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爱人(2)我叫温一梅
每天都听到死人的消息,形势越来越严峻。大家非常紧张。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还没有出正月十五,就听得外村传来消息,马鸿逵又开始抓兵了。这次抓兵不一样,因为郭栓子归顺到马鸿逵部队,所以黄渠桥这一带的兵是郭栓子带着土匪抓。郭栓子虽然出自上宝村,不烧杀抢掠这个村,但是周边的乡以及石嘴山来往客商,大都遭遇过洗劫,大家都叫他“郭阎王”。抓兵他是各个村都不手软。
正月十三天没亮,远处村子里狗急慌慌地狂叫。紧接着我家窗口下就听见矮瓜墩堂叔小爷爷急促敲打,还压低嗓门喊:“快跑!一好爹,抓兵的进村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一个黑影从炕上飞掠过去,冲出了门。外面瞬间安静了。远处狗还在狂叫。接着枪响了,由远及近。又听见乱哄哄的吵闹声。
妈身子不停颤抖,我感觉涩涩热热的水从她脸上流下来,黏糊糊粘满我的脸。我没有听见她哭,就是感觉她把我和哥哥抱得紧紧的。哥哥都快被她勒到我身上了。我想说,妈,你快把我搂得喘不过气了。可是张不开口,谁让我才出生七天。
这样喘不过气的日子里也有开心事。我祈祷老天爷带来的东西都带来了。手机,充电器,电脑,银行卡,家门钥匙。可是它们在哪里?我只是模模糊糊记得存放得很隐秘,就是隐秘的我也找不到。问题是我现在还不会走,就是知道位置也没有办法取啊。我太想要手机了,没有手机,我怎么活啊,我怎么刷我的存在感。
正月十三小晌午就知道消息了,大嘴刘家妈做饭围裙都没解就跑到我家,进门前跺了跺脚,拍了拍灰,因为我妈做月子,我们这讲究做月子不能让外人进屋,如果进,就要在门口跺脚拍灰,否则伤着月子里的人。她人没进来,声就传来:“一好妈,你不知道吆,午个天多悬乎,你家幸亏住到村后头,前村闫富贵,和你家一好爹一起逃兵的,这次抓兵,他不去,跑得慢,被抓住了。”一边说着,一边掀开门帘推门进来。刘家妈颧骨高,嘴巴大,眼睛小,本来长得不好看,可是她脸上天生一副笑,倒是不惹人嫌,反而村里男女老少爱往她家串门,她也爱家长里短逢人就说。我妈急得不知道爹的情况团团转,真想出门又不敢张扬爹回来的事。急忙抓住刘家妈的手,问:“结果呢?”刘家妈笑笑挪到炕边坐下,对我妈放低声音说:“心放宽,一好爹跑了,没抓住。就是他小爷爷让我告诉你一声,可能出后套了。”我后来才知道,她们说的后套就是内蒙古自治区。妈一屁股坐到炕下的凳子上,半天才说了一句:“谢天谢地!”就听刘家妈像拉说评书一样讲。这次抓兵,闫富贵被抓不去,硬要挣开跑时,被土匪一枪打玻璃盖(膝关节)上,瘸了,在家不能动了。估计就算养好也成了瘸子,还没娶媳妇呢,就残废了。还有刘家妈族里的刘满仓,被抓新兵,他不去,就自己拿菜刀把右手食指剁掉半截。血流了一案板,半截指头掉到地上还跳动,被狗叼起来就吞了。满仓爹一气把狗吊西打麦场水井旁的歪脖子大柳树上吊死了。刘满仓把狗肉炖了一大铁锅,还说狗吃他,他吃狗呢。
我听着只反胃,想吐。一口前半夜吃的奶款款全呕了出来,顺着我脖子就淌到糜子枕头上。妈慌忙过来把我抱起来。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说这是啥世道啊!”刘家妈低着头,拿起锅台的抹布就给我擦。我看见刘家妈三角小眼的眼圈红红的,水在红眼圈里映出我黑突突的大眼睛。嗯?我怎么是大眼睛?好漂亮的毛刷刷大眼睛。哦,这是1948年出生的我,我就是温一梅。我有个两岁的哥哥温一好。估计我爹是当兵的,所以他希望我妈生的男的叫温一好、温二好、温三好……最好能生一个班,一个排。那女孩呢,自然是温一梅,温二梅,温三梅……可惜,我们最终就是温一好,温一梅,兄妹二人。
就在刘家妈给我擦奶时,我看见了我的手机,在家里的面柜支腿底下,被爹的一双鞋遮住了。我惊喜望外,我有手机了,等我一年,我能走路时,一定要打个电话,要上网看看,我的存在感。可是,我忘了,我的手机一年后还有电吗?我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