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银锁
农村土葬,常以鲜鸡血为引,以便逝者入阴界,转世投胎。
一
冬日的秦家庄,落满了雪,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昔日绿意盎然的田地如今也尽被雪染尽。
鸡啼罢,初日升,这不是农忙时候,故而贪睡一会儿并没什么,唯有那刚从外地回来的秦以光有些不适应,早早地便起了床,站在屋门口发呆,手指间不停摩挲着一个银锁,依稀看去,那银锁上还篆刻着一个“光”字。
“起这么早干嘛呢?”秦以光的大哥秦以金攀过他的肩膀,挠着凌乱的头发,似乎还未睡醒。
秦以光指了指对面大槐树下那个流着口水嘿嘿笑、穿着补丁的衣裳的小男孩,满脸疑惑地问道:“那小孩儿谁家的?”
秦以金眯着眼朝他指的方向一看,“哪儿有人?你睡傻了吗?”
秦以金话刚说完,吧嗒吧嗒的穿着拖鞋回房继续睡觉去了。
秦以光皱着眉头,大哥没看见吗?那个大槐树下的人?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眼看,人又不见了。近些日子,他总感觉不对劲,记忆中很小的时候就被爷爷安排着去外地,如今二十年过去,因爷爷病重才将他接回来,可爷爷一看到他就板着脸让他赶紧走,为此说了不少难听的话。
父母安慰他,说爷爷如今病重,许是老糊涂了,他可是日日都念叨着你呢!
可如果想念我,为什么不允许我回来?秦以光心里嘀咕着,这么多年背井离乡所受的怨气不知该冲谁发才好。
前日,他与兄长去集市上采买年货,街上人多,买卖的样式也多,镂空金边儿的红灯笼、沾着红糖的糍粑、冒着热气儿的烤红薯、杂物店的各类竹筐、酒坛,秦以光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着实慌了神,人挤人的闹市里,他连带着原地转了两个圈,不知是谁在他耳边说了句:你早该回来!还未待他反应过来,这手上便多了个刻着光字的银锁,至于那说话的人,早没了人影。
这事儿秦以光谁也没说,一连几日咳血的爷爷已经让他们心力交瘁,大哥那日采买的东西中,也不乏纸钱、蜡烛之类的东西,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娘!阿娘!”
“光儿乖,在这儿等娘,不许乱跑。”
“阿娘,我冷,我好冷啊!”
大槐树下的小孩本还是嘿嘿地傻笑,嘴角挂着口水,眨眼间变成了个冰壳子,脸、手、脚,全都冻僵,唯有眼睛是血红色,眼里充满了怨恨,直直地盯着秦以光。
“阿娘,你骗我!你骗我!”
“啊!”
秦以光惊醒,又是这个梦!自从回家后,这个梦就反反复复地出现,梦中的小孩儿和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后来变红的眼睛。
“前世因果今世报,乃是罪业未消。”他想起幼年时遇到的一个算命先生的话。
醒后,他一如既往的只站在门外看着,父母不想爷爷动气,便不让他去看爷爷,然而今日,爷爷只单独将他一人留在房内,他关上门后,爷爷喊了他一声光儿。
“爷爷。”二十年的分离,再见面时,只有这一声爷爷,得到了回应。
“哎!光儿,等我死了,你就去找胡疯子!他会帮你的!你记住,一定得去找他!”爷爷咳了两声,继续说道,“咳咳!咳!”
爷爷咳了越来越多的血,“爷爷!爸妈!哥!爷爷不行了!”守在门外的父母和大哥赶忙闯了进来,床上的老人最后看了两眼,便彻底撒了手。
胡疯子,是秦家庄唯一一个外姓人,原名不详,只知道从一开始他就自称疯子,起初来这儿时穷困潦倒,因秦以光的爷爷接济才能活下来,后靠着算命驱邪的本事生活,乡里人对这些东西多数是宁可信其有,在这个宗族关系紧密的秦家庄混得也算可以,但他也是个怪人,住的个土坯房外围内侧贴满了黄纸,上面写着看不懂的符咒,整天念叨着因果报应,似乎是从二十年前秦以光被送走开始的。
晚间,屋内塞满了来参加葬礼的人,秦以光的爷爷在秦家庄辈分大、声望高,不必谁提醒,便有人自觉地前来祭奠。他穿着麻布孝服,站在门口发呆,没几个人认识他,毕竟他在外头待了二十年,回到家里也不过半月而已。
“阿娘!阿娘!我好冷啊!”
又是那个孩子的声音,秦以光靠在门上打盹,被这孩童的声音惊醒,抬眼望去,落满雪的老槐树下立着那个被冻僵的身着补丁衣裳的小男孩,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树上多出个黑夜,暗光下,辨不清是谁。
秦以光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别过来!”对面树上的人跳下来,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白须白发,身着太极八卦的褪色道袍,松松垮垮,不修边幅,这是胡疯子给人的常规印象。
屋内的人都在忙着哭嚎,没注意到少了个重要的人,秦以光被胡疯子强制拽回了他那个漏风漏雨的土坯房里,放在口袋里的银锁不知何时就落在了胡疯子的手里。
他拿出一沓黄纸,将那银锁放在桃花木制成的盒子里,贴上一层又一层写着咒语的盒子里,这一过程中秦以光的嘴巴也被封住,他警告他:要想让自己帮他,就得闭嘴。
秦以光没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靠这些东西来救自己?
