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的天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莺飞草长时节,燕子归来时,是四五月的天。
在生命长河里,年轻的日子如同四五月的天:温和阳光下,熙风轻拂,花的粉尘飘浮在空中,约合了媒信;或是绵雨沉郁,泽润了地上野草,打掉花瓣,至若寒意袭来,一切又冷冷清清。
青春日子里的人,在陌生与成熟之间,有似风筝欲去挣脱线,逆风向天外竭力而去,稍一松懈,跌跌撞撞地将坠下来,一作拉紧,又高远上扬,无视风停线断,无视人远影单,向着更远更高。
地上新绿在倏地生长变化着,一天一个模样,一天一个新意,缤纷匆匆,目不暇接,势如破竹般不可阻挡,生机盎然。
这个时候,重复的是存在过又消失的一幕,是前所未有的再造。如火的热情,梦一样想象,信心百倍耕耘心中田地,不知在未来季节里能否收获一把人生?
在理想土地上耕作,偶尔间,透过阳光,幻想在迷雾下天边有奇迹出现,哪怕海市蜃楼稍纵即逝,总之无限期盼。
身体力量在增长,分泌激素,情感里滋生出对爱情渴望,蠕动着绽放花蕾,为一路翠绿风景添增些艳丽。夜里,在星星下面梦魇中,绘出异性隐约前缘,在茫茫人世里寻觅。
那些日子里,表面上看单纯似一尘不染,心里总是万千百态奔腾,用年轻去塑造一个美丽过程,那原本是生命中最豪华最奢侈的一段过程,经历之后,似乎留下许多美好,在蓦然回首刹那,想不起所拥有是什么,曾经骄傲过的欣赏过的人事,消失在时间里,如过眼烟云,不见一缕尘痕;曾经痛苦过的悲伤过的沉重,难以忘怀,在平淡中化成时间的记忆。
那是一个动人的过程,我们不时去打破平静的池塘,撞出圈圈涟漪,在死水中掀起微澜,如水上飘走小虫一样,弱小,或有被异类相食,也要去表现生命的存在。
尘世混浊,向前的条条正路和歧途,我们选择兴趣,或被迫选择无奈,留下欢乐,抑或悲伤;喜悦,抑或痛楚;动荡抑或平静,都是生命中原始记录真实写照,是人生划过的轨迹,无论怎样的雨水,都冲刷不掉洗不去的,是以人生为刀用生命为基石刻在时间大地上,可能不灿烂,却真实,何不用所能表达的语言素材把它临摹成一张拓片?孤芳以自赏,为了一个美好的经过,而不是结局悲喜,如在四五月的天,一群群一簇簇生长着变化着让人惊奇的美丽。
五年,你从远方来,在四五月的天。
那时也是四五月的天。从南国到北方,初去乍到,所有一切是欣喜和热切,在新的群体,如切蛋糕一般,用同乡名义把它划分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凝结在一起,在陌生地方多出一些亲近,淡化了离家的感怀。
稍许以后,朋友怀着兴致告诉我:一个很好看的同乡。我笑了笑,类似说法多了,我猜测,运动三亿六千万个脑细胞去想象,从扫描过的陌生面孔里找寻众人描述的美丽:一个女孩,有江南山水的钟灵毓秀,着一件红上衣(直到现在我都奇怪,为何是红上衣而不是素洁的白色或者肃穆的黑色呢,这是令我至今不解的迷),个子不太高,身材姣好,额头上的刘海稍稍卷了一下,或许有个辫子,眼中略含微笑,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活泼叮咚,舒缓顿挫,如山泉流出,犹然“玉树临风”,走路快捷轻盈,朝气满怀,充满梦幻,生活在童话和仙境之中,对幸福无限向往。
也许这是我想象的美好,尽我言语所无法表达的美好,只是一种感觉,如同置身于四五月的天,只能去体会,却不能尽情。
那个五月伊始假期,许多朋友趁此结伴远足,宿舍变得冷清。
不能去游历的我,在小空间中望着窗外天空,看白云飘过,看鸟儿飞走,看着阳光透过树叶在窗前书桌上慢慢移动。朋友将行,为了消去我的独闲,在晴朗而温和的下午,领我去了一个空间,一间同样大小同样布局的空间。
