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记忆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你以为重要的事情多少年后淡忘了，倒是一些当时未在意的小事却定格在脑海里，成为永久的画面。
（一）
我的武侠启蒙在小学，来自体育老师，起点相当之高——金庸先生的《侠客行》。江南的春夏很多雨，那时的学校还没有修建体育馆，于是在某一个雨天，闷在教室等待上理论课的我们，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体育老师姓崔，年轻又帅气，他说以后只要体育课下雨就给我们讲故事。
故事从乡下一位老翁带着一男一女两位少年徒弟习剑法说起，剑法美其名曰唐诗剑法，偏偏老翁不识字，念作躺尸剑法，一招一式更是古怪之极，句句都像庄稼汉的笨拙泥把式。有一天，庄稼汉收到请柬，老翁和两个徒弟进城作客，故事开始波诡云谲地展开，崔老师也边讲故事边眉飞色舞地做出各种姿势比划，招招式式把我们这些小学生逗得捧腹不止。可惜每每最精彩之处，总是那恼人的下课铃声响起，而崔老师对意犹未尽的我们说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个雨天分解”。
雨天恨少，讲了几年，我印象中崔老师都没有讲完一本连城诀，因为五年级开始我们已经有了雨雪不怕的多功能体育馆；而尚在低年级段的小学生们，也显然无法完全理解连城诀中那刻骨的黑暗与算计，只记住了几个名字：丁典和空心菜，只知道前面的好人后面都成了坏人，只知道“长河落日圆”的剑招如何美妙，而真正的高手都是深藏不露。
一晃就是多少年过去，我真正看连城诀的书时已经到了高中，拿到书时想起可以补齐以前老师讲的故事简直如获至宝。可是虽然当时已看了很多金庸先生的其他书作铺垫，但是看连城诀时依然被狠狠震惊了一下，眼泪齐刷刷地掉，难以想象小时候听得嘻嘻哈哈的故事，原来只是因为不懂，人心竟然能险恶到父女亲情师徒恩情都是作假的地步。
连城诀是为数不多的几部我没有二刷的金庸小说，因为太黑暗太悲惨了，没有勇气再碰。崔老师呢？我在高中还是大学时还回学校看过他，他依然年轻帅气，和另一所学校的女体育老师结了婚，我们去他家参观，墙上挂着他们的结婚照，笑容很幸福。然后又是好多年过去，我没有再见过崔老师了，但是想来他应该依然过得很幸福。
（二）
还是小学。我有个同学，她的家是一幢平房，在学校到我家的必经之路上。于是很多个放学的傍晚，我看到她的爸爸捧着本书，坐在大门口闲闲地看。
那是个比较瘦的中年人或者说青年人，书则是武侠小说；我刚好到了会羡慕人的年纪，羡慕别人家的爸爸那么和善，那么爱看武侠小说，家里又有那么多…因为我的爸爸自己从不看小说，也不许我看，发现我偷看还会大发雷霆地把书撕掉，我每次偷偷躲起来看时会陷入一种胆战心惊的状态。所以可能是出于对成年自由生活的一种向往，同学爸爸那种非常气定神闲看武侠小说的画面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只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后来上了初中，我和同学成了好朋友，但是她家不再在初中回我家的必经之路上，渐渐我也就没怎么见过她的爸爸。又是好多年过去，就在前几年的某一天，同学的朋友圈显示，她的爸爸因病走了。我愣了愣，脑海里马上浮现出那个坐在大门口的清瘦的她的爸爸，拿着一本书闲散地看着的样子，容貌无比清晰，就好像昨天才看见过一样。我真没有想到我竟然把她的爸爸，一个没有和我讲过几句话的人记得那么清楚，而且他也永远停留在了那一个样子。
（三）
毕业二十周年母校聚会，同学们几乎都回来参加了，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体育老师也来了。我们的班主任，物理老师洪老师，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我们有说不完的话。他对我说，“你那时候上课偷偷在下面看武侠小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啊，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为什么不没收你的呢？一啊，是我知道这些你都会了，二啊，”洪老师故作神秘地一笑，“是这书确实好看，我自己也喜欢。”我们是洪老师在一中当班主任带的第一个班，可能是理工科人的特点，他对我们的管理不像别的老师那般严格，给予了我们最大的宽容和慈爱。
高中正是我看金庸小说最疯狂的时候，从射雕三部曲开始。我记得拿到过一本很旧的倚天屠龙记，繁体字也就罢了，偏偏还是竖版，说来也奇，正因为看得困难，进展缓慢，在咬文嚼字之余倒更觉古典之美，分外有滋有味。所幸当时我的自控能力还可以，书照看，但并没废掉学习，不然考不上大学估计洪老师对我的说话就不是如此这般了。
友情未变而岁月尚好，说的就是我们吧。愉快的三天聚会很快结束，大家相约十年后再这样全班齐聚，正好洪老师六十岁整，我们一起为老师庆贺光荣退休……那时候是八月。一别各西东。谁也没有想到，四个月后，噩耗从母校传来，我们敬爱的洪老师，突发脑溢血倒在了讲台上，而且就这样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待续……
（金庸先生离去，一代人陷入集体回忆。虽然每天都很忙碌，并没有多少时间去奢侈地回忆，但作为被武侠世界深深影响过的一代，我还是想用文字即使是如流水账般的记录，也是我的一番心意，以示我对先生的尊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