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将寻常忆 第二十章
朱小暖把叶书托付给张灵艾照顾后,出了小区,举目四顾心茫然,熟悉的城市,陌生的街景,陌生得叫她害怕,站在小区门口不知所措,手机铃声响起,惊了一下,是沈静静的来电。
“小暖,你去哪里?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沈静静的声音带着担心,有点哽咽。
朱小暖许久沉默,恍惚地说,“静姐,我要去广州,我要去找我姐姐,我要去广州找我姐姐。”那声音,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最后一片木板。
“我陪你去好不好?”沈静静颤着声音说。
“不了。”朱小暖说,“静姐,你帮我收拾一下办公室,你先保管着,等事情过去之后,我就去找你,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沈静静听到朱小暖的声音这般冷静,愈发担心,只是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担心我,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好的。”
“小暖,你要好好的。”
朱小暖说,“谢谢你,静姐。”
“傻丫头,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呢。”
“好,以后不说了。”
朱小暖沉默,沈静静也沉默,两人沉默了一分多钟,还是朱小暖先打破沉默,“静姐,那我挂了。”
“好。”沈静静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记得告诉我一下,我手机不关机。”
“静姐,再见。”
“小暖。”沈静静急促地唤了一声,沉默片刻,“没什么。照顾好自己。”
“嗯。”
朱小暖挂断通话,订了去广州的动车票,直接就去到深圳北站,排队安检,排队检票,排队是城市的常态,像搬东西的蚂蚁,排着队走路,循着同样的气味走同样的路,所有人都按照广播和屏幕的指示走路,于是就不会走错路。在排队的人流里,一步一停留,缓缓行走,人声鼎沸,有人在拍照,有人在骂娘,抬头不见天,放眼全是人,朱小暖什么都看得到,又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得见,又什么都听不见,她只是走着,循着人流和广播声,走着。上了车,看窗外,玻璃窗映着模糊的光影,光影里的那女人,眼眸里似乎藏着悲伤。
时间好像不存在,朱小暖回过神来,人就已经站在姐姐的出租屋门外,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这里的,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朱小秋拄着拐杖从卧室里出来。
朱小秋以为是二姐回来了,没想到来的是小妹,略觉诧异,“小妹,你怎么来了……”
见到朱小秋的身影,一路强撑的所有眼泪,再也兜不住了,骤然间全都倾泄出来,跑过去抱住朱小秋,泪如泉涌,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朱小秋的心一下子沉下去,这是小妹第二次这么哭。
第一次是自己背起行囊来广州打工,小妹来车站送行,上车前,小妹也是这般抱着她,哭得让人心碎。那时,小妹年纪尚小,自己的离开,再没人护着她,同时她清楚三姐是为了她放弃高考,害怕、孤单、愧疚等等情绪交织在一起,迸发了出来的痛哭。第一次是因为自己,那么这一次呢?是因为叶书吧。朱小秋压下心里的种种疑惑,没有询问什么,只是轻轻拍拍她的后背,“没事没事,三姐在呢。”
朱小秋轻哄着朱小暖,没有急得问为什么,选择先让小妹哭个痛快。
泪水弄湿了朱小秋的肩膀,朱小暖浑然不觉,不知道哭了多久,朱小暖反应过来三姐的脚伤还没痊愈,收了收眼泪,满脸自责,低下头,愧疚地说,“三姐,你的脚伤没好还站这么久,都怪我,都怪我。”
朱小秋拍拍小妹的脑袋,只是笑笑说,“扶我过去沙发坐下。”
坐下以后,朱小秋给小妹倒了一杯水,柔声问道:“小妹,发生了什么事?叶书呢?”
朱小暖捧着水杯在嘴边,默默流泪,眼泪滴到了杯子里,和开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泪水和开水。
“小妹。”朱小秋加重了语气。
朱小暖沉默了很久,“三姐,我和叶书结束了。”朱小暖都感觉不到这句话是自己说的,好像结束两个字,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
“什么?”朱小秋陡然提高声音,满脸震惊。
正要追问,门又开了,朱小夏回来了,手上提着一袋子菜,看到了朱小暖熟悉的身影,很是惊喜,“小妹!你今天怎么来了?叶书不是说去深圳找你了吗?叶书人呢?你们来也不早说一声,我这菜买的不够。你们……小妹你怎么哭了?”她注意到了朱小暖眼眶的泪水,一声惊呼,扔下手上的东西,小跑过去坐在朱小暖旁边,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着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叶书欺负你了吗?”
朱小暖哇的一声大哭,把趴在二姐的膝盖上,哽咽地说:“二姐,没有叶书了,我和他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们不要再问叶书了。”
朱小夏和朱小秋满脸的不可置信,一时居然也说不出话来。
朱小秋突然愤怒起来,“这个小兔崽子,居然敢欺负小妹,反了他了。”
“你别急,把事情问清楚先。”朱小夏相对理智点,赶忙劝慰,“小妹,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和叶书吵架了?受了什么委屈,姐姐替你做主。”
“不行,我打电话叫他过来,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朱小秋火急火燎,掏出手机就想给叶书打电话。
朱小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别找叶书。”霍然抬头,扭身紧紧抓住朱小秋拿手机的手,神色惶恐,“都是我的错,不关叶书的事,你不要打电话给他好不好?你不要找他好不好?三姐。”
朱小夏问:“告诉姐姐,你和叶书究竟怎么了?”
