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森林的迷鹿并非生而自知,这瑰丽的古老森林诞下一颗种子,便可以改变这世界的布局,铺开抑或断绝一条路途,迷鹿在初生时充满好奇,迈开犹疑不决的双腿优雅地跨过纵横交错的根须,仰望耸入云端的苍木,它已经是这个世界的支撑,而之前,在黑暗的永恒里,它并未知晓这个森林的规则与路途,于是它逐渐学会奔跑,森林永远无边无垠,回头展望那些已经跑过而再也不能原路返回的路途,早就已经被遮挡得无影无踪,直到奔跑至死亡的那一刻,只有那些折断的枯枝与践踏过的落叶证明了它短暂的存在,旋即又将被隐没。
我们都是这座森林短暂而渺小的迷鹿,只是有些人能辨清自己的归途,而有些人却只能盲目地奔跑。
究竟需要多少个十年,又能有多少个十年,才可以迷途知返,却永难折返,抑或浑噩地兜圈,最终返回诞生的原点,对此却一无所知。年青的我们在森林里奔跑,感觉这一草一木都为自己所拥有,于是所向披靡无所不惧,路途中绿色晶莹的森林生机盎然,所有的路途都通往欣喜的未知,那时世界是自由而广阔的,充满各种的惊喜,初晨的露水,黄昏的灿烂都会令自己感动感慨,对森林的一无所知让我们变得深沉而忧郁,敏感而多情,这一切触碰柔软丰富的心灵,初见的人生,终生铭记那些最新鲜诞生过的昨天。
身体逐渐地厚重,又向这森林的深处走过了一段路程,脚步放缓,曾经感动过的风景不断地重复,直到变成习以为常,黑夜中我们被未知所绊倒,付出过莽撞的代价,伤痕第一次出现时,我们倍加珍惜,小心翼翼地呵护那一块易伤的部位,当伤痛逐渐成为这森林探险所必不可少的感觉,于是伤痕成为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已经不为所动。曾经那些活跃着的,璀璨着的森林依然没有改变它原有的面貌,而这时,我们才发现这座森林的广阔是未知世界的恐惧,竖立的高大树木永远无情冷漠地注视着你,不会伸出援手,它们只是标写过你经过的路途,前往的方向,却永远不能告诉你这是否正确。
这自由变成了枷锁,因为到处可去,便是无处可去,这座森林终于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它们枯燥地生长,乏味地轮回,凋谢与新生交替反复,它不会在乎每一个个体所经历过的幸福快乐,抑或痛楚悲哀,我们终于明白自身的渺小和无所价值,无助和迷茫。
需要多长的文字才能诠释自己的一生,当我们人生只是初见的时光里,滔滔不绝长篇大论,而后这样的文字日益缩短,最后却是写无可写,说无可说,心中一片空白,缺憾已经存在于过往,缺憾还会发生在未来,无常的人生就好像见惯的凋零与新生,它们重复地书写着规则,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相似的路途,森林的所有一切似乎都一模一样,苍木们依然高耸如云没有表情,保持着支撑的姿势,花草们鲜艳如常,形态相似,所以,当对这个世界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之后,我们再也无话可说。
在森林繁茂树木上留下“到此一游”的是傻瓜,转折的路途并非能被我们觉察,无意中留下的痕迹,居然会成为路途上的锚点,火焰吞噬不经意遗失的物品,灰烬会凝结成闪闪的蓝色钻石,在一生的路途中如何婉转,幽幽的光会让你记得来时的道路,像孤灯垂吊,像机场夜晚的地面灯,要走过很远的路途,回首时分才会发觉自己遗落了如此繁多的记忆。
童年的十年,是翱翔的简陋风筝,黄色的河堤,是夕照下突生忧伤的石板路,冥冥中感觉模糊的命运预感,而后的十年,是跌宕起伏,光明黑暗此消彼长的雷雨夜晚,直到初晨的阴霾恢复平静,竟会露出温热的阳光,看到周围的色彩,短暂停留,而后寒风四起,乌云四处遮蔽,在这正经历的十年啊,是荒芜麦田的执着与守护,是黑白主宰的寂静世界,大雪降临湮灭那些枯萎的花朵,歪倒的树木,枯朽的草丛,回复那最初的平静。
只是这厚重的雪逐渐地融消,才发觉这湿漉漉的地面上竟然空无一物,时间停止,周围的一切变成石俑,灰色充斥整个天地,才发觉熬过寒冬的自己,为自己建筑起了厚重的外壳,也同时禁锢在石蛹中,置身索多玛城,这自身的蛹壳并不能让我妥协,它逐渐地出现裂纹,在万劫暴雨与烈焰的倾盆而至之前,将其碎裂。
抛却懵懂的第一个十年,而后的两段路程,可以被两个人所毁灭,无忧无虑的快乐,可以被一个人的死亡所带走,也可以被一个人摔成碎片,只是如今,我需要感谢那样的毁坏,感谢卑躬屈膝拾捡碎片的耻辱,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已经有了我。
注定这样的觉悟与文字,要留给我即将到来的三十岁。
“只要人们度过了生命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自己的生活仔细检查一番,那么,或许每一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候产生超验宿命论的看法。的确,当一个人回顾自己人生历程中的细节时,自己一生所发生的一切有时候显得像早就安排好了似的,而出现过的人物就犹如一部戏里循例登场的演员而已。”------叔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