当我们轻敲开门进去时,在素洁房子里,你一个人在里面,你慵慵懒懒地休倚着墙,枕头竖起垫在底下,手里拿着一本书,神情散淡,整整一个下午的孤寂被熟悉和陌生的来访打破了,你放下手中的书,坐了起来,微笑着,先前的黯淡闲愁不见了。我打量着传说过的你:脚下趿着红色拖鞋,添有几分下午热情;白色碎花的裙子,在镶花领边的白衬衣配饰下,好似夜雾里的睡莲刚刚苏起不胜娇柔,不沾清尘中流出高雅和秀丽。
就这般地认识了你。
话头从那个孤寂的下午开始,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两个独处的人,一经相遇,好像有隔着山脊的两条小河在山前交汇,在时间和空间里融合,一起出山。心灵渴望相识,没有初识的客气和拘谨,交谈广泛起来,从南方的长河到北方原野,从校园风物到身边遭遇,谈得到的,都在吸引着对方,话语信手拈来,如溪水般倾泻,在无声中慢慢消失了性别的局限,契合如灵犀,不在于语言的快感,朴实的心情流露,偶尔的停顿,在争相开口的一笑中续了过去,和谐美好无暇顾及时间的流失。
那个下午西斜的太阳变换成黄昏中半明半暗的光线射进窗户来,一道而来的朋友要赶傍晚的火车,我们站起来送他下楼,静寂一无声息地散布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中,相视而微笑,“此处无声胜有声”。
远处灯火划破夜空,一点点升起,轻风徐来,爽人心扉,外面房屋和树林隐在灯光的黑暗里,静幽,屋内如水。一些经历过的事引起一阵笑意的风,看你含笑,说出了之前的猜测和想象,说现在不用再猜了么,一点清纯如五月夜空的白云,在不经意地飘过,一室带风。你独来异地,告诉我长了这么大没出来过,想离家远远的,享受家人牵挂和思念,一路上许多风景,活泼和幻想刹那间跳了出来。谈起漫无边际的人生,你表达出的看法,如同在黑暗里闪烁出火光,聆听着,恬静的笑着,一切似和风荡漾,深处其中,不知归返。
外面的灯光在一点点暗下去,夜空的星星透过黑暗露出光亮,到凌晨时,打开的窗子,五月的风飘进来,带有丝丝寒意,黑夜的寂静和着空气的湿润,夹杂着四月田野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洋溢亮着灯光的空间,温馨如春日熙阳。你轻叙的时候,明眸里闪着聪颖,含蓄和静美的笑意,甜蜜而自然的神情,言语的轻柔,像山泉清落在石板上,叮咚的活泼和清脆在耳边回响。
交流的流畅和着心灵的愉快,在柔和桔黄的灯光下,温暖的气息笼罩在周围的空间里,散溢到外面夜空中。
一个美好的仲夏之夜,只因为你而产生了。
第二天凌晨,我下楼来,一句词“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跃出了,夜空,星光湮没,黑暗深不可测,肃静无比,身后有光亮所在,一个平安、寂静的夜,我很快进入了梦乡。早上醒来,阳光射进来,在室内印出一片明亮。
美好让人产生愉悦,在初夏的空间里充满了多巴胺,让沉郁麻木已久的精神多了兴奋,也活跃起来,昨夜的灯光在心底里闪烁。
初识的美妙,让全身的官能唤醒,说不清它们在期待着什么,肯定是愉快的事情,它不一定会出现在未来哪一天,无法确定在未来的时间里会出现。
而今,四五的天,又和你相聚,能讲述的不是我的心情所表达的,能洗涤的不是雨水,因为我们走向成熟,因为,过去已成往事。
第二个四五月的天,北方的土地依然优美,暮春的校园,依着轻风的杨花如雪漫舞,冻土松醒,散发出潮湿新鲜的气息,梨花清白,一带幽香,鲜红的月季开满在凋零苍凉的花园,小山坡上桃花灿烂,迎春金黄,那白色的花儿,叫不出名字来了,花径围绕的草坪柔黄嫩绿,绵绵的,坐上去,或躺在上面,是春夏的季节。
月色如水流溢地,星星隐去,几个朋友置身于其中,闲坐杂谈,缄默无语,夜空深旷浩瀚,薄雾轻柔,挟着花香的风裹在四周,沉浸在安宁之中。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想着寻找一个谈心的朋友,在夜里沉游,沐着轻风,边走边叙,或作一点打扰,静悄悄地漫步。