“不关叶书的事。”朱小暖哭着说,“是我对不起叶书,是我的错。”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维护着那臭小子,他怎么你了,三姐替你收拾他。”
“是我对不起叶书。”朱小暖哭着在重复这一句。
“别哭别哭。”朱小夏哄着朱小暖别哭,自己鼻子酸意却浓烈,也忍不住落泪。
“你们都别哭了,哭能解决问题吗?”朱小秋被两人哭得莫名烦躁,嚷了起来,“不行,我非得找叶书问清楚不可。”
“不要找他。”朱小暖两只手紧紧抓着朱小秋的手机不放松,额头抵在手低声哭泣。
“不找叶书,那你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好不好,你不说姐也不知道怎么办。”朱小夏抹着眼泪,柔声劝道。
“不能说。”朱小暖呢喃。
“你给我放手,你不说,我就问叶书去,我看他敢不敢不说。”
“你就让你三姐打个电话吧,有什么事我们和叶书一起坐下来谈,没有过不去的坎,再大的矛盾,说开就好了。”
“不要找叶书。”朱小暖哭得可怜,手抓得愈紧。
“小妹……”朱小夏还想再劝。
朱小暖突然歇斯底里,尖叫道,“你们要是去找叶书,我就去死。”
朱小夏不敢再逼,只好劝和哄,哽咽道:“不找叶书,我们不找叶书。小妹,你不要急,不要哭。”朱小夏揽着小妹,说不哭的人,自己也在哭。
朱小秋沙哑着嗓子,似乎是在用尽力气地说话,“二姐,带小妹去你房间睡一下。”
朱小夏点头,搀扶起呢喃不要找叶书的朱小暖,“小妹,乖,听话,我们去睡觉。不找叶书了,我们不找叶书了。”
朱小夏扶着朱小暖走进卧室,像一个妈妈,哄着伤心的女儿睡觉,朱小暖哭得累,很快就睡着了,朱小夏轻手轻脚地下床,给小妹盖了被子,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就算睡着了眉头也微微蹙,朱小夏收敛下哭意,走出房间,轻轻掩了门。
“三妹,我们怎么办?”朱小夏走出来,压着声音,“趁小妹睡着,你给叶书打个电话问是怎么回事。”
朱小夏见三妹没有回答她,这才察觉朱小秋瘫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额冒冷汗,不由担心叫唤几声,“三妹,三妹。”
朱小秋回过神,“小妹睡着了吧!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问要不要找叶书问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朱小秋一个激灵,醒悟过来小妹在卧室睡觉,低着声音,夹带着丝丝颤音,“二姐,别找叶书。”
朱小夏面露惊讶,不明白朱小秋为何前后反差那么大,刚才还是她坚持要找叶书问清楚的。
“二姐,小妹是说真的。”
朱小夏不解。
朱小秋沉默十几秒,艰难地说,“小妹说我们要是找叶书,她就死给我们看。这话是真的,她是认真的。”
朱小秋很害怕,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听出了朱小暖那一句话里的认真,害怕中不由自主地缩紧身体,她害怕失去,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朱小夏能感受到三妹的害怕,竟也僵硬得站立不动,时间在悄然滴答而过,不知多久,朱小夏开口,声音干涩,“朱小秋,别怕,有我们在,小妹不会有事的。”
温柔的人总能在关键时刻迸发出刚强的力量,更何况在两个妹妹面前,朱小夏知道自己只能坚强,除了坚强,别无选择。
朱小秋被姐姐连名带姓的叫,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缓缓抬起头,看着二姐带泪的笑脸,她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目光中的软弱也变得坚毅起来。小妹还活着呢,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何必提前悲伤,该做的,不是害怕,而是要她好好的活着。
“三妹,接下来怎么办?”