二
胡疯子把他扔在角落里,自己摆起了法阵,拿着木剑对着一个没写名字的牌位作法,一口烈酒吐在木剑上,拿着剑上下左右似没章法的舞动,嘴里不停念叨着听不懂的话,紧接着把鸡笼里睡得正香的公鸡抓起来,拿着桌上的柴刀一划,这一动作行云流水,那鸡脖间的血一滴不落的进了牌位前的褐色香炉里,顿时那本安静的牌位瞬间冻住,随着鸡血的慢慢流进,牌位上的冰又渐渐融化,变成水滴,滴答滴答地落在了桌上,变成了鲜红色的血......
一个时辰后,这一过程才停止,冰天雪地里,胡疯子身上的道袍被汗浸湿,额间细汗密布,长吁一口气后,将那桃花木盒子扔给他,秦以光颤抖地接过,“这,这是什么?”
“把这东西,埋在你看到他的那棵树下,看他答不答应!”
“啊?”
“装模做样的臭道士,这么几个破符就想把一个游荡几百年投不了胎的孩子给打发了吗?”
胡疯子紧锁的门被踹开,秦以光心中一颤,这声音!和那日街上听到的一模一样!胡疯子举着木剑,拿着余下的鸡血往门口泼去,可进来的人似乎并不怕这个。来者一身赤色褂子,脚踏青色布鞋,似是教科书里展现的民国装束,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脖间挂着的一串大佛珠。
“那孩子要的可不是这么个破银锁,要的是!他要等的人!”来者语气中透着杀气,冷冽的眼神直直地投向那个早已茫然无措的秦以光,“他都等你那么久了,你还想躲吗?”
“光儿,你走!赶紧走!”胡疯子扯着他往后门跑,来者手一挥,就将所有的出口封住,并不给他逃跑的机会,“那孩子在那儿等了你几百年,一个幼弱痴儿在寒冬里,活活冻死,带着执念死活不肯投胎,就因为你,如今恶念将成。”
“什么?”
“都是前世的恶果,因果报应啊!”胡疯子瘫软在地上,桌上的牌位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就碎了。
三
来者将那桌上残余的鸡血点在秦以光的额间,他看到了那所谓的前世因果。
那时的秦家庄还是一片荒林,大雪纷飞的冬日,路有冻死骨是为那饥荒年代最为常见之事,前世的他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手足皲裂,通红裂开的皮肤,却只有漏风的破布衣裳取暖,孩子的父亲早在秋天去山里狩猎时坠下山崖,没了性命,米缸早以见底,一家人缩在一起饥寒难耐。一日大雪,隔壁家同样揭不开锅的老大哥家却突然燃灶,传来肉香,然而那最小的孩子却不见了身影,只知道昨日老大哥带着他出去后就再没回来,提着一大袋的肉回来......
自小便痴傻的小儿嘴边挂满了口水,念着不知从何听来的易子而食,她听见后浑身发麻,掩着他的嘴进了屋,翻来翻去两天,几个孩子饿得哇哇直叫,她悄摸走进老大哥家里,再回来时表情沉重,哄着几个孩子睡着后,带着痴儿出了门,穿过积满了半腿厚的雪路,穿过林子,来到槐树下,“在这儿等我,别乱跑,好吗?光儿!”痴儿点点头,脖子上挂着刻着光字的银锁。
至此,痴儿于原处等了一天一夜,直至冻死也没等到人来。
“他在此徘徊几百年,当了几百年的孤魂野鬼,无法转世投胎,而你,该为此偿还罢!”
秦以光再睁眼时,已全身被捆绑着到了槐树下,红眼小孩紧紧抱着他不撒手,嘴里不停念叨着:阿娘,我好冷,你陪我!
被封住的盒子不知何时被打开,来者将那银锁戴在小孩的身上,在他身边细语道:“孩子,走吧,和阿娘一起走!”
小孩身上的冰雪融化,嘴角挂着口水,呆呆地问道:“阿娘冷吗?”
秦以光无法控制地颤抖,看着眼前这个满身臭气的鬼魂,不由得害怕,双腿瞪着往后退,却被那人挡住了后路,“你该偿还!”
“啊!”
胡疯子跟着跑过来,将那木剑刺入了孩子的心脏处,那孩子一声凄厉惨叫,一阵鲜红色的漩涡中,胡疯子亦是被卷入。那人安然一笑,将佛珠套在两人中间,未及半刻,烟消云散......
秦以光醒来时,身边只剩下那块银锁,神秘人在他耳边留下一句:你可以离开。之后他便昏迷,而那胡疯子却再没出现,听说是因在家里摆了法器,惹了凶煞,故而横死罢,这话虽玄乎,可秦家庄的人向来信这些,不信也得信。
恶鬼若想消怨转世,必得解前世因果,一命抵一命,胡疯子以自己的命换秦以光的命,至此才消却前世罪业。那孩子冬夜里未能等来约定好的人,即便那是一个送他致死的人,也未能等到,带着阿娘留给他的银锁被活活冻死,因执念太深久久徘徊,百年后方得安然入世。
胡疯子和爷爷似乎是一早便知,才将他送走.胡疯子报了爷爷的恩,前世怨果了解,而他至今安然无恙,似乎这不大公平,可他深入梦魇再未醒来,半生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