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曾晨辉:故乡,望不到头,又时刻在遥望着
故乡太久远了,以至于我童年时代,看着屋对面的青山,感到那是一面看不透的时间古镜。青山中隐着我祖上的魂魄。有的早不是我的祖上,是很多人的祖上了。他们何时成了青山的一部分,对于我,那不过是一种永远的过去,停留在那里。
我奶奶闲暇时,也凝望那一脉青山,眼里有光。奶奶告诉我,你爷爷就葬在那龙尾巴上,不然,你父亲哪能做官呢?我才六七岁,根本无法理解奶奶的话语。后来,我进城读书了,奶奶也跟着进了城,她还在说起那山。
奶奶反复说着三个字:风水好。倒是我父亲,碰上他的老娘讲这个,总以一种唯物主义者的不屑笑一笑,说,哪有什么风水啰。奶奶便举出几个例子,谁家因祖上葬在山上的一处风水地,后代出了大官,谁家因为葬得不是地方,本来一个好兴旺的家族忽然间就衰败了。
可能是听奶奶说得多了,我突然对故乡那一脉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山里面深藏着许多千奇百怪的洞,像那神魔小说中的仙洞,谁家运气好,占了个最大最好的,谁家就得天独厚,出大官。当然,我这荒谬可笑的想法羞于告诉任何人,因为,奶奶所说的风水,神秘得我有点害怕,甚至,我少年的心灵里对此比较恐惧。那份神秘里含着天地间的诡异之气。
我长大以后,发现了一个问题,故乡四面的山,全像贴了封条似的蒙着二个字:风水。淡墨色的山从远处看,几乎与苍天一色。山仿佛时间大海里浮着的船,向我们预示着一种不可测的沉浮。
本来,作为一个青年,我看青山多妩媚。但老祖宗一代代贴在上面的风水,莫名地给我心里添了几分巫气。我只敢对自己说,我厌恶这种感觉。那么妩媚的青山,无端地被风水弄得不干净了。特别是河对岸立着一座山,叫天子山。
天子山上附着一个传说,那自然是代代人口口相传,说此山的风水本可以出皇帝的,只是被一个心地不正的人给毁了。年代应该是清朝中叶,这人偶尔听风水高人说起一处宝地,便回家将老娘毒死,葬于此地。
因伤了天理,那个本该出来的烂皇帝夭折了,等等。在本县所有的民间传说中,我最讨厌这个关于鸟天子的故事。它简直像一块破布,悬在青山的一角。每当朝阳照亮天子山时,我就希望那新的色彩能把这个鸟传说驱逐而去。风水不是故乡真正的本色,相反,它使我梦中的故乡变得浑浊了。
我不晓得从哪一天起,对故乡变得不恭敬起来。
以前,乡下来了亲戚,我十分高兴,喜欢他们讲乡下的趣事。后来,见他们常来麻烦我的父母,借钱啦,打官司啦,看病啦,仿佛我父母是万能的。反正,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借钱,出现好几次不还钱的事情。倒是我父母大度,权当送了人情。
慢慢地,我发现他们身上蛮重的小农意识,诸如占小便宜目光短浅等。我对他们的态度变了,有时言语间不那么热情了。我父亲对他们向来感情深厚,见我如此,便严厉批评我不应该鄙视他们。
父亲说,他们过去吃苦太多了,所以性格上都比较胆小,但他们是淳朴的。我当然认为父亲没错,可一见到他们,不由得想到他们对风水的极端迷信,心里总是不那么畅快。
巫气重重的风水像一道道符咒,悬在他们头上。我跟父亲偶尔谈起这个,父亲有一次说了一句令我震惊的话。父亲说,他们的祖辈大多数在过去活得苦,活的窝囊,甚至受各种强权欺压,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盼着儿孙有造化,能站到那些强权之上,做人上人,才算出了一口气。
原来,他们的好风水说穿了,就是他们的出头之日。几千年来,他们活得不像个人,做一回真正的人,是祖祖辈辈的祈盼。
父亲太懂得他们了,因为,他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觉得飘荡在故乡山上的风水,与其说是迷信,倒不如说是对命运的一种敬畏。作为小百姓,谁不敬畏命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式的挣扎,那不过是一种鱼死网破的最后呐喊,最终也是一种悲剧。