“叶书是不能问了,小妹也不能逼迫。”朱小秋恢复了神采,略微沉吟,“二姐,小妹愿意说,我们听,小妹不愿说,我们不问,就陪在她身边,其它都不要管。”
“好。只能这样了。”朱小夏说,“小妹现在睡着了,估计醒来也没什么胃口,那我煮点粥给她。”
朱小秋点头,“我帮你做饭。”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朱小夏说,“你的脚还没好,好好休息吧。”
“哦,那你粥也煮我一份,我最爱喝你煮的粥了。”
“行啦行啦,今晚吃粥可以了吧。你个馋嘴的丫头。”
“略略略。”朱小秋吐着小舌头,“谁叫你有大厨的手艺呢。”
姐妹俩刻意说些轻松的话。朱小暖是个倔强的人,总是在逞强,不管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委屈,她都是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一次哭得那么脆弱,她们不敢想象小妹心中的苦楚有多沉重。她们曾经还因为叶书的出现而感到安心,以为终于有人能够让小妹放下一半倔强、一半逞强,她们本来以为小妹的未来有叶书,会有一个让人羡慕的未来,可上帝当头棒喝,别天真了,生活哪有想象的那么美。
朱小暖做了一个梦,辽阔的大草原上,天空是干净的蓝,没有云,远处有一颗笔直的绿树,树下摇曳着一朵小黄花,一只白色绵羊低着头轻嗅,还有一个男孩,盘膝而坐,手撑着下巴,看着她笑,温暖而舒服,她走过去,突然一阵风吹过,她举手遮挡,再放下时,小黄花不见了,白绵羊不见了,那个男孩站起来转身,然后消失了,她伸出手想去抓住,世界成了一片大戈壁,荒凉一片,飞沙走石,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很害怕,她在大戈壁拼命奔跑,一只鞋子丢了,她想找那个男孩,脚下磨出了血泡,一个踉跄摔倒了。
朱小暖惊出一身冷汗,猛然起坐,心脏砰砰直跳,回了一会儿神,看了看四周,熟悉的房间,白色的墙上挂一个相框,四姐妹的合影,那是庆祝朱小暖考上大学去旅游时拍的照片,大姐和二姐温柔含蓄的笑,三姐龇着牙,一手搂着自己的脖子,一手还掐着自己的脸蛋。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的家,是姐姐在的地方。
至于那个她从小长大的村子,不是她的家,父母和亲戚,只是有血缘关系的仇人,没有亲情而言。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小村子,生而为女,就是原罪。
小学时候,她和堂哥同班,她成绩很好,堂哥成绩很差,有次,堂哥被老师批评了,下学后他跑过来,狠狠地踩着她的脚背,还用劲扭转了一下,疼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一拐一拐回到家,跟妈妈哭诉,妈妈却说,踩一下又不会死。三姐知道这事后,背着她在上学路堵住了堂哥,用拖鞋抽得堂哥哇哇大哭喊不敢了,结果是人家的父母拉着儿子找上门来告状,三姐挨了父亲一顿毒打。护着三姐的两个姐姐也被打了,她蹲在一边哭着喊爸爸别打了,是我的错。
大姨是村子数得上号的有钱人,生了两个儿子,用鼻孔看母亲,有次母亲带着她去大姨家,大姨家没人,母亲挽起袖子来就打扫房子,还叫她帮忙,她不肯,就被甩了一记耳光,大姨回家后,地板看了看,红木椅摸了摸,满意点点头,问你们吃了吗?母亲说还没有,大姨说出门路边有家馄饨店,快去吃吧,别饿着了。
大伯是个文盲,没事就念叨几句女儿读书再好有个屁用,等嫁人了,还不是便宜裆下带把儿的男人。还总炫耀自己聪明,早早让女儿去工厂打工,挣钱给儿子读书,都不用他这个老爹花钱,还能抽上几包好烟。后来大姐去打工了,他就总问爸爸,小春每个月挣多少钱回家?等二姐去打工了,他就来问,小夏每个月挣多少钱回家。还问小秋什么时候去打工。朱小暖最恨的人就是大伯了。
父亲是个野蛮的男人,对她这个小女儿,只有恨,没有爱。据三姑六婆碎嘴,她出生之前,父亲咬咬牙“花大钱”给母亲做了一次B超,检查说是男孩,父亲欢天喜地,对母亲是那个关怀备至,谁知道出来的还是个女孩,女孩哭了,父亲哭了,希望转变成失望,连她出生都不抱一下就走了。之后,父亲依旧不死心,每天晚上忙着和母亲上床制造人类,年复一年,母亲的肚皮不见动静,他就打骂母亲是个没用的女人,打骂朱小暖是个没用的女儿。朱小暖自懂事起就小心翼翼看着父亲的脸色,看着身边人的脸色,生怕做错事,招来打骂。随着她身子慢慢长开,乳房发育迅猛,父亲看她的眼神变了,是一种让她很不舒服的眼神,也是一种让她害怕的眼神,父亲会在她拖地板洗衣服弯腰时去瞄她的胸部,甚至会在她洗澡时砸门说开门我要撒尿。