夜,那么宁静,一颗心没有办法平静,如千万匹野马奔腾在草原上,跳跃,撒着欢儿,在自由地驰骋。在那片原始土地上,我祈望有故事,有新的生活和激情。我想寻找一个机会,走出心灵的动荡。
从冬天开始,我情感上起了变化,一种存在于无形的内容牵引着我,在某个时候不知觉地散发出来,沉淀在心底的多巴散逸出来,几乎到了某种边缘状态,无法埋藏,不如让它自由生长,无法知道最终的结局:鲜花盛开走向六月,或如秋日的野草枯萎着去选择冬天,一切并非幻想,在一开始的冥冥中准备好了结果。但是,无论怎样,挡不住激情澎湃,没有什么像年轻那样不顾一切,没有什么像缺乏经验那样盲目,生活在激情中闪出火花,如流星般飞跃,划出记忆的痕迹。
我在想:缘分和情感是心灵默契的通达,是拈花微笑的物语,并非舌灿莲花;或在心灵碰撞中产生炽热,或回归于黑铁冷寂,总之,相遇是缘,灵犀一点透,明了一切。
再上西楼,挟带心情的表达,不经意间说出的言语,寄望如蒲公英一样在飘舞中撒下种子,在花开季节绽开白色小花,不失期于风信。
窗外,灯光里静默,飘下的一丝转瞬即逝,简单叙述流出的明暗,拾起后变幻着模样,一点希冀,一些空洞。向自己喜欢的发出热忱,理智和自尊表现出平静,内心在激荡。交谈,不再是孤独的下午,景物依旧,多出默然,你还是你,我期待你心底的目光,思想在漫无边际地飘荡,压抑上心头,抽一支烟,看它升起变幻,迷漫在空中。
这样,许多次,“剪不断,理还乱”,不“是离愁”,却“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到四五月的天快将结束时,无形的沟壑在时空中,看你,在彼岸。
这种求爱,虽是漫不经心,追求,不愿被追求,然而,正因为漫不经心,才如此迷人,正因为骄傲,才如此不可抗拒。
而今,四五月的天里,又和你相聚,过去的那种感觉,空洞飘渺,过去的初相识,成熟的陌生,落花流水,随风而逝。
第三个四五月天里,劳燕纷飞,别各一方,“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你在水一方,我无法溯之觅之。闲日,往来江滩,“蒌蒿满地芦芽短”,航船往来,水向东流,我望着水来的方向,期盼有一只漂流瓶过来,装着信期,消去希望的疲乏,江上几根枯枝和朽木在翻滚着漂开,泛起一堆泡沫。
江南的雨,和北方的雪一样,是江南的风味,这雨的季节,它无休止地下个不停,我想起在北方冬天下雪时,去雪中独行,脚印清晰,追随身后; 而今,在坚硬的水泥街面,走过的痕迹,顷刻打破在雨水里冲走,无影无踪。
雨在下,打伞的人匆匆而过,难得驻足去专注而单纯地欣赏。在北方少雨的日子里,想念江南天下的雨水,在那里,下雨不打伞,任凭着享受。而今,下雨的日子太多了,所有的东西都湿得透出沉重来,昏昏暗暗,让人感到世界的尽头,压抑得想去寻求解脱。
我孑行于街头,幻想着在身边飘过的伞中和你邂逅,许多次擦肩而过的不见。在那片下雨的天空下,你举着一把什么样的伞,我无法知道,沉留在记忆里迷惘,短暂,又遥遥无边,时间漫长,我无法忘却,又害怕失去,拿着你留下的纸片联想,拼凑迷离扑朔的生活空间,复原夜晚的场景来,可支离破碎,怎么也拼不出一个整体。
夜雨的声中,不闻雨打芭蕉的清和,不闻“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只听得雨中划过的叹息。等却没有雨的日子,走出城市,来到郊外,才发现没有认为的季节气息。我认为的,已逃走,远离,而我在寻找。我把感觉细细地说给你听,你细细地听着说也是一种享受,说不能领略雨中的感觉,听着我的讲述能体会出来,想出来走走,你的情绪如同江南的梅雨,忧郁沉沉,我不记得是怎么回的信,只觉得在阳光下有逃不出的雨季,我伫立遥看西天的云,那底下有你。
而今,四五的天里,和你相聚,你不是那个单一的你,安慰的言语不用我来讲述,我不知讲些宽心的话,或者去接受别人的安慰。
