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力哥
力哥是在我们大四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搬进寝室的,所以,那天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力哥,唯一可以证明他来过的,只有寝室靠门的下铺床板上多出来的被褥。
他的被褥几乎可以进入博物馆了,床单在灯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有许多不可名状的微型颗粒状物体,表面分布着黑色、褐色、灰色等有洁癖的朋友不太喜欢的颜色,如果阳光足够充足,他床单上的油状物会更加灼灼闪耀,如果用手摸上去一定会感觉光滑如镜,虽然我们没人这样做过。褥子由于长年没有晾晒,像剃光毛的大猩猩干瘪的皮肤一样摊在床板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见到力哥本尊已是半月以后了,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周日上午,寝室里大多数人都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力哥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进来的是逃荒的难民或者拾荒的流浪汉:仿佛从未洗过的山寨的朋克发型,褶皱发黄的衣裤,断掉鞋带的皮凉鞋,还有瘦骨嶙峋的弯折体态。
唯一可以让人相信他大学生身份的,大概只有他还算白皙干净的脸。
“我是阿力,打扰你们休息了。”他好像对我们惊讶的表情不以为意,或着是习以为常,他弯下腰在床边放下一个脏兮兮的旅行包,“里面如果有你们用得着的东西,尽管拿别客气啊,我先走了”。我们坐在床上面面相觑,望着那个大概和他的被褥同款的旅行包,谁也没有动手的意思。
大学生活对于非学霸、非游戏爱好者和非女友拥有者来说,大多是索然无味的,恰好我们寝室的同学都过着这种索然无味的生活。而力哥,显然是与众不同的,这并不仅仅体现在本来只有4年的大学他上到了第6年。
我们了解力哥是从学校旁边胡同里的星空网吧开始的,那里有一个力哥区域,是一个有两台电脑和一个双人沙发的包间。
据网管说,他来这个网吧工作的时候力哥就已经在这“安家”了,而他是在三年前开始在这家网吧工作的。从网管那里我们还了解到,力哥是当时几款流行游戏的神级玩家,对游戏中的自己挥金如土,为买装备穿皮肤花个几百上千块不会丝毫犹豫,这对月生活费仅有几百块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奢侈无度。但对现实中的自己,他却吝啬至极,就连方便面都要吃最便宜的,有时甚至只喝水。
说起力哥,该网管便滔滔不绝,时而羡慕时而蔑视,总结起来,力哥的形象渐渐明晰:败家子。
力哥搬回寝室已经是大四下学期了。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只在星空网吧见过力哥几次,还都是在他去厕所的时候恰好遇到。
至于力哥搬回寝室的原因,他自己说是因为网吧严查,老板不想他没日没夜的混在自己的网吧里。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欠了老板半个月的网费被赶出来的。
力哥回到寝室的第一句话是:哎,你们怎么不玩儿啊,我包里有游戏机,自己拿啊。说着他打开他床边的旅行包,拿出了XBOX、touch,还有各种我们连一样都买不起的电子产品。看着目瞪口呆的我们,力哥微微一笑,淡定从容中带着些玩世不恭。
最后,力哥拿出一支口琴,用手沿着琴的边缘仔细的擦拭,那是一只几乎全新的口琴,他怔怔的看了一会儿,轻轻的叹了口气,自顾自的吹了起来,我依稀记得那是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曲子结束,寝室的空气冻结了足足一分钟,我们都好像沉浸在篝火旁静静的席地而坐的场景中无法自拔,直到他对我说,是你的吉他吗?可以用一下吗?我缓过神赶紧把我布满灰尘的吉他递给他,一曲友情岁月娓娓道来,伴着力哥略带忧郁的声线,我们被彻底震撼了。
在毕业前的几个月里,力哥成了寝室的娱乐明星,我们的寝室时间几乎都花在了“力哥教学课”上。他就像一个娱乐万花筒,乐器、台球、魔术、麻将,你想要学习的游戏技能,在力哥这里几乎都可以找到答案。如果这世界上有娱乐家的职称的话,我想力哥一定当之无愧。
这期间,力哥的父母各来过学校一次,原因是如果已经在上第六年大学本科的力哥还是不能拿到足够学分的话,他将无法毕业。
