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旗手—太宰治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寺内寿太郎
序唱 感受神的残酷烈焰
苦恼日益增多,周遭的花朵显得黯淡无光,毫无生机可言,尽管如此,还要彼此竞争攀岩伸展,那位于九天之上的神之庭园,我脚踏草鞋试图往上爬,心中明了这是侵犯圣域,可我无丝毫的恐惧,依旧用我那枯黄的双手,从那纯洁高贵的庭园中采撷花朵。
不仅如此,我还真真切切地用我这双昏暗的眼,一睹神的美貌容颜。
我那如同夺冠的快腿少年般得意洋洋的模样,令台上的观众不是会心一笑,就是露出苦笑。
“神和我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没有多大差异。
你看那立在坛上,皮肤黑青,身如瘦狗般的苍老童子。
“眼见满场的喝彩、耳闻怒涛般的嘶吼声,此等奇妙的景况,全是因为他身为小丑,展露滑稽的风貌,自己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得意扬扬—此刻的他,简直称得上是狂喜至极,眼中异样的神色,燃烧得更加炽烈了。
我今天特此宣誓,我就是那庭园中至高无上的神,神的身躯是如此威猛高大,我乘着他睡着时,悄悄的取下神冠,将它戴在我大大的头上,哈!哈!哈!我可不怕什么所谓的天谴,如果有的话,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
期待的喝彩早已不见,取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与哗然。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恬不知耻的人。”
“快来让神惩罚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吧。”
“这家伙简直令我作呕。”
突然一石子嗖的一下,打到了那童子的鼻梁上,苦难就此开始。与之相伴的是冷嘲、热讽。
“唯有先舍身,才有机会脱出危难,这也是劳苦前人的忠告,但这个忠告错了。只要沉下去一次,就会一路下沉、下沉,直至沉沦到底,哪有机会再浮上来?”
下沉,下沉,我已坠入海底,我连一句拜托都无法说出口,你能听见的就只是海浪的声音。
壹唱 猫头鹰啼叫夜残废之子诞生
故事开始之前 我想让你知道,我并非只是这样,好戏才刚刚开始。你也许会说“此人真是毫无乐趣可言。”我可要辨明我自己,我唯一可以辨明的就是“独行在这片荒凉的心间风景里,唯一可以明确辨别的,就只有不断反复的老去而已。”
贰唱 段数递减法
愈来愈往下沉,可我却装作不断上升似得洋洋得意,轻松自在的拿起扇子,悠然的扇风饮凉。
“先往下沉五段,然后再倏地往上升三段。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子,只是大家都忘了自己先前下沉的那五段,只为往上升了三段而欣喜不已,还因此互相开心的大喊恭喜、恭喜,真是没出息呢!”
十年来的堕落,唯一一夜的上升。
为时已晚,回天乏术,这就是人世,只有喃喃自语。
然后彻底死心,因为这就是人世。
叁唱 同行的两人
“去巡礼吧,我不知已经如此认真想过多少次了。独自一人展开旅程,在芒草斗笠上,却小小地写着“两人同行”,这两个人,一个当然是我,另一个则是与我偕行之人。这个同行者,是一个看不见具体形影的人,他只是低着头,默默跟在我后面走,或许是身影婀娜纤细的水精,或许是唇红齿白的少年,又或者是身穿灰色明石缩和服的四十岁贵妇人,或是用柠檬香皂洗尽全身油垢的清纯温和少女。我无法说清楚这位同行者究竟是谁,只能说是位温柔善良的人。”