第四个四五月的天里,山上干褐的树历冬后长出嫩绿的新叶,入眼的古老苍黛变得年轻翠绿,雨后霁雾漂洒,织出漠漠柔纱,漫漫悠悠缥缈,山中的静物欲隐还现。生活在繁杂城市中,远离旧地,在时间的流失中,总有渐渐远离梦境的恍惚,此时回头再想旧地的人和事,好像才做的梦,遥远而虚幻,感觉在模糊中隐现。曾有的心情,在一日日劳作辛苦中,埋入心底,心中渴望,是山野的炊烟,暮色的归鸟。
南方的夜的美妙,难得去寻找一丝心意赏玩,心情在环境下产生,失去的意境,淡忘得连旧梦也不能重提,在路灯下拉长自己孑行的身影。在深夜的路上行走,心在飘游,记忆无形的绳索牵系着,从前故事的影子伴随,也许时间使土地长上青草,或呈风景,或如野荒。时空远隔,记忆平静遥远,偶然梦中反刍过去,如蜻蜓点水,倏地过去,快得没有时间想象。
而今,四五的天里,重逢而相聚,记下的是心情,五味交聚,记下日子,怅然四射,那年没有讲过的故事,想有人倾听,找到的不是原来,原来的呢,我不知道,也不曾讲起。
第五个四五月的天里,环境和命运发生了变化,思念淡化中继续。不是阳光驱散的雾气,不是沙滩上的人像被暴雨覆盖,时光在我行我素中流失,日子悠长而平淡,让人活得不耐烦,偶来记忆的想象在折磨着,土壤里长出野草。我一直试着抹去痕迹,淡化记忆,等及差不多难再想出一丝踪影时候,来住的朋友谈到了你,猛地一震,在一刹那间拂去日记本的尘封,打翻装有往事的旧瓶,记忆像魔鬼的烟雾一样溜了出来,在心灵的上空缠绕着我,往事一幕一幕地闪现,麻木中唤起一阵疼痛来。闪现过后重来的记忆,如同黄昏中的夕在逐渐隐没中带着凄切和伤感。我注视着墙壁,空如白纸,仿佛一片旧时天空。从深处涌出的泡沫混浊,有些希冀生浮出来,看上去只是空白的墙壁和透明的空气。经历过去很久,喧闹的尘世疏远出淡意,一个人的孤独不知未来会不会来。
而今四五月的天里,和你在一起,想醉的不只是感觉,不再存在的感觉,是感觉中残留的记忆,让时间洗过。
第六个四五月的天,你来了,和你在一起,不能单纯地相处,重逢感觉在经历沧桑之后。
在那个下雨的早上,地上积着水,等在站台出口时,我犹豫你的到来,凭留过去的印象残片,不知是否唤出灵感,在众人乱头云集中找出你来。在如潮的人流中,看到你的瞬间,没有从前听说时的惊悸,我知道过去的已过去了,在寂静中,远方的朋友,给平静投下涟漪。社会和环境,在变化着,若是每天一点点地,在慢慢中习惯了,隔了遥远的距离,过了很长的时间,人在现在,思维在过去。
在重逢的际遇中,陪着你奔忙,故人的再聚,想重续从前未尽的言语,匆忙得抽不出时间来看过去的风景,造化捉弄人,距离不仅是地理上的遥不可及,过去真的陌生起来。
树叶黄了落下来,有的漂落在树下,有的吹到池塘水面上,都是缘,风错过了际遇,如晨雾中的花朵,流星在天空中瞬间划过,短暂,留下痕迹,从前被时间风沙尘埃淹没,野草丛生,也就忘却了。
在山中漫步,小鸟在跳跃,在鸣叫,小虫在蹦跳,在呻吟,活跃的生命在表演着,无有喧噪,在此起彼伏中产生的静觉,有人突然进来,打碎了平静,看不出什么景致,走了出去,山中依旧,人也依旧。
过去,往事的回忆使我烦乱不堪,极力想脱身出来,可怎么都是怪圈,看似走出,细眼睨之,仍是旧景。没有污染的记忆是无价之宝,是想象的源泉。刻在大理石上的图案,注定要与石碑同生共死,石碑破碎,图形破碎。从前奇迹,如今碎砖乱石,沙砾泥土,乱草荒野。
终于,在五月的黄昏,送你上火车,不等车开,下来了。隔着玻璃看得清楚来,是隔着一个不同的世界,咫尺,便是遥远。
西天的太阳下坠,云彩红妆素裹,在缓慢挣扎,车站进口人如潮涌,我随着如潮的人流走了出来。
这一月的经历如梦一样地闪过去,仿佛你没有来过,你确实来了,你走了,就走了,一个梦。我从前在寻找一个结局,现在没有结局。
那件红上衣,你有过,还是没有穿过,是我想象,还是我没有看见,到现在是一个不解的迷。
在四五月的天里,街上两旁法国梧桐树上果实的毛针,从天上飘下,那本该是去年冬天落下的,等到今年四五月的天里,一阵风吹来……就落下了。
1995年9月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