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借着给水果店送钱的理由下楼了。刚刚回来的路上，女儿突然说要吃圣女果和丑橘。正好小区门口就有家水果店，她就停下了车。付款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了。出门前女儿非要背她的小包，她就放下了平时背的双肩包。现在才发现，小包里也没有现金。

她跟老板商量，要不我把手表押在你这里，一会儿送钱过来？老板说不用不用，你是住这个小区吧？你把楼栋号和房号告诉我就行了。

她说了自己家的楼栋号和房号，谢过老板就把水果拎走了。出了水果店，女儿很开心的说，真好呀，这个老板看着那么胖那么凶，没想到竟然这么好。她轻轻嗯了一声，说对呀，你看世界还是好人多的对吧。她内心还有着没有说出口的感激，感谢老板让孩子看到了信任和美好。这信任让此时疲惫不堪的她很温暖。

进家以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插上充电。然后洗洗水果，给小狗喂了狗粮。华为手机充电真是效率一级棒。短短几分钟已经20个电。她拿了手机跟女儿交代一声，就下楼了。

从水果店结过账出来，在小区楼下的时候，她给闺蜜打了个电话。

“今天去医院检查了，重度抑郁症和中度焦虑症”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有着不同以往的焦灼，还有低微的哽咽。

从早上出门去医院，到现在，她的情绪一直都憋着。她不知道该跟谁倾诉，不知道该跟谁说她现在也很害怕和慌乱。

离婚这些年，她一直争强好胜。当初离婚时，她一无所有，却还是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要了女儿。大家都劝她不要带孩子，一是孩子跟着爸爸生活条件会好一点不至于受委屈，二是担心她一个女人离了婚一没学历二没收入怎么养活娘俩，再说，带个拖油瓶以后也不好再婚嫁。

她谁的话也没听。打官司争取了女儿的抚养权。孩子是她的命。她可以穷，可以吃苦受累，但是不能没有孩子。还有一点她心里很清楚，女儿如果不能跟着她，以后在他那个重男轻女的家里不知道会可怜成什么样。这是她用命拼下的娇宝，她不舍得女儿受罪。跟着自己，虽然会很穷，但是她会全心全意的爱她啊。

所以，她坚持要孩子。他肯定会再婚，会再生育。而自己呢，已经彻底对婚姻绝望了。她想了想跟他结婚后的那几年，果然是应了一句话。本来指望他能替她扛过生活的风和雨，却不曾想到最后所有的风雨都是他给的。也罢。婚姻可以不要，孩子不能不要。

一腔孤勇的她，还是低估了一个人带着孩子的难。身无分文的她，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吃和住都是问题，孩子要上幼儿园，租房子要钱，学费要交，就不说吃穿用度了。

她站在街头，看车来车往，看人流不息。她想，别人多幸福啊。生活都是那么有条不紊的继续着。只有她，突然就成了离异妇女，一穷二白不说，还带个娃。

兄弟姐妹家的日子也都不好过，谁家也没有多余的闲钱可以资助她。跟父母张口要么？她不想让父母担心，毕竟婚后她一直报喜不报忧，从来也不肯诉说婚姻里的伤和痛。现在若是知道她这个婚离的这么穷还带着个娃，父母该有多煎熬和痛心啊。

要借一笔钱，够交三个月的房租，一个月的押金，还有女儿的学费。只要能撑到她安顿下来找到工作她就不怕了。

她在中介看了一套最便宜的老房子，虽然墙皮都脱落了，厕所也在外面楼梯的过道上，但是好在是一室一厅，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房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壁柜还是多年前打在墙上的，柜门都关不上。电视冰箱洗衣机一个也没有，孩子想看个动画片也是奢望。

但就是这样，能租下来，能让她和女儿安顿下来，已经是最好的了。她不敢奢求更好。只要眼前能先安顿下来。她计划买一台二手的旧电脑，这样周末她上班的时候，女儿可以自己在家里看动画片。这都需要先借到一笔钱。

她想了所有能借钱的人，但还是觉得自己开不了口。婚姻这几年，她一直在家怀孕生子带娃，早就跟从前的小姐妹失去了联系。突然之间去跟别人开口借钱，还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她开不了口。

实在没办法，她硬着头皮去找了一个发小。小时候她们一直在一起玩，知根知底。她还经常去发小家蹭吃蹭住，算是跟其他人相比最亲近的了。虽然结婚这几年没有太多联系，但是曾经的情谊，让她觉得这是她唯一一个能开得了口敢借钱的人了。她觉得发小应该不会担心自己远走高飞赖账不还吧。况且自己也不是那样的人。

