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泪化作相思雨
清明时节总下雨，可今年却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宅在家中，望着窗外草长莺飞，花红柳绿，心中，却是大雨倾盆。
因为昨夜了个梦，因为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骑大马，又让我结结结实实过了一把瘾。我是那样欢快地骑着，嘴里还发出“骑大马喽，驾，驾 ，驾”的吆喝声，快乐无比。
小时候，每逢捣蛋逃学旷课，总免不了母亲的镇家之宝——小竹片的伺候。这也是实在无奈的选择。回回挨揍，她用手打我屁股，回回唉声叹气：气死老娘了，气死老娘了。手打得生疼，心也是疼。
父亲就劝：你就不能和气一些，好好教育。母亲就指着父亲鼻子痛斥：你天天在外面忙得见不着人毛，你来试试？父亲不语，自知理亏。
母亲便又进一步威逼他制作小竹片，说是没有这个，这孩子算是废掉了。父亲犹豫很久，到底没拗过母亲，刮了一条很光滑的尺来长指头宽的薄薄的小竹片，算是以后用它来代替母亲的手来惩罚我。
这下有点悲剧了。竹片打的确实很疼。也让我老实很久。但小孩的记忆估计跟哈士奇、萨摩耶们差不多，时间一长，这挨打的疼就会选择性遗忘，我还是我，依然时不时被母亲“气死老娘”絮叨一番，打一顿。
挨打的时候，母亲甩手一竹片，嘴里便数说一句我的“滔天罪行“，我则夸张的嚎哭，虽不是太疼，但我要弄得惊天动地，好像在遭受酷刑的样子。不然的话，这再一次受教育的时间会好久。
有时正逢父亲在家，他便在旁边或吸着烟，或绕着惩罚现场走来走去，嘴里笑呵呵地说：”好了，好了，意思意思就行了。”但他不敢上前拦阻，每回母亲都是冲他皱眉瞪眼，终于有一次憋不住向他喝斥：“一边儿去！你也该打，这小兔崽子全是你惯坏的。”
母亲说的不错，父亲确实如此。挨打后心情很糟糕，抽抽噎噎眼中噙着泪，父亲便想法哄我开心，我便提要求：“骑大马！”
“好，好，骑大马，骑大马。”父亲蹲身下去，我立时喜笑颜开，纵身骑在他腰上，得意蹬着小腿，吆喝着“驾驾”，父子俩在客厅玩起了策马奔腾。
最快乐的是骑父亲肩上溜街玩儿。我们那儿叫骑马肩。坐在父亲宽宽的肩膀上，随父亲沉稳的步子轻微颠簸着，高高在上，一览众山小，周边的小伙伴们前后跟随着，欢呼着，看着他们瞬间变得那样渺小，我得意极了。
这两个项目是父亲哄我开心的压箱绝技，每次心情不好，小脸沉郁时，父亲就笑嘻嘻说：“来，骑大马，骑马肩。”于是脸上阴云立散，我就欢天喜地扑上前去。
长大后，尽管乘过飞机，坐过高铁，开过豪车，但怎么也比不上骑在父亲身上“骑大马”安全、稳重、坦然；怎么也比不上骑在父亲肩膀上望得远，看得清，笑得灿烂。
那年临近高考前几天，我很焦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满脑子是刷题刷题。有时是通宵达旦。人显得很憔悴。母亲便做夜宵，由父亲端到书房，然后轻轻掩上门，坐在客厅里沙发上喝茶。
过一会儿，又推门进来，看我吃了未。如是再三。我很不耐烦，冲他皱眉头怨道：“你烦不烦啊！老来打搅我。”父亲讪讪退出，微笑说：“好好，但别忘了吃点，趁热。”
第一天考试下来，自我感觉不是太好，有些沮丧。但还得打起精神备第二天的冲锋。父亲似乎觉察出我的郁闷，夜晚竟呆在书房陪读起来。
戴着老花镜翻看那一大堆书，一会儿说，这个很重要，要不要看一看，一会儿说那个也很关键，要不要再强化记一记。又起身给我泡茶或冲奶粉喝。
弄得我烦透了。“老爸，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我自己知道复习哪些要点。别来打扰我。考得不好都怨你们！”我瞪着他拧着眉头埋怨。
