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对毫无确定性的“我”加以珍惜,那是很可笑的
01
在残酷面前表现的达观,
正说明庄子内心里深刻的冷漠
庄子生平穷困,却清高孤傲,拒绝与官府往来,这对于理解其思想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长期安于贫困,做起来并不容易。庄子一生不肯入仕,也不肯做清客吃一口现成饭,这说明他性格中有某种很认真的东西,说明他是迂直而不肯灵活权变的人。为什么我们要重视庄子这种性格呢?因为《庄子》一书(尤其是内篇)恰恰提倡一种凡事不要认真、无可无不可的游世主张。按这种主张,人生在世没有什么应该特别坚守的原则,别人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
“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
照这种主张,庄子岂不是可以随意弄个什么职事做做,反正“外化而内不化”,心里不拿它当回事就是了。《楚辞》里有一篇《渔父》,是楚人悼念屈原之作,写了屈原与一位渔父的对话。屈原自诉因为认真而痛苦: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渔父劝他说: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
这位渔父的观点,就类似庄子的游世主张。可能类似游世的思想在特定人群中有一定影响,这位《渔父》的作者就用类似的观点来与屈原的坚贞迂直做一个对比。可是,庄子既然主张不必认真,他自己为人处世为何又那样清高认真呢?
这就为我们更准确地理解庄子思想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观察角度。庄子提倡游世是不错的,庄子有时确实反对坚守任何原则,甚至反对有任何认真的人生期待。他主张一切都无所谓,不要与命运抗争,命运把你放在哪儿,你就待在哪儿。没有贵贱的分别,也不存在道德的清高。
庄子这个思想也确实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历史上有些人就是从这个方面理解和接受庄子思想的。但是,游世并不是庄子最后的结论。庄子的游世思想鼓吹一种彻底的游戏人生态度,不仅游戏地对待社会政治问题,而且游戏地对待自己的命运,对待自己的祸福生死,这实际是因为他对现实世界的反感太过激烈,不愿意像别的隐者如杨朱派或是长寿神仙派那样过一种稳定的生活。
游世思想的本质并不是以无原则的游戏手段谋求好处,而是以彻底的游戏态度嘲讽在这个现实世界里寻找稳定生活的想法。游世思想最深刻的感情是对现实世界的嘲讽与敌意,是坚守内心深处不肯化解的孤独冷傲。本书分析庄子思想,最重视的就是贯穿在游世戏谑之言背后的孤傲与认真。我觉得理解庄子思想,看到戏谑嘲讽背后的认真非常重要,否则就会把庄子思想中最深刻的东西遗漏掉。庄子坚守清贫而不愿做官或做清客的小故事,可以帮我们准确地理解庄子鼓吹彻底游戏态度的真实含意,准确地理解庄子思想中最重要的东西。
庄子一生都是贫困的,但并非孑然一人,也有妻子儿女。《至乐》篇记载,庄子妻子死的时候,他的朋友惠施前去吊唁,见庄子正“箕踞鼓盆而歌”,责备他说:“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从惠子的话里看,庄子妻子去世时,他们的孩子已长大成人,他们夫妇也已年老了。庄子有几个子女,其后的生活情形如何,史料没有记载,不得而知。《至乐》篇的作者记下庄子妻子死这件事以及庄子、惠子二人的对话,是想说明庄子对生死问题的达观看法。
庄子对惠子的指责,是这样回答的:她刚死的时候我并非不伤心,但是想想人不过是宇宙万象变化中一个过客,从无形变有形,有形变有生,再变到死,现在她要在天地之间休息了,我若跟在后面哭,岂不是不能通达命运的变化?这段话估计是庄子弟子后学所记,表达庄子对生死问题的达观。但有一个问题这里要说一下。庄子妻子死“鼓盆而歌”这件事,固然说明他看透世事的变化,从观念上明白不应该为任何事情伤心,可是另一方面,庄子又并不是真的心平气和,对一切都木然无动于衷,而是有一种戏谑的嘲讽之意。嘲讽什么呢?就是嘲讽人在天地间无可奈何的卑微状态。庄子在妻子死时过火地表现了他的达观和不在意,这种过火的游戏举动透露了一个人灵魂深处的不平。
《列御寇》篇记庄子自己临死前对弟子说的一段话,表达了同样的在生死面前的达观,也表达了同样的隐蔽在灵魂深处的激烈与不平: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庄子死后是不是真的薄葬不得而知,但这段可视为遗嘱的话可能是真的。庄子主张死后不要棺椁,甚至不必入土,让乌鸦吃了也没有关系。如果从字面看这个遗嘱,认为庄子是主张回归大自然,个人是自然中的一部分,不必过于认真看待丧葬这种人为的形式,这样理解当然也对。庄子是有这个意思。可是一定要把自己视为乌鸢蝼蚁的食物,说随便给哪一个吃掉都行,不必硬要安排不给这个吃而给那个吃,这就不是一个心平气和能解释的了。这种有意在存在的残酷面前表现的达观,正说明庄子内心里非常深刻的冷漠。实际上,庄子这种过火的游戏之言的真正含义,是不肯与世界和解。
一个人在黑暗的世界里可以不在乎一切,这并不是真正的和解;只有在黑暗世界里找到一个满意的地方,让自己有一个安顿,这才算是和解。“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的死后归宿,正表明庄子否认宇宙之中有任何差强人意的地方可以安顿个人身心。在临终时他仍然保留着对现实世界的冷傲。