她去找发小的时候，一点也没想到对方会拒绝她。她以为凭着从小玩到大的情谊，现在她落魄了，对方一定会帮她一把。她很艰难的开了口，脸涨红一片。小心翼翼的问能不能帮她周转一下，借一万块钱，一年内还清。我会打借条付利息。她又默默的加了句。一年之内我肯定能还上。

被发小委婉的告知最近生意不好占用了太多资金实在没有钱可以借给她。唯一的希望破灭了。

她搂着女儿眼泪就掉下来了，女儿用小手不停的在她脸上擦，一边惊慌的喊妈妈。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从哽咽着落泪变成了嚎啕大哭。那个小小的人儿就紧紧的搂着她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给她擦眼泪还一边说着妈妈不哭不哭妈妈。

她竟然开始羡慕古人，着急用钱的时候，至少可以头顶上插根草，可以卖自己啊。她想遍了所有认识的人。

最后还是只能找大姐，她磕磕巴巴的问大姐，能不能帮她想想办法，从别的亲戚那里借点钱。有大姐做担保，大概人家会放心一点吧。大姐那时候生意失败，店铺刚转出去，正在外地打工还债。后来大姐跟她婆家的一个亲戚借了一万元钱给她。就是这一万元，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支撑她度过了最穷苦困窘的时光。

后来的她，每找一份工作，都会很快升职加薪。因为每一次，她都是最拼命最努力的那一个。

女儿幼儿园放学早，她下班晚。通常下班后赶到学校，天已经黑了。老师等不了她那么久，就把孩子托付给守门的大爷大妈帮她照看着。每次她去接的时候，老远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校园大门上。小黑影一看她，就开心的大叫妈妈。谢过守门的大爷大妈，她抱着小小的女儿，摸着她冰凉的小手，心疼不已。她问为什么不在爷爷奶奶的门房里等妈妈呢？女儿就会用冰凉的小手摸摸她的脸：想看妈妈。

等到女儿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她的工作略稳定一点，收入也高了一点。重新租了一套略微好一点的房子搬了家。女儿也换到了新家旁边的学校。

新学校的老师很喜欢女儿，看她这样每天辛苦，就提议可以帮她照顾女儿，孩子可以托管在她们家。她想着每天那个小小的身影趴在校门口默默等她的样子，想着每个周末她因为要上班只能把女儿锁在家里回去时女儿就扒着门在哇哇大哭的心酸，心就揪着疼。也好，至少有她喜欢的老师和其他小朋友可以陪伴她。

这一托管，就从幼儿园到小学，一托就是5年。

她也在这五年中，越过越好。后来，女儿也大了，不用托管在老师家了。到现在，有房有车。孩子成绩稳定，性格活泼可爱。娘俩都是简单良善与世无争的样子，并没有太多被生活磨砺的痕迹。她想生活终于善待了她。

可是，一向让她骄傲放心的女儿，竟被告知得了抑郁症和焦虑症？

她在小区里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坐了下来。浑身似虚脱了一般。闺蜜都说了什么，她也没听的进去。

她还是不太相信。说焦虑症可能，说抑郁症，她不相信。她的女儿，那么活泼灵动，学什么像什么的跟个二小子一样的性情。会说会唱会跳，做什么都有模有样，怎么就抑郁了呢？

她心里慌乱如麻。其实最近一段时间，女儿一直在闹着要她陪她去医院检查。她从内心逃避，不愿相信。她只是自我安慰说女儿青春期了，叛逆了，压力大情绪起伏大是正常的。不会有事的。

是的。这么多年，女儿陪着她从最艰难贫穷的时候熬过来了，见过了她所有所谓的坚强和硬撑，耳濡目染也不会太弱啊。

她是个乐观派，这些年无论多煎熬，她都觉得能过去。再大的难处，好像哭一场也就熬过去了。她很少跟人提及从前。很少听到她会抱怨。她从来不会揪着过往不肯放下，而是一心往前看。

她跟女儿说，爸爸妈妈不相爱了，所以分开住了。但是你依然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你跟别的小朋友一样，什么都没变。

为了让女儿能跟别的孩子一样也能享受父爱，每个节假日和寒暑假她都会征求女儿的意见把女儿送去他家。能创造女儿跟爸爸在一起的机会她从来不会放过。

她努力拼命工作，努力给女儿最好的生活和教育，身体力行的告诉孩子，什么是努力，什么是不放弃。

生活给了她那么多苦和难，她都一一走过来了。她也曾有过绝望，有过动摇，有过熬不下的痛苦，有过站在楼上想一跃而下的决绝，可是最终，她哭过痛过，都还是坚持下来了。并且，这么多年，她越来越看的开，越来越平和释怀。她常常笑眯眯的想，她的美好生活要开始了。她以后还要恋爱，结婚，会跟那个对的人执手到老。她也会有老来伴，会有儿孙绕膝，会跟每一个平常的老太太一样慢慢的又美美的老去。

