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狗剩朋友
在最不该知天命的年纪里知天命,才是莫大的悲哀。 ——题记
一、
“我要做一个冷酷无情,抽刀断人头的侠客!”
这是狗剩第二百五十次如此对我说。
出于人道主义,我本该鼓励一下狗剩远大的志向,但前提是,他没有打翻我的饭碗……
我淡定抖落掉衣襟上的大米饭粒子,起身又盛了一碗。脚边的大黄鸡咯咯咯咯的啄着地上的米粒子,栓在旁边的大黄狗嫉妒的直呲牙。
“你……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狗剩气急败坏的问我,而后却又蹲在那里一脸失落。
我没理他,他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二、
狗剩是我发小,我俩家是邻居。
小时候的狗剩倒还正常,我们一起撒尿和泥巴,一起偷着烧别人家的柴草垛,一起捉虫子装鬼吓唬柔弱小姑娘……
可谁知自哪日开始,狗剩竟做起了侠客梦。整日嘴里叨咕着匡扶正义、除魔卫道,还不许我们做这做那。这也都罢了,可近些年,狗剩是愈发过分,如今更是烦的我饭都吃不成了……
“我要做一个冷酷无情,抽刀断人头的侠客!”狗剩一把打翻了我的饭碗,目光坚定的对我说。
是可忍孰不可忍,盛怒之下,我问了他一个顶绝望的问题:“这位侠客,你的刀呢?”
三、
狗剩去找他的刀了,据说去的深山。
他说,自古成大事者,其武器必定不同凡响,普通市井间更是难得一见。欲得神兵,要先往人迹罕至处,狠狠磨练上一番,那是神兵所赐予的考验。
他已经去了好几天了……
正当他家人急的要去报官之时,狗剩终于回来了。据说狗剩脸色蜡黄、脚步虚浮、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一头就栽歪倒在村门口。
他娘同我娘说,狗剩是被山里的精怪给魇着了,闭着眼睛嘴里净冒胡话。说什么狐狸精、野鸡精,说什么刀下从不斩冤魂……
我猜,我能治好他。
四、
月黑风高,我站在村头。
村头住了一户屠夫,他家祖上就一直住这里,祖上就一直是村里的屠夫。
据说,他家有一把祖传杀猪刀。
趁了夜色,我偷偷溜进他家屠宰房。透过成堆的白骨和房梁上悬挂的猪肉,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把刀。
那可真是把好刀。
锋利的刀刃完美的嵌在砧板中央,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清冷的月色打在刀面上,反射出了一缕冰冷的寒光。我握刀在手,顿觉杀气四溢,阴影处似有无数冤魂挣扎呻吟,却又被夜色所扭曲……
“喜欢那把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一个趔趄,回头看去,竟是那屠夫悄无声息立在我身后。
高手,这是个高手。
我左手握拳,右手握刀,豆大的汗珠子顺颊而下。我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我偷了人家祖传的杀猪刀,我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喜欢就拿走吧!”屠夫对我手中刀看都未看,转身便又从柜子里掏出一把一摸一样的刀……
五、
我把杀猪刀给了狗剩。
当我把杀猪刀交给狗剩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眼中的光芒。那是兴奋、是激动、是渴望,还有着饱含热泪的感激。
狗剩双手接过了杀猪刀,颤抖着抚摸着每一处刀身。他贪婪的凝望着这把刀,像是凝望他的爱人。
“这刀……他有名字么?”狗剩哽咽问。
我实不敢告知他此刀的真实来历,思索再三,只好将杀猪二字掉了个儿。
“此刀……名唤朱砂……”
六、
得神兵相助的狗剩愈发神神叨叨,整日缠着我叫我给他起个名号。
他说,自古成大事者,其名号必定不同凡响。像西门吹雪、像东方不败……
他的说法我是认同的,只是,他万不该堵我,在我家茅厕门口。
“让我进去……”
“我不!”
“让我……进去!”
“我不!”
“让……我……算了……”
七、
扔掉了一套衣服,洗了个全身澡,总算是摆脱了那绕鼻的屎味。
“兄弟!你说……我叫个什么名号好?”狗剩他居然还敢来我跟前问。
我实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毕竟圣人曰:做人要宽容。为纪念那坨迟迟未能送到茅厕里的屎,我思索再三道:“你……就叫迟恭吧……”
“那……我姓什么?”
“你叫狗剩,我看不如……以苟为姓。”
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苟迟恭的大名真的会传遍大江南北。当然,他还有个更为响亮的外号——狗吃屎……
八、
万事俱备的狗剩闹起了离家出走。
他说,自古成大事者,其经历必定不同凡响。与其徒留在这小山村中蹉跎年华,不如去外边看看,去江湖里四处走走……
这可急坏了狗剩他娘。
狗剩他娘拉着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说……我家狗剩他……他咋就不像你家葫芦瓢!”
