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志集•枯鱼过河泣
顺便安利,让我溺死在诺言的声音里好了:枯鱼过河泣_诺言Jason
这一夜,白亦睡得很不踏实。似乎是做了什么梦,却什么也没记住。
窗外是破晓的光景,却听不到清河镇的鸡叫。白亦翻了个身,想再睡会儿,却异常清醒,嗓子也刚好苏醒过来,一阵干涩。
起身灌了半壶苦蒺藜,一时间整个人都通透了起来。借着熹微晨光,白亦瞥见案上的一张纸,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东篱”。
这大约是……昨天?还是前天写的?白亦一掌拍在脑门上:是我写的?东篱是谁?
脑海里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墨色的长衣,挺拔俊逸,却想不起来具体面容,似乎梦境里也有这个人……白亦揉了揉额头,最近可真是健忘。
“白先生!白先生!”门突然被扣的震天响:“快救救我家宝娃吧!”
听得出来这人很急,可白亦并不是个大夫,她只是个卖酒的。这人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她正准备开门回绝,不想那人直接一个趔趄跪在了她面前,声泪俱下:“求求你救救我家宝娃,宝娃他爹临走前就给我留了这么个念想,我不能没有他啊!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都没脸去见他爹!白先生!你一定要救救他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人都知道这个理儿。白亦作为一个卖酒的,又一次越俎代庖,替人治病,并不是因为她心软——她还没想起来眼前这位大姐是谁,孩子就已经塞到了自己怀里!
这个叫宝娃的孩子,头发几乎被汗水打湿,脸上青里泛紫的,嘴唇直哆嗦,大概是中毒。检查才发现,他的手臂内侧分布着两个小红点,肿了一大块……应是狼蛛所咬。
处理伤口,拔罐排了毒,清洗上药然后包扎。整个过程白亦都有些手忙脚乱,但宝娃都处于昏迷状态,也算得上乖巧了,直到白亦倒掉一盆血水,宝娃娘才紧张兮兮地开口:“白先生,这下宝娃没事了吧?”
“不能保证。”白亦从小院往外走,扫了一眼被人强行踹开的篱笆门,有点儿不爽。白亦这才想起这大姐正是清河镇有名的悍妇,老刘家的媳妇。老刘有次来这里买酒,最后是被她揪着耳朵拽回去的……到后来还真就没见过老刘,直到去年年底据说是死在战场上了……白亦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啊!
“不能保证?拿人命开玩笑吗?”跟在后头的大姐立马扯着嗓子,变了脸哭嚎:“你这卖酒的!宝娃可是我唯一的命根子!你怎么能这样!”
哪样?草菅人命哦?白亦拨开河面的碎冰,把盆里里外外洗了七八遍,直到手都冻红了,才往回走。院里没见到那位大姐,连同屋里的宝娃也不见了。就只剩下一屋子狼藉……
人真奇怪,有求于他人时,奴颜婢骨;别人失去利用价值时,又是另一副嘴脸。
这就是她为什么远离清河镇的原因了。
收拾完被摔得乱七八糟的屋子,日头渐盛起来。但仍抵不住春寒料峭,白亦吃完饭就裹了袄子,坐在庭院里看书。
翻了没几页,才发现自己拿的是本医书。白亦把书丢在石桌上,灌了半坛苦蒺藜——她以后再也不给任何人看病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隔三差五有人过来买酒,清河镇那边也没传过来死人的消息,那说明宝娃应该还活着。白亦虽是个半吊子医者,但还是非常关心病人的恢复情况的。然而第一次越俎代庖医治的病人却没一点印象了,这让白亦很是无力。
“哟!白老板很有闲情雅致啊!”说话的人是清河镇的酒楼赵老板,白亦很熟悉,因为只有他称呼自己“白老板”——或许在他面前自己才是个单纯卖酒的。其他人都称自己“白先生”“白姑娘”,或多或少心里都打着算盘呢!