可是，女儿怎么就突然抑郁了呢？

她想起在门诊室，医生把她叫进去问：你跟孩子的关系怎么样？她很迷茫，挺好的呀。她们彼此依偎陪伴，女儿所有的要求她都极尽可能的满足，努力让孩子在物质上不羡慕任何人。也从不唯分数论。她努力给她创造她能给予的最好的生活。

孩子也很乖巧，也从不跟别人攀比。学习不算很努力，但是还算聪明。成绩一直都在中等偏上。几乎不用她操太多心。她们关系不好么？她们大多数时候像朋友一样。女儿也很多次说，幸好你不像其他家长一样古板板的只要分数。

每次她一生病，女儿都很害怕，会盯着她吃药休息。每次她感叹自己老了的时候，女儿都会故意带着鄙夷的神情和语气安慰她：你那么年轻好看，怎么还不知足？

女儿会催她去相亲，会嫌弃她怎么还嫁不出去。也会跟她分享自己的小秘密。

就是这个会任性会撒娇会赖床会调皮的女儿，在医生问她，你跟妈妈的关系怎样时，竟会低着头说就那样吧。

她吃惊的看着女儿，就那样？我对你不好么？我们关系不好么？

女儿不说话，不看她，只低着头。

她一下子就哭了。这么多年的辛苦和委屈，仿佛一下子都袭来了。她所求的，不过是那个小小的人儿能有一个健康幸福的未来呀。现在，这健康和幸福，竟然忽然就破裂了。破裂了还不说，女儿竟然在一个外人面前，说跟她的关系就那样吧。

她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又不敢放任自己的情绪。她双手捂着脸，强迫自己咽下了眼泪和情绪。擦了又擦。她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还是冷静了下来。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女儿在副驾驶上睡着了。她一直努力的让自己平复。控制了很久，终于忍住了要开口问女儿的话，她想问女儿，我们关系不好吗？但是她说不出口。

事实上比女儿患病还让她吃惊和难过的，是女儿说她们关系就那样吧。这句话里没有信任，没有亲昵，没有理解，没有对她的丁点认可。甚至这么久以来，都不愿意跟她交流自己情绪上出了问题。她在那一刹那间，除了心疼和难过，还有慌乱和委屈。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次，她对当下的状况感到力不从心。

她不知道该跟谁说，谁有经验，来帮帮她。这么重大的事，要不要跟前夫说。他好歹也是女儿的爸爸。她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多么可笑。跟他说？除了能听到一堆抱怨和指责，还会有什么？

她坐在孤零零的秋千架上。她不想上楼。刚刚哭过，脸上还是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她深深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回想了过去的点点滴滴。是的，曾经她欠女儿的陪伴，她偷下的懒，如今岁月丝毫也不打算放过。

她想想闺蜜刚才说的话，你不能逃避，不能像从前一样以为托管给老师就可以了。现在也不能以为交给医生或某个心理咨询师就可以了。不是的。孩子是你的，你过去亏欠的陪伴，就是要现在一点点还。

对。她想起自己曾跟孩子说起过从前，没办法啊，那时候搬砖就不能抱你，抱你就不能搬砖。女儿嘴上说着对，其实内心一直都是有异议的吧。只是她不说而已。她想，如果回到从前，在丰衣足食和妈妈之间，那个小小的人儿应该会怎么选呢？还是会选妈妈的吧。

她想起刚离婚时，一无所有的她抱着生病的女儿落泪，女儿用那细小的胳膊搂着她的脖颈，奶声奶气的说妈妈不哭。就算是睡着也要用小胳膊缠绕着她。

像是怕她离开，又像是怕她孤单。那细小的柔软的胳膊，绕在她脖颈的感觉，柔嫩，软绵。仿佛小小人儿的她便已懂得了妈妈所有的辛酸。

就是这细小柔软的小胳膊，支撑着她走过那段最艰难的时光，给她无限的力量和温暖。

曾几何时，那个幼小的女孩已经长大到竟然抑郁了？

她仰了仰头，深深吐了口气。哭了这一会儿内心好过了很多。她用力跺了跺脚。仿佛这样就能给她一些力量。就能舒缓压抑在她心头沉甸甸的大山。

曾经，那个小人儿陪她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如今，她也要陪着她的小人儿去走过她人生的第一道坎。有什么可怕的呢。

只是对不起了宝贝，你在云彩那端亲自挑选的妈妈，最后还是让你失望了吧？

她的心底满满的心疼和愧疚，她深深吐了口气，想赶快回去陪那个小人儿。

上楼，开门。

女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丑橘，问她怎么去了那么久。她淡淡的说道去水果店结完账然后顺便在楼下锻炼了一会。

女儿塞到她嘴里一瓣丑橘，说给你留的，可甜了。

她咬了一口，果然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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