为安。《史记·天官书》上曰：“辅星明近，辅臣亲强；斥小，疏弱。”《晋书·天文志》也说：“辅星傅乎开阳，所以佐斗成功，丞相之象也。七政星明，其国昌，辅星明，则臣强。”臣观开阳星与佐辅星双星交映，熠熠生辉，有如朝中的能臣良将尽心辅佐陛下。陛下必将鸿运齐天，炳烁万代。”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朕日后有空还会召你进宫来聊星象之术。今日就到这里吧。再来朕的内廷，就不必像朝堂之上一般拘礼，君臣之间随便点更好交流。”
“是，陛下。微臣就此告退。”
“哎？朕又想起一件事来。你走前给朕测个字吧。”
“臣愿效劳。但不知陛下所测何字？”
“嗯。。。。。。近年来天旱地涝，各地收成欠佳，朕心中时常挂念田间农事，就测个“田” 字吧。”
“陛下心系桑梓，慈悲农人，不愧为爱民如子的仁义之君。臣代万民谢陛下怜悯苍生之大德，感恩涕零，无以言表。呃。。。至于陛下所测这“田”字，神农闻喜，寓意高绝，正是“见龙在田”的“田”字。《易经》有“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之说，百姓蒙浩荡皇恩，自会风调雨顺、人丁兴旺、百业红火、四海升平。陛下乃真龙天子，心思在田，便是一个“电”字，电在雷前，雷后有雨，春雨水长，则五谷丰登，国泰民安，足见利见君王。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春节过后，千家万户必启开耕播种之农事。陛下于冥冥之中已对一两个月后的农事做了期许，正当其时。”张守登见崇祯不住地点头，心下稍稳，继续说道“田中自有取之不尽的财富，农家有田自会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田”字，上出头为“由”，下出头为“甲”，通天贯地则为“申”，甲申由均因田字而起。后年即为甲申之年，只要农田收成有余，届时海内祥和自见分晓。农为我大明之本，田又为农之本。说明陛下已经抓住了利农的关键。”
“嗯，解得妙。只可惜朕整日忙碌于政务，主国于宫内，分身乏术，不能与百姓田间劳作点瓜豆，也无暇鞭向犁牛到田头啊。”
“陛下之言差矣。您可一直都在这田里没离开过一时一刻呀。”
“爱卿，此话怎讲？”崇祯听了此言兴趣大起。
“陛下，您久居皇城已是司空见惯了。可依臣的观感，紫禁城一览之下貌似被殿宇、甬道、阶廊、宫墙所阻断切割，但从细微着眼，又不失横竖交织、四方有致，恰如无数个田字被叠加拼合到了一起，此实乃一个大田所在。陛下正是雄踞于万田之上，早就以万田之主广施稼穑啦。”
“如此说来，卿言之有理，朕心觉宽慰。甚好，有劳卿尽心解答了。就让王公公亲送张监正出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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