白亦把一篮子梨花花瓣放在篱笆门口,笑道:“赵老板别误会,我扫这梨花瓣可不是怜惜花无人葬。”
“那是?”赵老板拿出订单。
“尝试一下梨花白的酿法。”白亦笑着接过单子:“我可是个卖酒的啊!”
“哦,那以后有机会送我一壶尝个鲜。”赵老板别有深意道,鬓角不知何时染了霜。
“好。”白亦不是傻子,单子上看得出酒楼生意不景气,以前随便一单,都差不多够她半年年的材料费用了。而现在的单子不仅数量少了,连质量也保不住——拿的都是她用边角料酿的勉强称之为酒的东西。不过大多数客人喝酒,只图买醉尽兴,这一点上,边角料酒还是能达到的。
“以后酒楼可能就要歇业了。”赵老板惋惜道:“朝廷征兵,连我这一把年纪的也不放过……唉,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喝到白老板的梨花白新酒。”
他一口一个白老板的,听得白亦很受用,虽然她最大的销货渠道怕是要断掉了,但也不影响她自给自足的生活。
“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除了你,大家都叫我白先生?我明明不是个大夫,为什么有人求我看病?”白亦并未提及涉事人,但赵老板却是个聪明人。
“大约是觉得你与旁的人不同吧。”赵老板这话说的很有技术。可浅谈,也可长谈,始终给自己留了足够伸缩的余地。
“怎么说?”白亦说着他的话茬接下去,但又不希望被敷衍着回答,所以直接问了核心问题:“我在以前是不是救过人?而且是镇上人都知道的,不然大家不会称呼我白先生的,对不对?”
“你不记得?”赵老板微讶,随即缓缓而道。
原来她确实救过一个人。
那人正是赵老板的儿子。
“……江湖郎中与名医都只摇头,让我准备后事。”赵老板泛红的眼眶里闪着光:“可谁叫我赵家就这一个带把的!”
“所以你来找我给他治病?”白亦把两人的酒杯斟满。
“不。是你来找我们的。”赵老板嘬了一口苦蒺藜:“这酒真苦!”
“我找你?”白亦不记得当时的清形。
“对。看来你完全不记得了。”赵老板起身朝着一颗梨花树站着,白亦看不到他的表情:“去年夏末,镇上人大概都知道开酒楼的老板有个半死不活的儿子。”
“有人说,那是老天爷看不惯我生意好,要让我绝后。”赵老板苦笑道:“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情愿把酒楼让给说这话的人。”
白亦看着赵老板的背影,默默喝了口酒,感觉不到任何苦,或许她喝的太多了,已经失去了这种味觉上的敏感。
“后来,你找到我,说可以帮我治好儿子的病。你不知道那时,你对我赵家意味着什么?”
“什么?”
“观世音菩萨。”赵老板转过身,眼里除了沧桑,还有一些道不明的神情:“后来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真的被你治好了。这大概让那些等着看戏的人很是失望,他们称你白先生,大约是服气里夹杂着嫉妒不安。”
“嫉妒?”白亦觉得这很荒谬。
“你不知道后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镇上的人只要遇到点芝麻事儿,开口就是‘找白先生去’!当然,不会有人真去找你,大都是当做口头禅了。人就是这样,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被别人达成了,就会一边表面上赞美,一边暗地里不安,生怕被人取代。”小院里梨花满地,赵老板感慨万千:“人生本如陌生尘,何须固守作人伦?”
“那后来呢?您的儿子还好吗?”白亦在接诗句与接故事中选择了后者,饮酒作诗她还真来不了,况且她更关心病人的后续情况,虽然并不专业。
“后来啊,”赵老板面色沉重起来,望着她:“我那儿子虽说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毕竟是大病一场,我让他在家好生修养,他偏不听,非说大好天气应该出去走走。我赵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也就顺着他的意了。”
“却不曾想,正赶上朝廷征兵。我说我儿子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体可弱着呢。可整个清河镇的人都看见了——我儿子四肢健全,身体健康,还穿过了整个镇到你这买酒吃!”