在同行的路上,在这过程中,我似乎谈了一场朦朦胧胧的爱恋。
我不能透露实情,甚至爱过的模样来,我很痛苦
我想抹去心里的爱恋,非常想抹去,我唯一想要的,是一片野茉莉叶子一般的慰藉,这将终其我的一生,任其漂流蹉跎。
肆唱 请相信我
从七八岁开始,我就一直很寂寞。
家中与我关系很好,就只有最小的姐姐了。
当时她正在就都女校,每年的寒暑假都会带着她的同学来玩。这个同学姓萱野,是个戴眼镜的娇小女生,身材中等,皮肤白皙,脸蛋看起来肉嘟嘟的,有时还有双下巴呢,但是她眼睫毛很长,总是露出逗人发笑的表情。不时摘下眼镜,那黝黑的瞳眸,一眨一眨的,像嗅美食一般的贴近杂志阅读,那副模样很像纯真的小熊宝宝,非常可爱呢,虽然她才大我三岁。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名字,因为姐姐的信上曾经这样提过:
“梅花班的班长,萱野亚纪同学,对你总是在顺应季节时寄来软糖和年糕,可以说是赞誉有加呦,她甚至很羡慕我,说我有一个好弟弟呢,要不是你写来的信有太多津轻方言和很多错字,我就可以骄傲拿给同学看呢……”
伍唱 被批为说谎的规矩人
“你看,那个骗子又来了。”
在被夕阳染红的卷云下,有一群十四五岁的女孩们,将双手插进和服腋下的开口处,悄悄按住自己的乳房,同时排成一列,不时交汇眼神,还不住点头,仿佛会发痒似的,缩起脖子,发出吃吃的笑声。
“只是,被她们嘲笑的所谓的骗子,其实才是最正直的人。”
陆唱 要我学狗叫,我就叫
“敬启,容我以信函的方式向您请教,一切就麻烦您了。本社所发行的《秘中之秘》十月号,想以风趣的方式,刊载足以呈现当代学生的生活状态的文章,好让世间的父兄对自身子女有更进一步的了解。目前先选出具有代表性的学校,准备每个月进行连载,下个月刊载的就是帝国大学,不知您是否可以协助呢,分量约十五张左右的四百字稿纸,内容希望您写的真实又风趣一些,同时也务必遵守交稿日期,如此重要的请托,却用简单的信函来向您报告,实在万分抱歉,尚祈务必帮忙,拨冗为本社执笔。《秘中之秘》编辑部敬上。”
“蝙蝠,在昔日的鸟兽大战中到处背叛,并从中获得许多利益,当然,它的诡计被揭穿,深感自己的行为卑鄙,所以不敢白天四处横行,只好在日落才偷偷跑出来活动,但仍然觉得尴尬,所以飞行方式非常粗鲁……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说,其实两者的情况是一样的,我不是在说你呦,我在吐露我的心声。我就明说吧,我觉得我和蝙蝠差不多,所以才一直不敢开口。其实,我为了生活,可以没有面包,但不能没有葡萄酒,我可以三天不吃饭,说什么也想要买那枝握柄处有蜥蜴头,要价八圆的手杖。
世界仿佛全都停止转动,我的生命犹如即将无声无息瓦解的沙砾般,逐渐消失而去。我已经穷途末路了,不知此身该安居何处。我学会了荒唐的游戏人生,所以手头越来越拮据。
我仿佛被推入数十丈深的古井里,一味地坠落,却不论我如何呼叫、如何呐喊,也无人能听见。无法传递的焦虑、四周黏稠不已的青苔,唯一能听见的,就只有我自己的声音不断回响,让我不由空虚得笑了出来。
我漫无头绪的徒然挣扎,结果指甲都剥落了。这浑身浴血的努力,悲惨的孤独地狱啊,让我非常想要钱。
就算你让我学狗叫,我也一定会叫,我会写出很好的文章来,但请把一篇原稿的稿费提高到五圆吧,就五圆,不多也不少,就只有这一次,下一次就算甚至只有五钱都可以,我肯定会爽快答应,就麻烦您这一次,况且,您给我五圆钱稿费,您一定不会亏,这一点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稿费绝对超过这个价值。四日,深夜,太宰治。”
“敬覆,鄙人已拜读您于四日深夜写就的回函。有关稿费一事,恐怕无法如您所愿,但尚祈您能立刻执笔。我们一般付与执笔者的稿费为一圆,在此谨先就此事回复您。特此敬上。《秘中之秘》编辑部。”