我娘拍着狗剩他娘的后背:“他娘别急,咱可得把他看好了,出去混能有啥出息,咱不能看着他把自己给毁了!”
“对!那啥,这几天把你家大黄狗借过去。”
“行行,咱都实在邻居……”
……
九、
狗剩还是跑了。
据说昨天夜里还是好好的,今天早上一瞅人就没了。
狗剩他爹扬言断绝父子关系,再见着他就要打断他的狗腿。狗剩他娘更是在我家哭的死去活来的,几乎没背过气去……
我没敢去安慰他娘,因为我心虚……
昨天夜里我出去撒尿,听大黄有动静。我一路摸到狗剩家,正巧看见狗剩在翻墙。
“你干嘛去?”我压低了声音问。
“去流浪!”狗剩一脸的高深莫测。
“你走了,你家怎么办?”我有些急切。
“当然是……拜托兄弟你喽。”狗剩答的理所应当。
“滚吧你,想的可真美!”我随手扔个砖头子过去。
狗蛋灵巧的避开了我的砖头,认真的问道:“兄弟!你真不随我一起走么?到时候兄弟护着你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最终摇了头。
狗剩又恢复了神神叨叨的样子,边走边说:
“在最不该知天命的年纪里知天命,才是悲哀……”
十、
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
自那日一别,我便再也没见过狗剩。
这十多年里,我发奋读书,考取了功名,在京城娶了娘子成了家。爹娘都被我接城里来了,本也想带着狗剩爹娘,可他们不干,非说要等狗剩回来……
可是,狗剩在哪呢?
江湖那么大,是非那么多,这么多年了他连个信儿都不曾往家捎……
我不敢再想。
十一、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狗剩。
彼时,我正陪着李大人在清源县公款吃喝。
清源县最近不太平静,据说在清源附近的某个山头儿上新成立个邪教。这邪教行事恶毒、毫无章法、任性妄为,说杀你一个就绝不放过你全家。他们的口号是:“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
我和李大人就是来彻查邪教的,几天内,我们逛遍了清源县的大街小巷,吃遍了清源县大大小小的酒楼,然后,我们被邪教抓到了山头上……
李大人:“他们……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我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是你自己酒喝多了还四处瞎嚷嚷……”
十二、
狗剩来救我们了。
就在这群邪教教众欲将我二人活活献祭的时候。
狗剩身披赤红长袍,手持朱砂宝刀,以极其骚气的姿势自天而降。落地移形,精准走位,一个闪现冲到了我们身旁,宝刀一扬,我们身上的绳子“唰”的一下应声而断……
邪教头目:“红袍、朱砂刀、身法诡异,来人莫非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狗吃……苟大侠?”
狗剩横刀护在我们身前,一脸的冷酷无情。
“正是在下。”
十三、
那天的风,很腥。
狗剩在我前面,奋力厮杀。虽然他极力护我,可还是有鲜血时不时迸溅在我身上。我目光呆滞,凝视着衣襟上斑驳的红,这是人血。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血,哪怕是在刑场上。
此时的狗剩红衣猎猎,气势滂沱,手中宝刀大开大合,周围人头尽落。
“我要做个冷酷无情,抽刀断人头的侠客。”
只有这一刻,我才明白,他想做的事,都做到了。
十四、
破落的酒馆里,我拍开一坛女儿红。
“你小子不赖,还真成大侠了!”说话间,劣酒倒灌入喉,呛得我好一阵咳嗽。
那日,狗剩孤身独闯邪教来救我二人,怎耐邪教人手众多,他双拳难敌四脚一时施展不开。见此无奈,我二人只得亲自披挂上阵,与那无知教徒近身搏斗起来……
事后,虽然那邪教众人皆已达成结局·整整齐齐,但我三人亦鼻青脸肿的挂了彩。李大人贵为朝廷命官,自是归了府邸找郎中。而我与狗剩许久未见,便随意找了家酒馆。
“你……不随我回家看看?”犹豫再三,我还是将狗剩父母的近况告诉了他。
狗剩眼眶有些湿润,他想了想,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摇了头。
我没劝动他,亦如他当年也没劝动我。
那天夜里,我俩都喝断片儿了。
十五、
醒来后,天已大亮,狗剩不在。
桌子上只留一张纸条:兄弟,照顾好他们!