“那他现在……”白亦想起宝娃那战死沙场的爹,突得心间一顿,她最近总是梦到一个墨色长衣的人,仿佛在指引着她去解开某些谜底。
“现在啊,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赵老板半是欣慰半是忧愁:“上月还收到了家书,说是升了官,是个将军了。”
“那恭喜啊!”白亦刚说完,就觉得不妥——战乱时的将军死者十之八九,恭喜?她镇定地喝了口酒掩饰尴尬。
前任将军不死,哪轮得到他升官。赵老板终是没把这话说出来,他张了张嘴忽又合上,笑里藏忧:“再过不了半月,我也得被征去,也算是父子团聚吧!”
“如果能有永远陪在你身边的方法,情愿永不为人。”墨色长衣的人又出现在梦里,与以往不同的,她听到了他的声音。白亦支着身子坐正了,案前的白纸上又写满了“东篱”两字。她揉了揉酸痛的胳膊,不知睡过去多久,看天色,大概过不了一个时辰又是新的一天。
白亦起身掐灭了烛火。外面的小院还在沉睡,转眼已经是四月天了,想来赵老板也差不多要上前线去了,她准备收拾一下去和赵老板道个别——毕竟时移世移,百姓连吃饭都成问题,她这个卖酒的估计也该改行了。
清河镇依河而建,算是个小水乡了。白亦提了两坛上好的烧刀子,一路走走停停,沿河的沙地里,过眼的尽是漫漫蒺藜,她随手掐了截叶子放嘴里嚼着。
河面上冒着雾气,映着四月的朝阳,河水清澈,缓缓朝着东边的清河镇流去。
白亦很少来镇上,以至于这次再来清河镇,竟觉得满是陌生之感。要不是赵老板的酒楼开的大,她还真找不到地方。
“白姐姐?”一个五六岁的娃娃瞪着大眼睛叫她。
这称呼让白亦想了半天:“你是宝娃?”
“是我是我!”宝娃天真的脸上露出笑:“白姐姐,你好不容易来一回镇上,今天我请你吃鱼,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鱼?”白亦好奇:“你居然会钓鱼?”
“不,我用叉子捕的。”宝娃满脸自豪地把鱼篓从肩膀上卸下来。
“你娘教你的?”这种简单粗暴的捕鱼方式,让白亦想起那个强悍的宝娃娘。
宝娃突然不说话了,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娘她不要我了!”
怎么可能,你可是你娘的命根子啊!白亦蹲下身替他擦眼泪:“怎么回事?”
“被官兵抓去了!我以为只抓男的去打仗,就求他们带上我,好歹我也是个男子汉,可却被我娘一脚踹了回来,她说我去了那边不是变成蹄下泥,就是刀下鬼!叫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宝娃啜泣着,身子一抖一抖的:“连开酒楼的爷爷也被带走了。”
白亦不知该说些什么,看来赵老板已经先一步上战场去了。她安抚好哭肿眼睛的宝娃,起身沿河逛了一遍,镇上人烟稀少,怪不得最近一点犬吠鸡鸣声都听不到……除去老弱病残,清河镇已然是个空壳子了。
晚上白亦应邀,和宝娃一起在河边烤鱼。看着宝娃吃得狼吞虎咽,白亦只得提醒他别被刺卡住了,然后自顾自地喝那本该送给赵老板的酒。
“白姐姐,你为什么不吃鱼光喝酒?”宝娃舔着手指上的油水。
“我不饿。”白亦笑笑,她不忍心破坏小孩子的兴致说她不喜欢吃鱼。
宝娃非要尝尝酒的味道,原因是他娘从不让他沾酒,反倒让他对酒充满好奇。然而还没喝没几口,白亦就感觉胳膊一沉,宝娃喝醉了靠在她身上呼呼大睡。
而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平静。白亦酿酒,宝娃偶尔送来新捕的鱼,搭伙吃个饭,混混沌沌也就捱过去一天。仿佛远方的战乱与他们毫不相关。
院里的梨树第二次挂满果实时,宝娃已经八岁了,他这次过来什么都没带。
“白姐姐。”说话的小少年脸上依然稚气未脱,但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开口:“我们打了胜仗。赵爷爷他们都回来了呢!”