“已收到您的回函明信片,但您在回函中引用了我的‘四日深夜’一词,似乎有些坏心眼,尤其看完全文后,可隐约明白您非常不悦,但我其实并非为了自尊而跟您要这五圆,也并非为了我个人的贪欲,我是为了给挨饿受冻中的无名氏,也为了让善良的人开心,才会需要这笔钱的,不过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容我小声地回复您……请让我接下这份稿件委托。太宰治。”
捌唱 愤怒是爱欲的至高形貌
“由于前阵子我正好外出旅行,所以您在这期间寄来的原稿与几封来信,我直至现在才接到,这点真是非常抱歉。不过,话虽如此,您的原稿内容真是惨不忍睹,即使我用比较善意的态度来审读,还是无法采用,就算您愿意重写,恐怕也无法刊登。对您来说,或许这是完美无缺的杰作,但对敝社而言实属困扰,而若要以这种文章向敝社要求稿费,恐怕也恕难从命。日后必当找机会向您赔罪,但此次请容许本社退回您的稿件。特此敬上。《秘中之秘》编辑部。”
在没有光明的暗黑之夜,我和女人深陷在无法动弹的恐惧之中,甚至听到来自地狱深处丝丝唏嘘的叹息之声。那一夜,我几乎忘记了死这件事,我总是不想回家,在这三千世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漫无目的的闲逛,最终来到一个美丽的城市。
在这彷徨的夜里,我的体温达到三十八度,只能借用阿司匹林的力量,让自己退烧至三十七度左右,然后,我走到火车站,摇晃到一个陌生城市,在这微暗的街市中,踱步,踱步……
啊,大家都还活着!我忍不住热泪盈眶,但“受人影响而哭”这种事,实在是很无聊的。人们要表达生活中最高境界的感动时,总会泪流满面地表白。面对这种情况,不管是他人或是我,都只能深深地点头表示同感,并且由衷表现出理解的态度:“哦,你一定很悲伤吧!”但我自己又如何呢?一整天都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不断懊恼地哭泣,这样的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玖唱 娜塔莉亚小姐,来接吻吧
最初的爱恋,最后的清算。来吧,接受这十七张钞票,就这样,我们分手了。
我们所学会的,就是在彼此抱持强烈的单相思情感、在彼此保有这种心境的情况下,好好地分手。这也是一种索然无味的礼仪、可悲的做法。啊啊,古人说得有理,愤怒果然是爱欲的至高形貌哪!
拾唱 我同样痛苦
妻子此刻正在庭院里拔草,我躺在藤椅上看她,纯白的制服,让她愈看愈像护士。我忍不住要同情她。我们家有一个坏习俗,那就是丈夫一定都会先死。原本这是一个大家族,人最多时还有曾祖母和祖母、母亲、姑姑等四个为人妻的女人一起生活,尤其是姑姑,前后失去了两个丈夫。
终唱 然后,就在此际
啊,欺骗吧、继续欺骗吧。就算你继续骗下去、就算你死了,也绝不能告白或忏悔。胸中的秘密,永远都必须保密下去。尽管将你的狡猾发挥到淋漓尽致,也绝不能向任何人坦承,只能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等你终于去到冥府后—不,就算你去到冥府后,还是必须保持沉默,只能静静地微笑,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只能欺骗、继续欺骗,巧妙地欺骗下去,必须欺骗得比神还要高明,继续欺骗吧。
就好好地被骗吧……
写到这里
主人不禁惊慌失措,追向这边又追向那边,写完一行就撕破,写完一语依旧撕破。他逐渐地悲从中来,最后只能在黄昏的屋子角落里,握着笔悄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