朱小暖知道三姐也看出来了,才会总守着她,出去和同学玩也要带着她。后来才有和父亲拼命的那一次疯狂,哪怕被父亲打得头破血流,也要拿凳子砸父亲,拿菜刀砍父亲,还对父亲撂下狠话,要是小妹出事,她就会把房子烧了。似乎嫌狠话不够,她直接把灶台的柴草点了,吓得父亲赶紧灭火,气得脸都扭曲了,看着披头散发,满脸鲜血的朱小秋凶狠地盯着他,他终究还是怕了。围观的闲人都不明白,朱小秋为什么发疯,只有她明白。那天,三姐笑着对她说,丫头,哭什么,三姐没事,不疼。那天起,三姐成为了村子最有名的疯婆娘,再没有人敢招惹她。
朱小暖走出房间,朱小夏听到声响迎了过来,一脸欣喜,“小妹,你醒了,肚子饿了吧,姐给你煮了粥,过来吃点。”
朱小秋说,“你多久没尝到二姐的鱼片粥了,赶紧趁热吃。”
朱小夏很快就端上一碗热粥,米粒饱满浓稠,几片白嫩薄鱼片,上面撒了几颗翠绿葱花,浮着几滴花生油,还冒热气,朱小暖低头看着眼前这一碗鱼片粥,鼻梁微酸。
朱小夏柔声道:“多吃点,锅里还有呢。”
朱小暖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粥细嚼,吃着吃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朱小夏问:“是二姐煮的不好吃吗,怎么吃到哭了。”
朱小暖抽了抽鼻子,哽咽说:“好吃。”
看着她这副模样,朱小夏和朱小秋心疼得不得了,却强忍着不哭,看着小妹流着眼泪,一口一口吃着鱼片粥。
吃完一碗粥,朱小暖放下勺子。
“我再给你盛一碗。”朱小夏说。
“不用了,我吃饱了。”
朱小夏说:“锅里还剩不少呢,你多吃一碗,看你这么憔悴的,我再给你盛一碗。”
“二姐,我真吃饱了。”朱小暖抢过碗,“我去洗碗。”
朱小暖走到厨房水槽边上,洗洁剂一压,刷碗布一打湿,就在碗里转圈了,一圈两圈三圈四圈……朱小暖顺时针刷完又逆时针刷,两手满满的泡沫,一只碗不知道被刷了几遍,任眼泪在流淌。有些事,越是亲近的人,越不能告诉。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呢?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再无其它用处,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地担心下去吧。
朱小暖没有回头,也知道两个姐姐正在看着自己,默默忍受着揪心的煎熬。姐姐是因为怕自己更痛苦,才默默承受着这份痛苦,自己是因为知道姐姐不会逼问,才敢这么毫无克制的软弱,朱小暖无比憎恨自己这般辜负姐姐对自己的爱,利用着这份爱。
朱小暖在心里无数次说着对不起,“二姐三姐,对不起,原谅小妹的任性。”她把所有的错,揽到自己身上,朱小暖的眼在流泪,心也在哭泣,“对不起,叶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突然“哐啷”一声响。碎了一地的,是谁的心。
朱小夏一声惊呼,噌的飞冲过来,语速急促,“小妹,你没事吧。”看了看小妹,又看了看散落的碎碗片,再看看泪流两行的小妹,猛然抱住,哭着喊,“小妹,你吓死姐了。”
朱小秋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沉默无言。
“没事呢,只是手打滑了。”朱小暖劝慰二姐,“我拿扫把扫一下。”
“不要管了。”朱小夏松开小妹,拉着她走到沙发坐下,紧紧抓着朱小暖的手,朱小暖低着头,不说话,朱小夏说,“小妹,发生了什么,你不愿意说,那就不说。只是希望你记住一件事,不管你想做什么事,在做之前,想一下二姐,三姐,还有不在这里的大姐,能做到吗?”
朱小暖慢慢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二姐,又转向三姐,一样的表情,一样的期待,一样的温暖,朱小暖胡乱擦了把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朱小暖转移话题,看着朱小秋的脚,“三姐,你的脚伤恢复得怎样?还觉得痛吗?”
“还好吧,痛习惯了,也觉得什么。”
“有定期去换药吗?”
“哈,不用担心。”朱小秋笑了笑,“有定期换药,也有定期去检查。就算我忘记了,二姐也会提醒着,有二姐照顾,你还怕我会恢复得不好吗?她可比妈还像妈。”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朱小夏嗔怪道。
“二姐,爸妈有给你电话问三姐的事吗?”
朱小夏眼眸里闪过黯然,故作轻松地道:“哪里需要爸妈打,你问这鬼丫头是怎么作怪的,天天给家里打电话,还轮流给亲戚打电话。”
看着朱小暖疑惑的表情,朱小秋没卖关子,哈哈大笑,“我每天给他们打电话借钱呢。你是不知道。他们一听说我要借钱,一个个不是哭穷就是喊手头紧。大姨最搞笑了,还给我分析了她家在哪里哪里要花钱,实在没办法,还说家里离不开她,没办法来看望,不然她一定会来,所以觉得很对不起我。二伯支支吾吾的,连理由也不找了,最后说有事就挂了,哈哈哈,笑死我了。”
朱小暖关心问道:“三姐,钱花完了吗?还差多少,我给你转,你别跟他们借钱,不要欠他们人情。”
