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的胡同
我爷爷住在街里,街就是我在《又见槐花开》里说到的那条开集市的街,距离我们家大概有一公里左右。
与其他人家沿街不同,爷爷家不沿街,而是在一条狭长的胡同深处。
胡同里也只有他一家。
胡同是东西邻居的两溜土墙,东边墙高,靠近大门的地方我爷爷种了几棵榆树,西边墙矮,我们站在墙底的土堆上,就可以望进院子里,所以西墙边没有种树,只有隔壁老太家的一棵枣树探头探脑地伸过矮墙来。秋天时枣树会掉落一地的洋辣子,所以每次经过那边我都得跳着脚走,生怕踩到。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这种毛茸茸的绿色虫子到底是有多厉害,被蛰一下又痛又痒,保管让你分分钟飙出海豚音。我们眼巴巴地瞅着青色的枣子,哈喇子早就流了不知道多少回,在我们殷切的盼望中枣子红了,我和表姐表弟们趁着邻居老太太睡午觉的功夫,扛上棍子去打枣。我们嘻嘻哈哈,故意整出大动静,然后看着老太太裹着她粽子般的小脚颤颤悠悠地从黑洞洞的屋子里走出来,她也不过来,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戳着拐棍骂我们:小兔崽子,又来偷枣,看我不找你们爷爷!但我们都不怕她,因为她一次也没有找过我爷爷。
我爷爷说,你老姑是逗你们玩呢,不然这枣子她早就收进去了。她是怕你们没的吃,特意留给你们的。老姑,就是爷爷的妹妹,但不是亲的。在我老家,整个村里的人都有对应的辈分,我爷爷和他本家的兄弟姐妹辈分是最高的,然后是我爸爸以及本家的叔伯,然后便是我们。
我这个老姑没有孩子,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守了寡,是个五保户,所以很羡慕我爷爷,天天家里一堆孩子。长大后我渐渐明白,老姑的暮年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每一天,每一年,一眼就可以望见将来。而我们就像是搅动池水的那根棍子,或者发大水时跑出鱼塘的那几尾鱼,激活了老姑的日子。但那时,家里穷呀,拿不出什么零食,只有枣子红了的时候,她枯燥的死气沉沉的生活才会被撕开一个口子,照进些许的阳光。余下的时间,她又开始蛰伏,像一只冬眠的熊,但彼时的她心里有了盼头,日子便过得有了希望。
老姑死的时候八十多岁,在那个年代算是高寿了,房子留给了远亲的侄子。老姑的去世并未在我们这帮孩子的心里留下怎样的痕迹,毕竟于我们而言,这个裹着小脚终年一身藏青色对襟褂子的老太太,只是一个在枣子红了的时候才会引起我们注意的人,枣子落肚,一切都被吃干抹净了。
世上最天真无情是孩子。
老姑侄子砍了枣树,后来又用砖砌了围墙,门也重新整修了,院子还是那个院子,看起来一切没有变,但一切明明又不一样了。秋天胡同里没了我讨厌的洋辣子,自然也没了红艳艳甜滋滋的枣子,我和表姐们望着高高的墙头,对着里面恨恨地骂了句:真小气,呸!
我大表姐若有所思地说,要是老姑没死就好了,我们就有甜枣吃了。
这是我们唯一一次主动提起老姑,也是最后一次。之后老姑这个人的一切就像是一片落叶,风一吹,嗖地一下就消失在记忆的长河中了。直到我敲下这篇文字,才记起在我童年,还曾有一个老人,为我滋味单调的童年增添了一丝清甜。
果真,世上最天真最不懂情的,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