庄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关于他的生平活动我们了解太少,无法勾勒出一个哪怕最简单的性格与思想发展轮廓。但是庄子弟子后学所记的若干小故事,还是能使我们看到庄子这个人身上一些重要特点。我想至少如下几个事实是可以肯定的:第一,庄子生活很穷苦清贫;第二,在有可能做官和做清客改变生活状况的情形之下,庄子坚持他的清苦的隐者生活;第三,庄子在理论上又赞同一种一切无所谓的游戏态度,与他坚持隐者操守的做法表面上刚好矛盾。这表明庄子思想深处某种不容易说清楚的复杂性。这几个事实,对于我们解读庄子那些辞句跳跃风格奇诡的文章,有很重要的参考意义。
02
对毫无确定性的“我”加以珍惜,
那是很可笑的
人与世界之间找不到稳定的联系,人无法对宇宙的终极存在怀有信赖,这使得个人存在成为一粒无根浮尘。然而,游戏的姿态并不到此为止。在这种无根的状况中,连个人自我存在的确定性也变得飘忽可疑起来。“自我”是确定的吗?如果是确定的,它应当呈现为某种稳定的存在特征。可是由于自我与世界相互关系的不确定性,这种稳定特征是找不到的,于是我是不是真的“我”也变成了值得怀疑的问题: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庄周做梦成了蝴蝶,醒来又成了庄周。究竟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这是搞不清楚的。表面上看,我现在呈现在这里,显得很真实,但依照《齐物论》“方生方死”之说,我之真实呈现说不定只是暂时的,转瞬之间就可能由生变死(如《大宗师》篇之子来),或由健康变病态(如子舆);或在梦中(也可能是梦醒以后)变成他物诸如蝴蝶之类。这样毫无确定性的“我”,如果对之加以自负和珍惜,那是很可笑的。用庄子形容“自我”之处境的话来说:
今之大冶(铁匠)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这里才是游戏姿态最彻底的表现。彻底的游戏,还不只是不在乎生死,而是连自我是谁也不肯确定。一个人来到世上,恰好具有人的形状,又恰好具有某种社会角色,那是很偶然的,并没有什么合理的来由,因此不必对“我”过于当真。当然,既然已经偶然地成了“我”,那也用不着拒绝,不妨就暂时客串“我”这个偶在的存在角色。如果转眼之间“我”变成了别的什么(因为整个存在背景的荒谬,这是完全可能的),那我就接着客串新的角色。根本就用不着对我是“我”过于认真,“人耳人耳”地大惊小怪。我就这样任随造化的拨弄,不企盼也不抗拒,变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并且还怀着与己无关的冷淡,静静观赏这出“我”在其间客串角色的存在荒诞剧。
客串存在的角色,这是庄子游世思想最终的归结点。这种客串意识,形象一点讲,就像是抱着演员和观众的双重心态。生而为人,就串演人的角色,为人必有社会身份,诸如儿子、官员、平民、士人、农民等,那就串演这个身份。不必演得太投入,也不必拒绝演。世俗人众就是把自己的角色演得太投入,隐者一流人就是拒绝演,这都是做人太固执。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一个偶然的过程:
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
人生没有合理性可言。可是这偶然过程既出现了,也不能抗拒。所以要一边客串这偶在的存在角色,一边又能使自己始终置身事外,以事不关己的冷淡静观世事变幻。庄子把这叫作“观化”,就是观看万物的运化。这种“观化”与后来寺庙中僧人从尘世之外观看世人悲苦又不同,因为后者自己拒绝演戏和承担悲苦角色,前者却不拒绝。庄子笔下的高人在悲苦降临自身时是这样表达他的心情的:
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演员与观众的心态合在一起,才成彻底的游戏。没有“观化”的心态,演戏就会当真;没有串演具体角色的心态,观看就会变成清高的旁观,最后就会要求从形式上与世俗大众拉开距离,就像后世的和尚。而庄子不在形式上有特别的坚持,“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特别坚持的,包括清醒的旁观者的姿态。
客串存在的角色,在形式上又回到了世俗社会,可以和世俗社会的大众一样生活,但就是有一点区别:这个人的心死了。他不再有任何期待,不再有对宇宙最终合理性的信赖,也不再对“自我”有任何坚持,因为他没有任何需要坚持的东西。同理,他也不再拒绝任何东西。
这样一个游戏的人,把他理解成“为了”任何目的都不恰当。有的解庄者以为游世是为了自保和内心安宁,这只是有时看好像是这样,但实质上却不是。彻底的游戏,它的含意就是什么都不“为了”。所以一切这种游戏姿态可能暂时带来的好处都不可以视为摆出这个姿态的目的。如果说庄子在理论上摆出这个彻底的游戏姿态确有目的的话,那么这个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宣告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值得当真的。但这种宣告还只是表面上的。
庄子彻底游戏思想的真正目的实际上隐蔽在表面戏谑的语言背后,那就是以自我毁灭的决心,与黑暗的存在对抗到底。这个隐蔽的目的出自一个激烈的不肯妥协的灵魂。隐者传统一直在黑暗世道里寻找个人出路,这种寻找从宗教的意义上说,就是信赖存在的深层合理性,企图在否弃现实社会以后,以个人的某种稳妥生活方式与宇宙存在和解。事实上,隐者所追求的长寿以及诸如此类的稳定温良生活姿态,本质上都实现了个人与存在的和解。
庄子对黑暗世道的激烈内心对抗使他不能接受这种和解。他描述的游世者无法在任何形式的稳定温良姿态中定格下来,变成世俗大众可以追随的样板。这些游世者只能不停地否定、怀疑、调侃,把一切可能的目的虚无化,把生存的本质游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