“小妹,你别急,你给的钱绰绰有余呢。她故意跟家里借钱,是为了戏弄他们。你不用再跟公司借钱了。”一说到跟公司借钱,朱小暖的神情有点不自然,这也是她不敢告诉真相的原因,一旦知道真相,朱小秋一定以为她是为了医疗费才出卖肉体,然后拒绝所有后续治疗,哪怕残废了也在所不惜。叶书也问过她是不是这个原因,她知道只要回答是,叶书就会原谅她,只是她不愿意骗他而已。
朱小秋看着朱小夏叫屈,没注意到朱小暖的神色,“我哪有心思戏弄他们,我在家也好无聊的好不。”转又对朱小暖说,“小妹,我当然知道他们不会借钱给我,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看他们会找出多少新鲜的理由来拒绝,挺好玩的。我打电话给妈,更好笑,她居然跟我诉苦起来了,还说因为我出车祸,爸心疼女儿,不忍心跟我们要钱,这段时间都没抽上好烟,一肚子火气都出到她身上了,动不动就骂她,听她那语气,好像在怪我哈,我都快笑死了。”
“你没事说这个干嘛。”朱小夏埋怨,她不希望这些事增加小妹的烦恼。
“没事没事,反正小妹也会知道。”朱小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与其不着调的去安慰小妹,不如让小妹来安慰我,至少能分她的心思,有一群怼的对象也好。
“三姐,他们都是小人,你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那一群亲戚,只会嚼舌根搬弄是非,势利眼冷嘲热讽,硬心肠一群小人。
“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可笑。二姐去上班,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找他们借钱玩咯。这次他们不愿意借我,看以后还有没有脸开口跟我借。”朱小秋一拍脑袋,觉得不准确,又改口,“嘿,说错了,我还是太小看他们了,就那群没皮没脸的家伙,哪有羞耻心,有钱就是大爷,这才是他们的价值观。对于他们而言,拿什么嘴脸对人,就看各自口袋钱多钱少,有钱人,就好脸谄媚,没钱人,就丑脸狰狞。唉,有时候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我倒是不好意思对他们嘲笑太过。”
朱小夏叹息一声,劝慰道,“你们两个丫头,何必说到这份上呢。”
“不是我刻薄,事实如此。”朱小秋说,“甭说亲戚,就说咱爸妈。你看爸,什么时候把我们当成女儿看了,看我们是挣钱工具而已。妈呢?小时候,受了爸爸的气,就会把气撒在我们头上。至于现在,她除了跟我们诉苦,哪里还会说暖心话,成天怪我们不是儿子,才害得她不受待见。”
“妈也是个可怜人。”朱小夏说。
“妈是个可怜人,可她却把她的可怜延续给我们。”朱小暖说,“她总觉得我们就是她悲剧人生的罪魁祸首。”她一肚子委屈说不完,母爱这种东西,母亲没给过她,是姐姐给的。至于父爱,从来不知道是什么。
因为父母从小带给她的阴影,她不止一次的发誓,这辈子绝不会嫁给像父亲一样的男人,也绝不会做一个像母亲一样的女人。人在长大的过程,就在学着怎么做父母,现实中对父母的种种不满,会在假想自己当父母时会怎么做。
既在假想自己,也在假想伴侣。在刚开始认识叶书的那段时间,她每每惊讶,在这个世界上,竟然存在这么一个人,有那么多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关于男女,关于爱情,关于家庭,好多好多,让她情不自禁产生一种“我有很多话,想和他说”的感觉,所以才会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主动给叶书打了电话,和他说了自己的故事,那些从没和别人说过的故事,当叶书说愿意帮她擦眼泪的时候,她的泪忍不住流下,也才有了后来属于彼此的故事。只是,世事难料,曾经的憧憬终究还是破灭,破碎的不是一个人的梦,而是两个人的心。
朱小秋在刻薄讽刺,朱小暖在冷静补刀,朱小夏在无奈叹息,淡薄的亲戚,无爱的父母,冷漠的村庄,开端这般心酸,叫人生如何不艰。三姐妹就这样聊着天,不想话题以外的人和事,这是她们共同期望的,有意无意间,都会回避有关叶书的话题。朱小暖虽想这么聊下去,只是二姐要上班,三姐要养伤,于是就提出要睡觉了。
朱小夏说:“小妹,你三姐脚伤没痊愈,你就和我睡吧。”
朱小暖点头答应。一番洗漱之后,各自睡下。
夜半三更,朱小夏听到了细微的抽泣声,知道小妹在哭,小妹弓着身子,背着她在哭泣,拼命地压抑住哭声。朱小夏心疼不已,闭着眼不让自己的眼泪出来。听了一会儿,她轻轻转过身,抱住小妹。
“二姐。”朱小暖停顿了一下,“你当初是怎么放下的?”
朱小夏沉默许久,“总在等着,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然后就放下了。”
“你还会想他吗?”