力哥的父亲是一个周三的中午来到寝室的,显然,他的时间比较宝贵,除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他只丢下了几句话:阿力,你要是再毕不了业,别想让我给你找工作,生活费也别想要,断了你粮草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不好受,所以啊,给我乖乖的好好学!说完,他拖着巨大的身体从我们狭小的寝室里挪了出去,身边从从头到尾挂着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红裙女子,婀娜娇小,妖然妩媚。我们拥到窗前,看到楼下一辆硕大的、叫不上名字的黑色奥迪轿车绝尘而去,留下我们啧啧的赞叹声。
从始至终,力哥头也没抬一下,只是在他爸爸走后跟我们借了一把剪刀,打开行李箱,有条不紊的把一件一件的耐克阿迪剪碎。剪到一半,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问我们:你们要穿吗?都剪掉怪可惜的。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泪水,却比痛哭流涕更让人揪心疼痛,那是我见过的最绝望空洞的眼睛。我们不由自主的摇摇头,他便低下头继续剪。剪完后,他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望着一地的价值几千元的碎片,我们更加心碎,因为里面居然还有一双鞋舌被剪碎的我们梦寐以求的科比4代。
力哥的妈妈是周末来的学校,中午,她请我们寝室的同学吃饭,没有力哥。那是一个精致的中年女人,简单的着装并不能掩饰她的气质高贵、风韵犹存。席间,她不止一次流下眼泪,告诉我们无论她多么努力的爱阿力,也没法阻止他恨他的爸爸,甚至恨自己。最后她给了我们每人一个红包,还有三千元的经费,请我们一定要帮助阿力毕业。我想力哥的妈妈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家长做不到,老师做不到,也许同学朋友可以做到。
晚上,我们和力哥母子一起又吃了一次饭,如果没有那顿晚餐,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看到力哥正常的笑容。
从那以后,我们每个人轮番对力哥进行了地毯式轰炸,从动之以情到威胁强迫,以生塞硬填方式为主,给力哥灌输每一门课程的考试技巧。同时,我们用力哥妈妈留下的经费打点任课老师,请他们看在力哥为学校多交两年学费的份儿上高抬贵手……
多年以后我回想大学生活,做过的最不可思议最轰轰烈烈最惊天动地的事情,也许就是帮助力哥在他大六那年修够学分顺利毕业了。
我想,不管是对于我,对于我的室友,还是对于力哥,那都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光辉岁月。
最后一次听到力哥的消息,是毕业一个月之后。
我由于签约的工作出现变动,回学校办理相关手续。事情办完后,离返程车出发的时间还远,我便回到寝室。我刚走到楼门口,楼管阿姨便叫住我:我记得你,你是阿力的室友吧?我点点头。那太好了,说着,她回到房间拿出一个塑料袋交给我:这是阿力的遗物,你拿好,袋子上原来贴了一张便签,说是一定要交到他室友手上。
遗物?我茫然的接过塑料袋,一时间有些恍惚。
阿姨见到我的反应,说:你还不知道吗?你们离家近的毕业生刚走没两天,阿力的妈妈就出车祸死了,得到消息的当天晚上,阿力就卧轨了,你说这孩子,好不容易顺利毕业了,唉……
我抬起头,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看不出一点悲伤的意境。半天,我缓过神,说:阿姨,我想回寝室呆会儿。
阿姨从抽屉里拿出钥匙交给我,说:记得走的时候还给我。
我忘记那天我是怎么回到寝室的,只记得脑子里都是那首友情岁月,铿锵的扫弦和坚定的吟唱。
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我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把口琴,一张A4纸,一张银行卡,一张毕业照。
A4纸上是力哥的笔迹:
银行卡里有几万块钱,我妈给的,我不用它上网游戏,都存起来了,我怕我妈没男人以后穷了没钱花,现在用不着了,帮我捐了吧。口琴是我爸买的,他没出轨前买的,早就想扔了,想了想还是留下了,如果有机会帮我还给他,还有毕业照,我照过很多毕业照,就留了这一张,谢谢你们,不过这次可能又让你们失望了,再见,朋友们。
一不小心,我的眼泪掉在了A4纸上,我赶紧收好力哥的遗物,揉干了眼睛,走出寝室。
临近中午,阳光愈发的有些刺眼,除了几朵孤云飘过,天气好的无话可说。我低下头,看着力哥的遗物,忽然真实的意识到,力哥不再回来了。我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力哥的名字,发送短信:
再见,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