我知道,狗剩又踏上了他的侠客之路。
十六、
后来,我同李大人一起归了京。
朝堂上,李大人高谈阔论、巧舌如簧,将剿灭邪教众匪一事吹得是天花乱坠、险象横生。满朝文武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惊险处,就连陛下都紧张的直接掐断了一根儿香蕉。
那天,我俩都很默契的,对狗剩之功只字未提。
年底,娘子给我添了个麟儿,我又与李大人一同升了官儿。我爹我娘逢人便夸我厉害,嘴里翻来覆去的,就只会重复八个字:光宗耀祖、光耀门楣。
据说狗剩父母听到后,骂狗剩骂了整整一夜。
狗剩曾说过,在最不该知天命的年纪里知天命,才是悲哀。而我却觉得,如狗剩这般,才是真的悲哀。
十七、
承武十年,多事之秋。
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暴雪,房屋坍塌,难民无数,路有冻死骨。
偏北羌此时挥军南下,抢掠粮资。羌人本就骁勇,又是个不要命的打法,一时连下数城直指帝京,朝野为之震动。
皇帝没钱了,皇帝的钱都用来保重龙体了。剩下的一点儿钱,也都送去赈灾了,实在是没钱再去打发那些个羌人。
于是,皇帝跑了,趁着夜黑风高。
听那些同僚说,皇帝去了江南,那地方风景好,还不冷,但我没有跟去。我觉得皇帝挺蠢的,万一那北羌也听说江南好,想给自己换个老巢呢?
我带着家眷,回了山村。
十八、
回去的路上,大雪纷飞。
眼见身边难民流离失所,匪寇横行猖狂。
匪寇太猖狂了,匪寇猖狂到直接就在官道上拦住了我们。怀里是弱妻幼儿,身后是高堂白发,我第一次抽出了手中的剑。
我横剑在前,心里想的却是那年剿灭邪教时,狗剩的一袭猎猎红衣,长发飞扬。我学着狗剩,斜了眼睛,睥睨四方,任纷纷霜雪呼啸而过。
“光天化日之下于官道上打劫,你们可还有王法?”我高昂的声音一时响彻云霄,胸腔为之振荡。
看着那群匪寇被我气势所慑,心头不禁热血沸腾。怪不得狗剩眷恋江湖,原来仗剑天涯这么爽。可惜了,没有酒。
当雪落到第四层的时候,我们动了手,刀光剑影,难舍难分。当雪落到第四点五层的时候,我喋血倒在了雪地上。
仗剑天涯一点儿都不爽。
十九、
我又见到了狗剩,当雪落到第五层的时候。
风雪中,他一身红衣护在我身前,宛如剿灭邪教那年。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猛灌了一口,而后又扔给了我。
我也学着他的模样,猛灌了一口:“咳咳……咳咳咳,日你老子,还是当年那劣酒……”
“嫌酒不好你别喝!当年顶数你喝的多……”
“喝的多怎么了?老子醒的时候你丫都没影了,酒钱还是老子付的!对了,你怎么总能恰到好处的救到我?”
狗剩刀起头落,无比骚气的说了一句:
“天下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我!”
当雪落到第六层的时候,众匪寇已长眠于地下。
二十、
送我们到了村头儿,狗剩转身就要走。
“你干嘛去?”我问。
“去杀敌!”狗剩一脸沧桑。
“你走了,你家怎么办?”还记得当年狗剩离家出走时便是这副番场景,这句话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
狗剩似是也想了起来,也笑着用了同一句话来调侃:“当然是……拜托兄弟你喽。”
一想到此次不比那时,羌人素来凶恶嗜杀,我眼眶不禁有些湿润,道:“若是此番,你回不来呢?”
狗剩沉默了一会儿,却又咧着嘴开了个玩笑:“兄弟!你不随我一起走么?到时候兄弟护着你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说完,我们都哭了。
二十一、
清明,天儿格外的冷。
已是四月芳菲盛开之时,却出奇的飘起鹅毛大雪。
“爷爷,天这么冷,我们出来干什么?”稚嫩的童音轻快的响起。
老人慈爱的为小童紧了紧衣领道:“爷爷带你啊,去祭拜一个故人。”
“什么样的故人呢?”小童不解。
“那个人啊,总想着做一个冷酷无情,抽刀断人头的侠客。还说啊,在最不该知天命的年纪里知天命,是悲哀。”老人的眼睛里满是沧桑,似说与小童听,又似自言自语。
说着说着,老人竟还笑了起来:“不甘平庸奋力一搏如狗剩,顺应天命偏安一隅如我,不过是红尘路千百,各有各选择,又何来悲哀一说……”
小童并未听懂爷爷口中的大道理,思绪一直沉浸在爷爷的第一句话里。未等爷爷说完,立马又蹦着喊道:“我也要做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
只是……“爷爷,你怎么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