“想啊,等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说忘就忘。”朱小夏说,“但放下之后,重新去看那人,才发现他不值得被爱,也不值得被等,怪我当初太傻。”世界有太多的人,对应的命运也就那么几款重复又无趣的类型,多少人能被安排到好的命运,多少人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活,多少人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有,但少。大多数人总是在慢慢失望的,无论是对世界,还是对别人,甚至是对自己。
“二姐,我放不下叶书。”朱小暖转过身,蜷缩在二姐怀里,呢喃道,“我心就好痛,喘不过气。”
朱小夏抱紧手臂,想给小妹更多的温暖,“我不知道你们为何为突然这样。叶书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应该得到幸福的。如果能挽回,那就去尝试,别让自己后悔。”
“不能挽回的。已经结束了。”朱小暖说,“就算叶书能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我。”
朱小夏拍拍小妹的后背,轻声说,“你三姐前段时间说过你有事瞒着我们,还很担心你。本想着有叶书去陪你,一切都会好起来,没想到还是这样了。”
“对不起。”
“傻丫头,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你不告诉我们,肯定有不告诉的理由,我和你三姐不勉强你,也希望你不要太勉强自己。”朱小夏柔声道,“慢慢来吧,我决定放弃的时候,也是想很多个日日夜夜。你们以前也没少劝我放弃。那时候还是会觉得舍不得,还会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想着,兴许他明天就跟我求婚了呢。都是自欺欺人而已。所以二姐知道,感情的事,最后还是要靠自己下决定,还有靠自己撑过来。”
“撑得好难受,难受得喘不过气。”朱小暖颤抖着身体,哭声不知道藏着多少痛苦。
朱小夏满眼泪花,在黑夜中看不见,说道:“姐陪着你呢。没事没事,都会过去的,姐姐都在呢。”
朱小暖嘤嘤地哭泣,朱小夏下意识地抚摸着小妹的头发,柔声细语,“哭吧哭吧,难过了就哭,别憋着。”
朱小暖没有再说话,朱小夏也不再说话。
屋子的窗户半开着,风轻轻地吹,摇摆起窗帘,城市的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进来,留下半片微光,光里也夹杂着声音,是街道的车辆驶过,是天空的飞机飞过,也许还有其它,只是听不清晰。思念一个人,睡不着。
白天,朱小夏去上班,朱小秋在家养伤,朱小暖钻在被窝里,一会儿呆呆看着白色天花板,一会闭上眼睛一片黑暗,不哭不笑不吵不闹,就这么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哪怕朱小秋叫了她几次吃早餐,她应一声“嗯”也没下床。
朱小秋满心担忧,却知无可奈何,几次站在房门口,几次欲言又止。到了中午,朱小夏满头大汗提着外卖回来,嘱咐几句趁热吃,又匆匆地走了,她不放心家中妹妹,回来看一眼才宽心。
“小妹,你多少吃点啊。”朱小秋劝道。
“我没胃口,晚点再吃吧。”朱小暖应道。
“不吃哪成,再难受也不要不吃饭。”
“嗯,我待会吃。”
直到饭菜冷了,朱小暖也没吃,朱小秋光顾着给担心小妹,也没心思去打电话戏弄那群亲戚了。
朱小夏回家后,看到朱小秋那副低沉的模样,问道:“小妹今天怎样了?”
“今天都还没吃饭,不管我怎么劝,她都说没胃口。”朱小秋低着头说,“有时候痴痴地盯着手机,像是在等电话,可来电了又直接挂断。”
朱小夏沉默许久,说,“我先做饭吧。”她很快就做了小妹平时最爱吃的几样菜肴,装盘端到屋子,看到小妹蒙着被子,朱小夏叹了口气,把盘子放下,留下一句话,“你这样苦自己,姐姐会难受的。”
朱小夏再进屋时,看到盘子里饭菜少了七七八八,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几天,朱小暖变得不爱说话,也没有再哭,成天躺在床上,和她说话,也是沉默以待,两个姐姐明白她心里的苦,不敢过分逼她,只是把饭菜端到房间放下,等她吃完再去收拾。
整个屋子像是被蒙上一层阴影,没有往日笑语,看着小妹日渐憔悴,她俩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朱小秋好几次看到小妹对着手机发呆,几乎忍不住就要联系叶书,叫他给小妹打个电话。可终究还是不敢,因为这是一场赌博,赌注是至亲的生命。只能等待,在这种平静中等待,在等待中悲伤,在悲伤中祈祷。
时间慢,等待的时间最慢,悲伤姗姗去迟,似乎连空气都在酝酿着些什么不好的气息。
朱小夏像往常一样买菜回来,心里盘算着今晚的菜要怎么做,到铁门前突然停下脚步,她听到一对中年男女在楼下闲聊,他们都是住在斜对面一栋楼的租客,女的住一楼,正在晾衣服,男的身材干瘦,笑起来满口黄牙。
“杨嫂,这几天野猫咋多了,像思春了,嘿嘿,该不是你招来的吧。”
“黄二,再乱说,小心我叫我那口子捶你。”被叫杨嫂的妇女一边把湿奶罩晾上,一边骂道,“也不知道是那家缺德鬼,把饭菜都倒在巷子里,才招来野猫。”
黄二怪声怪气,盯着高挂的奶罩,“你才被他天天用棍捶。”说到后面的捶字被加了重音,还怪笑,脸上刻着猥琐两个字。
朱小夏在大门前僵立不动,脑海中一片空白,没听到他们的其它话语,脑海中回荡着一句“把饭菜都倒在巷子里”,她往前走几步,看到巷子有些残食米饭,目光顺着食渣直上,正好对着自己的房间,她神情恍惚,上了楼,进了门,朱小秋看到她神情不对,叫了几声,朱小夏都没应,只是匆匆走到卧室,打开窗户往下看,目光直下,正是那些残渣,骤然间,朱小夏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朱小秋跟着进屋,不明白姐姐为何那般自责和难过。
朱小暖疲惫地睁开眼,挤出一个笑容,“二姐,你怎么了?”
