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二）

她说（二）

她开门进去，又折身把门关住。

她找了一把沙发坐下，说：“我今天是坐车来的，老公开车，我坐在后排。”

她看了看房间，又说：“车侧面的窗玻璃是暗色的，前玻璃无色。从侧面望过去，外面的世界有点阴凉，但安全感很足，因为我知道我是坐在车里的。而从前面望过去，视野很开阔，光线也明亮，就觉得道路和阳光都往车里涌，现实感特别的足，人就恨不得往前面撞。这很危险，因为人很容易就与玻璃撞个头破血流，而后，你才听到现实灌入车内的那一声巨响。”

房间里很安静，他就藏在空气里，她停下来，等他现身。

须臾，她接着说：“我今天吃了很多饭，也吃了很多零食，我现在有点放任，我肚皮上赘肉越来越多，却一点恐慌的感觉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有了放弃的心。”

空气依旧沉默，她侧耳听了听，说：“我最近在读庄子，读不懂，我就看注释，一边看注释一边看原文，我觉得心胸开阔了很多。但是，我还是想来这儿，想来找你，你知道，被生活钉为标本，刚开始会有点疼，即使以后失去痛觉了，也依然看上去会比较凄凉。我希望我可以作点痹，我希望这里有我的容身之地。”

说完，她又停下来仔细听，她似乎听到空气中细微的窸窣之声，她愿意理解成这是他对她的回应。

她说：“我这几天又受了刺激，别人的一部短篇小说改编成电影了，作者名字又火了一把，我去看那小说了，就那样而已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然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当然，我是吃醋了，我有点羡慕，我眼热了，我又为自己的眼热觉得委屈，我需要安慰，但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我得自己拍着自己的肩膀对自己说没关系。这有点凄凉，但我又愿意承受这份凄凉，因为独自承受显得悲壮，我需要‘悲壮’这类情感，我能在其中感动自己。”

她说了这么多，嗓子有点干，也有点哽咽，眼泪有点想要流出来，她忍着。她不想真的流泪，她不愿破坏这种有艺术感的倾诉气氛。

她接着往下说。

她说：“我爹去世后，我常常想起他。想起来，真是心如刀割，像钝刀割草一般，得剌，剌几下才断。不过，虽然想起他，心里会痛，但我还愿意想，因为想他时心虽然会痛，但也证明他在那一刻是真的在啊！我很想回到过去，想回去再把以前与他在一起的片段都体会一遍。我希望我能改写点什么细节，比如他搬家时先去把门前的大树锯掉，比如他刚生病就带他去大医院治疗，比如不让他吃那一块月饼，不让他吃那么多肥儿丸……”

她把身子拱起来，又蹲下去，她的眼泪鼻涕流出来了，她用纸巾擦了擦，站起来，说：“真是见笑了，在你面前出丑了，以后不这样了。”

她吸了吸鼻子，说：“在一个人面前痛哭流涕实在是一件太羞耻的事情，我一般比较注意，今天真是意外，我太放任了，抱歉抱歉。”

她是真的抱歉，以至于不好意思听空气的反应。

但空气是真的小小的动了一下，窗边的窗帘掀开一角，街景闪了一闪。

她往外面看了看，窗帘又恢复原状，房间已经很暗了，她说：“我今天失态了，怕得有一段时间不能见你了。我不想说羞耻二字，但我恰恰就是这种心情，你看，我就是这样，有点左性，也可能是比较奇怪的自尊心，我总愿意自己看上去比较强大一点。我希望你能有耐心，同时，能好好地包容我，如声闻缘觉，我希望我能成为自己的圣。”

她从房间里走出去，外面万物喧嚣，而她，寂静如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