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多希望父亲得的是癌

2017-12-20  本文已影响0人  我是阿曼达

01 

2015年4月至2017年10月,我和我妈辗转奔波于北京的几家三甲医院。

试过凌晨四点起床挂专家号;体验过手术室外长达5小时的焦灼等待;也曾经站在取结果的机器前,明知检验结果已经出来,手指却停在半空,始终不敢落下点击那个“打印”......

终于明白,为什么说,医院是天堂的一隅,也是地狱的一角。

新生儿第一次美妙的啼哭,在这儿响起;临终前最后一声叹息,也在这儿消散;ICU的门后,推出的可能是一次重生,也可能是白布覆盖着的静默身体。

ICU标语:生命从这里延续

而那些医护人员,有时候他们不仅是人们常说的“白衣天使”,更是患者眼中的上帝,掌握生死大权;但另一些时候,他们又成了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我曾经在一家三甲医院的大厅门口,看到兄弟俩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的间隙是撕心裂肺的吼叫:给我刀,杀死他们!身边是他们同样痛哭流涕的妻子,用胳膊紧紧环抱他们,竭力抑制住他们的冲动。

守着大门的保安告诉我,这已经是他们家老爷子第二次送过来抢救了,上一次,抢回来三个月的命;那次兄弟俩感恩戴德冲着下跪的大夫,和这次他们扬言要杀的,是同一个医生。

我的一个医生朋友说,

别把我们当亲人。

我们遇到过父亲危在旦夕,还在病房吵吵医疗费大头谁出的兄弟俩;

遇到过仅仅因为孩子有先天唇腭裂,把她生下三天就偷偷离去的年轻父母;

还有一开始信誓旦旦说倾家荡产也要抢救,等老公救回来、昏迷不醒时,不再露面的妻子;

平心而论,我们比这些“亲人”好。

但也别奢求我们对每个病人都有一颗父母心。

国内公立医院的工作环境这么恶劣,接诊病例这么大,我们真要把每个病人当孩子,心得被针扎刀绞磨子碾上多少回?别说患者敢不敢把性命交给这样的玻璃心医生,先问问我们自己能不能撑下去?

就用平常心对我们。治好了不用把我们当菩萨,治不好别把我们当罪人。

02

今年5月,我们换了一个主治医生,带着一个见习医生。见习医生山西人,个子娇小,说话温和可亲。家属有疑问的时候,她总是耐心介绍,从不厌烦。

我妈办出院的时候,她按规定向我们宣讲出院注意事项。大概看出我有点忧虑,很体贴地说:我能体会你的心情。

而我,可能是出于连日进出医院的疲惫,被这句话激起了叛逆情绪:

是吗?你懂吗?你真懂吗?

你们医生不就是坐在电脑后面,开个化验单吗?

你们能体会我们排长队缴费,却被告知B超号没了,最早也要等到下下周的心焦吗?

对我们来说是血肉至亲的家人,在你们来看不就是一个个冰冷的病例吗?

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问:你知道吗?我一直希望,自己的父亲得的是癌症。

我心惊肉跳:什么样冷血的女儿,才会希望自己的父亲得的是癌症?

她很平静的说,我父亲是因为渐冻症去世的。

父亲被确诊的时候,她有如五雷轰顶。她是医生,有足够的知识了解渐冻症的残酷,却又缺乏足够的技能帮助父亲诊治。

她有些怨恨老天,为什么父亲得的不是癌症?

过去几十年人类在医学上取得的进步,让很多凶险的癌症即便到晚期也有了生的希望,比如说罹患第四期淋巴癌的李开复,现在体内已经检测不到癌细胞。

如果是癌症,凭借核磁可以帮助父亲检测出病灶;根据父亲的临床症状可以预估癌症分期,再决定是否能够手术;如果不能手术,可以采取直接放化疗;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的没有生还的希望,临终的姑息疗法,也能最大限度地减轻父亲的痛苦。

如果是癌症,她有千百个烂熟于胸的案例确保父亲得到最合理的治疗;

养女千日,为的不就是这一时么?但在渐冻症面前,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很多人在临终的时刻,虽然被疾病折磨,但在心灵和情感上却和亲人越来越亲近;但渐冻症不是,病人先从远端的肢体失去知觉,逐渐扩散到全身,到最后连眼皮都无法抬起。更残酷的是:即便是到最后一刻,病人的神智都完全清醒,却无法和亲人做一丝一毫的交流。

她像一个普通的女儿一样,悲痛万分地送走了父亲;不同的是:作为医生,之前她就清楚地预知父亲所要经历的每一段病程,因此遭受了双重的折磨。

03

去年我们中学校庆,我偶遇十年不见的一位学长。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全白了。我问,不记得你有少白头啊。

他苦笑,说年初给父亲做了换肝手术。

医不自治,通常医生都会请同行给自己的亲人手术。但是他父亲笑呵呵地说,不介意儿子给他手术,这样万一出了意外,他知道自己是在最好的刀下没的,人生没有遗憾。

他知道父亲的话没错。他是他们科室最好的“一把刀”。换肝术是晚期肝硬化病人最好的选择,虽然是普外难度最大的手术,但已经是很成熟的术式;在他手下换过肝的病人,预后都很好。

他决定亲自主刀。

手术的时候,他的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不知是冷还是热;护士不停给他擦流到睫毛上的汗,只有他知道,那是因为害怕涌出的泪。实习大夫开始缝合的时候,他直接瘫倒在手术室的地板上,这才发现,刚才站着的地方,全被汗水浸湿了。

手术非常成功。

父亲是第二天深夜走的。移植过去的肝不被兼容,出现了全身排异反应,没能抢救回来。

他想不通为什么。

他中学成绩优异,大学学了医科。很多比他成绩差的同学上完一般本科,开始进入金融行业和通信行业挣钱了,他还在苦读书;等他毕业了,刚开始有点微薄的薪水,同学们已经小有家底,出去吃饭也从不让他掏钱,说他太穷,不好意思花他的。

他父母亲却从未催过他,从不觉得儿子挣钱少面子上挂不住,反而把他从医当成家族莫大的光荣。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他母亲逢人就这么说。

他要七级浮屠做什么?七百级浮屠他都不要。他只要他父亲能平安从医院出来,和他其他的病人一样。

如果不换肝,父亲可能还有三个月到半年活头。父亲生育了他,又培养他成为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他不但没能救下父亲,反而又欠了他半年命。

他似乎没合过眼,天就破晓了。他去盥洗室用凉水冲了把脸,想先给外地的姐姐打个电话,再商量怎么告诉母亲。

抬头一照镜子,发现自己一夜白头。

04

医生也是平常人。即便很多时候看上去,他们在行使神的功能,但终究不能决定生死,哪怕病人就是自己的亲人。

有位急诊科医生说,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你能按时回家,推开家门,孩子扑上前,妻子接过你的外套,埋怨儿子这次数学又没考好。

幸福就是生活里永远不会有救护车的尖叫;幸福就是你永远无须体会:尽了全力,却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从你的指尖溜走.....

没人喜欢看医生、去医院,但有这么一群人,却把事业和信仰都系在了这方天地,为陌生人的病痛困苦殚精竭虑。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给予医生他们值得的信任,也给予他们适当的谅解。

因为,他们就是像你我一样平凡的人。有时即便拼尽全力,也仍然力所不逮。

-我是阿曼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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