朱小夏“哇”的一声,趴在朱小暖身上,搂住她的脖子,哭着说:“小妹,你怎么这么傻。”
朱小秋着急问:“二姐,出什么事?”
“小妹,你把饭菜都倒到窗外的对不对,你这几天都没吃饭对不对?”
“对不起。”朱小暖声音虚弱地说,“二姐,三姐。”
“是我的错。”朱小夏哭着说,“怎么能没发现到呢,是我的错,都怪我。”她被自责淹没,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小妹,“我马上给你做吃的,不,家里还有些吃的,我给你热一下。三妹,你的零食呢,先给小妹吃点,她一定饿坏了。”
“好,我去拿。”
朱小暖看着两个姐姐一脸恐慌紧张,挣扎着起身,强打精神下床,说道:“没事儿,不要紧张,我很好。”刚站起来,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眼前的画面瞬间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耳边回响着朱小夏和朱小秋急切的呼唤,“小妹、小妹”,重复着,声音好像越来越远,她想回应一声,却没有任何力气,声音慢慢消失。只剩下黑暗,深浓而无边的黑暗,意识找不到身体。
朱小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知道是梦。
梦里回到了童年,在那个被憎恨的家乡里,父亲举着菜刀,面目狰狞地追杀着她,她赤着脚,在尖锐的砂石路上拼命跑,她一边跑,一边哭,喊着,“姐,你们在哪里啊?”到处都是亲戚和街坊,他们只是在笑,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救她,她看到人群里的三个姐姐,她们满面的泪水,嘴里喊着什么,她听不见,她们被妈妈拉住了,妈妈面无表情,就在不远处,冷冷看着她。她跑不动了,她害怕得颤抖,绝望地停下脚步,蹲在了地上,人变成了蛇,缠绕着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脖子,吐着蛇信,她不再挣扎,眼睛茫然无光,耳里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唤着她,叫小妹还是叫小暖,她分不清楚了,她只是被冰冷的蛇缠绕着,到处都是蛇,她哪里都去不了,眼泪似已流尽,害怕早已用光,整个世界只剩下冰冷,她想着,就这样停止吧。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她茫然回头,是一张笑脸,一个小男孩,他笑得那么温暖,他的笑就是世界的光。他是谁,她想着。
小男孩拉起她的手,下一刻,就跑到了海边,沙是白的,软软的,凉凉的,赤脚踩在沙子上,舒服极了,还有白鸥在蓝色的大海飞掠,时不时几声鸥叫,和鸣着浪的声音,阳光像一层蜂蜜,盖住了世界,小男孩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走在软沙上,云卷云舒,潮起潮落,他和她,在沙滩上留下了脚印。他要带我去哪里,她想着。
小男孩带着她到处跑,去看清风,去看明月,去看花中蝶,去看溪里鱼。小男孩总爱笑,然后她也笑,他笑得很灿烂,她也笑得很灿烂。小男孩还爱抱着她,在每一个日日夜夜,他的怀抱,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她把头埋在他胸前,听到他噗咚噗咚的心跳声,那声音好像在说,不怕不怕,我在我在,然后她就不再害怕了。有他在,真好,她想着。
她紧紧抱住小男孩,可转瞬间就抱空了,小男孩不见了,蛇又来了,心跳声没有了,有的是蛇吐信的声音,温暖光亮的世界如镜子般破碎,世界重新变成了黑暗,无边的黑暗。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好久,久到她快忘记了所有,她恍惚间又听到有人在呼唤她,叫她小暖。是谁?是谁叫我?对,是他,是那个小男孩在叫我,她知道是他,一声一声的小暖,重复地呢喃着叫着,深情而悲戚。他在哪里?我要找他,我不要他那么悲伤,不要他不停地呼唤着,对,不能让他悲伤,然后她醒了。
朱小暖睁开眼,房间是白色的,她躺在床上,床边坐着个人,头趴在床沿,抓着她的手,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小暖,小暖,小暖……一遍又一遍。
“叶书。”朱小暖轻声地叫。
“小暖。”叶书猛然抬起头,眼神中满是惊喜,略微结巴地说,“我……我去叫医生,我去……去告诉你姐。”
朱小暖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别走。”
叶书看着朱小暖眼里的舍不得,他又坐了下去,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许久,朱小暖开口问道:“你怎么会来?”
叶书回答:“三姐告诉我,你住院了。”
朱小暖问:“我以为你不会叫我三姐做三姐了。”
叶书沉默片刻,“小暖,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回得去吗?你能忘记那件事吗?”
叶书脑海里有闪过那个画面,眼神中满是痛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小暖,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朱小暖神经质笑了两声,“还能为什么?为了钱啊,你知道我背负了太多东西,需要钱。”
“我不相信。”
“你凭什么不相信,我需要很多的钱,只有这样,才能摆脱我的困境。你给不了,我只好找别人。叶书,我太累了,撑不到你给我的那天。”
“我不相信。”
“我不爱你了,行了吧。你在广州,我在深圳,我们没法时刻在一起,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不在我身边,距离淡化了感情,所以啊,我不爱你了。”
“我不相信。”
“我……”朱小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叶书打断了。
叶书说:“我知道你哪怕背负得再辛苦,不会想依靠别人给你什么,你要的东西,只会是你自己争取。你说不爱我,为什么刚才叫我别走?你不爱我,为什么会绝食晕倒?你不爱我,为什么会在深夜里偷偷哭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些伤害我,同时又伤害自己的话。”
“叶书,不要逼我,好不好?”朱小暖痛苦地闭上眼睛,但泪水没有被眼皮关住,还是流成两行,“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怨不得人,我只是在惩罚自己。”
“小暖,告诉我为什么?”