这些年,清明时节回故乡挂青,隐约看到了乡亲敬畏命运的这种姿态。
其实他们首先敬畏的是土地。土地太神秘了,万物生长,起始衰荣,都以这土地做背景,无论你飞得再高,走得再远,最终还是要回归于它。所谓风水,不过是一种虚幻,或者是白日梦,漂浮在土地之间,乡亲们——百多年前的人,他们除了相信皇帝,就是相信风水了。故乡便在风水中变了味。
我所依附的故乡在哪里?我一直遥望,孤独,寻觅。也许,故乡对于人短短一生来说,只是虚幻的想念,空洞而美丽的牵挂,吸引着你走下去。
而风水蒙着的故乡,苍黄色的味道依然存在。
这自然是我的内心感受。我对此欲哭无泪。正如一块纯金,却涂抹了一层金水,弄得真不真假不假了。不说别的,光是故乡土地上那些草,年年岁岁无言地绿着,就让我喜悦无穷了。草才是故乡真正的色彩,自古把卑微的生命绿到天荒地老。
唐宗宋祖,秦皇汉武,最后都成了草的一部分。草并不因此而虚荣备至,它依旧是草。如果祖先真有灵魂隐于土地之间,那我觉得那就是草。草是土地的血管,重重踩它,会踩出血来。
我苦难的祖先们,你们是草,还绿在山上,田里,就足矣。
每次,当故乡的人说到风水,我马上想到草,铺天盖地的草,那种暖意,那种新鲜,来驱赶另一种苍黄色的味道。故乡之所以不老,因为遍地绿草啊!
也许是年龄关系,父亲回故乡的次数多起来。父亲依然不信风水。他可能内心深处也不喜欢青山绿水间的这一层浑浊。应该说,是父亲爱这故土所至。只是,他对故乡的人太有感情了,他们所有的行为,他都不觉得为过。他不想改变他们,也没法改变他们。父亲常说,顺应时代发展,很多事情自有变化。随它去好了。
父亲在形式上却略微有了变化。他曾经站在祖坟前,从不下拜。现在,也上拜天地下拜父母了。父亲往下拜的姿势蛮有意思,那么正经地立在我爷爷墓前,自言自语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慢慢蹲下去,膝盖轻轻着地,直着腰,双手合十。他拜得一点也不规范,拜祖先是有规矩的,他没学会。他双手几乎没挨地,却又很虔诚,拜了几下。
父亲拜完,我拜。我的感觉自然与父亲不一样。因为我爷爷在我还未来到这世上时,就已辞世了。所以,爷爷在我心里只是一个特定的概念,或者说,就是一个纯粹的称谓。倒是我奶奶,让我怀念。我是奶奶的牵挂,她是我的另一个故乡。我感到奶奶早已借助了土地的力量,化作了一棵绿草。
可能是我对奶奶感情太深了,我宁愿相信她化作了草,也不愿相信她躺在黑黑的土地里面。草年年绿着,多好。如果真有因果轮回,那也是绕着大自然轮回,绕着故乡轮回。人化作草,草打湿故乡的土地,土地五谷丰登,五谷再滋养人。有了这么一个轮回,故乡就生生不息了。这充其量是我可笑的想象,故乡的人,每天忙着生计,哪有闲心想这个呢?
他们最后相信的,依然是宿命。风水,就是宿命的一张风俗图。
我父亲这几年老担心我忘了故乡,每年的清明,来到山上,指着祖先的墓告诉我,我老了,你若不记着这地方,到了你的下一代,就全忘了。
我无言以答。我想,还往下几代,他们回首的故乡又在哪里?这的确是个问题。至少,对于我父亲以及我,是个问题。但对于我们后来的子孙,却未必。他们的故乡当然会更广更阔,那是他们的事情,与我们关系不大。
站在祖先的山上,脚下的绿草随着山势,向天边绵延而去。只要有绿草生长的地方,就有我们的故乡。人短短一生,在时间宇宙中自然不值一谈,可只要溶入故乡中去,就不孤单了,不苦短了,故乡是我们暖暖的一念。
如果连这一念都没了,那真正是苦海无涯了。
刹那间的一回头,故乡,看不到你,我已是热泪双流望不到头,又时刻在遥望着。
一棵绿草对我说,孩子,青草挨天擦地的角落,就是我对你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