他并不生气，笑着说：“好好，嗯，不打扰了，考好考不好都没事，今年考不好，明年再干，别太在意，精神放松……“
他一说，我就更来气：什么叫明年再考？这不是拔气门芯吗？站起身拥着他说：“你别管了，我知道乍办。“把他轰出去了。
关上书房门，在慢慢踱步理清思路，记诵些知识要点，外面隐约传来父亲母亲小声交谈。
一个说：“这几天他看着消瘦不少，要不我再炖碗银耳羹，你送去？”
一个道：“唉，别瞎忙乎了，他不一定吃。”
“我还是炖一碗搁那儿。”
“别管啦！刚才这小崽子说考不好都怨我们。算了，费力不讨好，睡觉睡觉去。”
….…背题背得头昏脑胀，不知不觉伏在书桌上睡了过去，半夜醒来时，除听到空调机的嗡嗡声外，身上多披了一件薄风衣，桌上摆了满满一碗银耳羹，在灯下闪着银白温馨的光。
我上大学报到时，由父亲作陪。走完所有入校流程后，便来寝室。彼时，舍友们见面都是怯生生的，唯有父亲与大家嘘寒问暖谈笑风声，气氛竟搞得活跃起来。晚饭时，父亲说由他做东请大家吃饭。
饭桌上，父亲高谈阔论，诸如虽上了大学，依然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能懈劲，有进保险箱思想；还特别指出，大家远离家乡，同学们要互相帮助，搞好团结，共同进步云云；舍友们纷纷鼓掌喝采，又纷纷向他敬酒，他是来者不拒。看着父亲豪情满怀模样，我感到很有面子，心里甜蜜蜜的。
不过，我有些纳闷：父亲在家里就是个穷光蛋，经济大权都是母亲把控，他每月就那么点零花钱，还没我的多。财政赤字时，常常为一包烟钱还找我借，说是以后加倍偿还。这一顿饭连啤酒带菜，怎么也得三四百元啊！
饭后，在送我回宿舍路上，我悄悄问他。路灯光下，父亲满面红光，眉飞色舞：“这次成大富豪了！你妈特批的经费，有巨款！比平日多给了两三倍的钱呢。”
父亲去世那年，尽管舍友们天南海北，但第一时间坐飞机的开汽车的乘火车的都赶到了。
当年青涩的舍友们已成熟稳重，但面对父亲的遗像，个个涕泗滂沱，他们说，尽管这些年吃过许多的山珍海味，但都不如我父亲当年请吃的那一顿“大餐”鲜美，馥郁，特难忘。
工作的地方与家乡千里迢迢，不便于回去祭扫父亲墓地。我就将其拍下连同父亲生平的一些照片，在祭奠网上建一灵堂，逢年过节打开网页，默默翻看。买些香烛，水果，鸡，肉，酒，鲜花，松柏，仙鹤等摆在墓地前后左右。
第一次随父亲清明节去山里到爷爷坟地祭祀时，我才六岁。那天是下着朦胧细雨。
母亲撑着伞与我立一旁，父亲将一兜水果，一只烧鸡，几个馒头小心摆在坟前，打开一瓶酒沿坟四周倒光，烧了纸，又放一挂鞭炮，然后让我叩头。但我坚决不干，并嚷嚷不认识坟里的人，干吗跪泥里向他叩头？
父亲叹口气，便作罢，自己在坟前那蒲垫上虔诚跪下去叩首起来。
我则欢快跑一边，冒雨采摘坟地四周叫不出名的白的、红的小野花。
啊，那年的清明的雨，也许是父亲对爷爷相思的泪；而今年的清明我从梦中惊醒，耳边回响着那一声声“骑大马”的“驾驾”声，惆怅望着窗外蓝天白云，园内姹紫嫣红，忍不住心头涌起一阵阵的热浪。
这晴天丽日，也许是父亲宽慰的灿烂的笑，他肯定在说，小崽子，你现在平安健康事业有成我就高兴，干吗悲凄不愉快呢？现在你们生活多好呀！哪像我们那个时候，好好的过日子吧。
一缕阳光从窗外投射到电脑我打开的祭奠网页上，墓地照片上的父亲果然在冲我笑，是那样亲切，年轻，灿烂，温馨。
我也傻傻对他笑，但笑着笑着，泪眼婆娑，笑着笑着，脸上热泪成河，到底没忍住，把这对父亲绵绵的思念，化成了泪，化成了晴空丽日下满天相思的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