屋里没人回应。
宝娃轻轻推门,屋内干净整齐:“奇怪,白姐姐去哪了?”
宝娃找遍了房前屋后,连黑乎乎的酒窖也爬下去喊了一遍,依然不见白亦的踪影。
一连两天都没见到白亦。宝娃不禁有些沮丧,他没精打采地往回走。刚到镇子西边的河桥边,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人穿着墨色长衣站在桥上,望着西边的天空出神。宝娃从未见过这人,只觉得他和白姐姐一样,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
或许是被他盯得太久,那人终于注意到他。四目相接的瞬间,宝娃明显看到那人落下了一滴泪!
等到他反应过来,那人早已投了河!
有、有人跳河自杀了!宝娃第一次见人死在他面前,吓得一溜烟跑走了!
刚回到镇上,就看到赵家的门口挂上了白灯笼。赵老板扶着门框发出一声悲叹,然后晕了过去。
宝娃理解这种失去亲人的感受。但此刻他不能感情用事,找到白亦才是第一要务。毕竟白亦曾经救过自己,他对白亦深信不疑。
他在白亦的篱笆院里耗着,直到第二天大中午,才看到白亦背着篓子进了小院。
“白姐姐,你去哪了!?出了很多大事这几天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宝娃语无伦次。
白亦放下篓子,整理着新采的药酒材料:“慢慢说,发生什么大事了?”
“赵爷爷他们打胜仗回来了!”宝娃先挑好消息。
“哦,这倒是个好消息。还有呢?”
“还有就是……”宝娃支支吾吾。白亦示意他说下去。
“可惜的是赵爷爷的儿子死了。”
“为国捐躯,也算是死得其所。”白亦看的很开。
“不是,关键是……”宝娃不知该怎么解释,昨天在桥上看到的那个人。
“是什么?”白亦笑。
宝娃只好把所看到的,和随即发生的赵爷爷儿子的死复述了一遍。
“这么说来,赵老板的儿子是回来才死的?”
“嗯嗯。”宝娃补充说道:“而且好像没有人发现那个黑衣服的人,我这两天也注意了,根本没有尸体。”
“黑衣服?”白亦心口跳了一下:“他长什么样?”
“我没太仔细看,只是觉得他长得很……觉得跟你是一样的感觉,好像不是这里的人。”宝娃第一次觉得自己词穷:“哦,我看见他落泪了,却并不觉得奇怪。”
“是吗?”白亦基本确定,那人就是梦里常出现的人了。他居然真的存在!
东篱……东篱,他是不是叫东篱?白亦脑子里一团乱,她拍了拍额头,酒喝多了果真会让记忆蒙尘!
“我去看看赵老板,你自便。”白亦转身往镇上去,宝娃关好了篱笆门也跟了上去。
走到没几步,就被白亦发现了:“别跟着我。”白亦的语气很严肃,比往常还要疏离,宝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想再惹白亦生气,只好一个人跑到河边玩水。
赵家的门口一片萧条。白亦感慨万千,随着仆人来到了赵老板的榻前。
“是,白老板啊!”赵老板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让人充满无奈与悲哀。白亦开门见山:“你可认识东篱?”
赵老板直接坐起身:“你……想起来了?”