“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我们结束了,我已经不干净了,我配不上你。”
“我不在乎。”叶书说。
“可是我在乎。”朱小暖说,“我不能卑微地去爱你,这是我仅存的骄傲,叶书,求求你成全我吧。你要想忘记那事又怎么可能呢?那会成为我们心中一直的刺,折磨着你和我,特别是我,我会害怕终有一天你会受不了,然后消失。知道吗?叶书,我怕,我怕有那么一天,你离我而去。与其等那一天再结束,不如现在就简单点。我不愿卑微地去爱你,不愿啊。”
叶书静静地听完朱小暖的话,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着他的心,可他却没法反驳,因为未来的事是反驳不了的,他想跟她说不会的,他永远不会离开她,可是,那样的保证又有什么说服力呢?谁也没法保证未来。
“就当我不爱你了吧,时间也会让你淡忘我,我们开始新的生活。”
叶书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说过,你骗我,一定是为了我,虽然我一直想不明白,但我不会勉强你,哪怕我是那么想要勉强你。”
“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朱小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可是心里却恨不得依偎在叶书怀抱,抱着叶书痛哭一场,任凭泪水打湿他的胸襟,哭着告诉他,不要他离开,不要他放手。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叶书说,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态,不是身体劳累,而是心里疲惫。
“叶书。”
“我去叫医生来看看吧,二姐带着三姐去复检了,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叶书尽量像个没事人一样说话。
“嗯。”
叶书转身走,距离门口就那么几步,可每一步都那么沉重,朱小暖泪眼婆娑,转过脸不去看他的背影,她知道叶书出了这门就不回来了,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开口叫住他。
叶书出了房门,身体靠在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顺着墙壁蹲了下去,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痛苦而压抑,和朱小暖的对话,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不是他不想哭,而是哭了就没力气去挽留了,说完那些话,他已经没力气再忍住眼泪不让流了。
“叶书。”一个温柔而担忧的声音响起。
叶书抬头看,是朱小夏,她的声音和眼神还是那么温柔,蕴含着担心。
“二姐,我没事。”叶书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小暖醒了,你去看一下她吧。”
朱小夏一脸狂喜,抬起脚就想冲进房里,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脸看着叶书,意味深长地说:“你和她说了什么吗?你们……”
“没说什么。”叶书打断她的话,说,“小暖醒了,那我走了。”
朱小夏无可奈何,“问她,她不说,问你,你也不说。”
当叶书出现病房时,朱小秋二话不说,就打了他一记耳光,哭着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让小妹那么伤心,为什么这么晚来。叶书没有躲避,挨了耳光,也什么话都没说,失魂落魄走到病床上,看着昏迷的朱小暖,颤抖着声音叫着她的名字。看到叶书这副模样,朱小夏和朱小秋也不忍心再责问他,只是告诉了朱小暖回到她们身边发生的事,叶书安静地听着,没有言语,双手握住病榻这个沉睡的女人冰冷的手,就这么守着,看到这一幕,朱小夏和朱小秋心头酸涩。
“二姐,你进去看看小暖吧。”叶书说,“接下来这段时间,就靠你们照顾了,她需要有人陪。”说完就转身离开,没有回头,没有停留。
朱小夏看着叶书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叹了口气,走进病房,就看到小妹红着眼睛,痴痴盯着门口。
朱小夏坐到凳子上,一时没有说话。
朱小暖打破沉默,“三姐呢?”
“刚拍好片子,带她去换药,她说自己等就行,让我先回来了。”
朱小暖停顿了一下,又问:“大姐知道我的事吗?”
“不知道,我们都没敢告诉她。”
朱小暖这次停顿的一分多钟,问:“他走了?”有时候明明知道答案,还是需要答案,似乎只有答案,才能死心。
朱小夏点点头,替小妹抹了眼泪,“你俩又是何必呢?心里都装着对方,却要走到这一步。他刚才蹲在门外哭,没有哭出声音,让人心疼,小妹,错过一个为你流泪的男人,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二姐,我已经后悔了,可是后悔又能怎样呢?”朱小暖说,“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人,世间有太多了,我们又有什么特别的呢。我和他分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我明明不想伤害他的,可还是已经伤害了他。”
“小妹,你心里的苦,一定要一个人撑着吗?让姐姐替你分担一点好吗?”
“对不起,姐。”朱小暖喃喃说。
朱小夏咬住嘴唇,良久不言,最后化为一句,“小妹,以后不许你不吃饭。”
“放心吧,姐,以后我不会这样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朱小暖望着天花板,又说了一句让朱小夏莫名其妙的话,“时间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