“没有。”白亦直截了当:“照这么说,我确实是丢失了一部分记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虚无缥缈的梦境。
赵老板并不打算和盘托出。白亦面上微愠:“你和他打算瞒我到几时?您儿子其实已经死了四年了吧,不然怎么昨天才死,今天就白骨森森了?”这是听宝娃说的,其实她自己都不相信。
赵老板没想到一向从容镇定的白亦,会变得如此咄咄逼人。那些暗地里的交易突然显得如此愚蠢。
四年前,白亦说是有办法可救他儿子一命。可等到他那宝贝“儿子”醒来之时,他明显感觉到,这个人并非自己的儿子。为了证实,借着大病初愈的由头,妄图酒后吐真言,不料自己却最先醉倒。第二天醒来时,“儿子”自己吐了真言:他果然不是自己的儿子了。
似乎是被某种禁制所控,那个叫“东篱”的年轻人却显得十分淡然:“从现在起,我将作为您的儿子活下去,我就是您的儿子。若您不接受,我会立即离开,那么这个身体此刻便会死去,您仔细想想吧。”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遇上了朝廷征兵,东篱作为他名义上的儿子,理所当然替了他。可只有他清楚,东篱完全可以立马离开那个身体,留下一个死去的身体,那样便可获得自由。
但那个年轻人没有那样做,这让他一时百感交集,如果是他那不争气的亲生儿子,未必会做到这般,估计早都提前跑了。是以后来也就慢慢接受了这种奇妙的关系。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赵老板含糊道:“可是明明打了胜仗,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或许他选择了在这个时候,离开那个身体。”白亦一语中的。
“也算是吧,该谢谢他,让我儿子多活了四年。”赵老板心下豁然,也慢慢想通了。
“他现在还好吧?”赵老板轻咳了声,他从未见过那个替身儿子的真面容,竟有些想认作干儿子的冲动。
“并无音讯。”白亦蹙了眉头:“当时你答应我给你儿子治病时,我是怎么治的?你还记得吗?”
赵老板望着眼前女子,她果然失忆了:“当时,你一个人呆在我儿子的屋子里,任何人都没能入内。当然也没人清楚里面的状况。”
“哦。这样啊。”白亦并未得到有意义的线索,告别了赵老板,她依旧想不通:东篱为何不继续呆在那个身体里?他现在是不是在另一个身体里?为何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
秋风过处,河岸的蒺藜摇着头顶的果实,却让人感到一阵萧索。白亦迈上镇子西边那座桥,东篱为什么要从这里投河?他为什么要哭?还是说这只是宝娃编造的?
白亦忽然生出一种错觉,桥上的石柱仿佛还有他的气息。
“白姐姐……”宝娃见白亦站在有人投过河的地方,吓得扔掉鱼篓,连忙过去抱住她:“白姐姐你千万要想开!”
白亦被这一扑,差点没掉河里,她摸了摸宝娃的头笑:“这河水还不至于淹死我。”
两人都是一怔——这河水目前是枯水期,淹不死人的。那么,东篱投河是为了……
“你经常捕鱼,有没有见过一条墨鲤?”直觉告诉白亦,东篱就在这条河里!
“有啊!”宝娃头一回见白亦这么紧张,连带着自己也激动起来:“刚刚就想告诉你的,还以为你要投河自尽,吓死我了。我已经没有爹娘了,不能再失去你。”
“我不会那样轻贱自己的性命。”白亦揉了揉他的脸蛋,笑道:“告诉我他在哪?”
宝娃费力地把鱼篓搬过来,倒在地上,一条硕大的墨鲤半死不活地躺在白亦眼前!
“怎么样?我厉害吧!”宝娃笑得天真无邪:“废了我老大劲,才抓到它,今晚可有得……白姐姐,你……你怎么了?”
白亦慢慢跪到地上,她的手颤抖着——墨鲤的身子被尖锐的东西刺了不止一处伤口,然而最要命的,还是那两个贯穿脊背的大洞!东篱他一定很疼!
白亦将鱼捧起,淋淋的血水顺着指缝染了大半只衣袖。
“白姐姐,你去哪?”宝娃站在桥上不知所措,这条鱼确实挺不一般,若不是它跑到了岸上,自己未必能捉住它。他望着白亦远去的冰冷背影,似乎刚才摸自己头还笑得神仙似的那个女子,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白亦把墨鲤放进篱笆小院的大缸里,很快那鱼便翻起了白肚……她想不起来任何与东篱相关的细节,却十分笃定这条墨鲤就是东篱——那个她每天写上百遍的名字。
白亦开始翻找各种医书,然而这些书在救了宝娃后全部被她烧掉了——打那天起,她就没想过再给别人看病!
她忽然间想起,不知在多久以前,也是类似的季节,她在篱笆小院外的河边垂钓,一条墨鲤从水中跃出,却没有溅出水花,而是浮在了半空中!白亦看过很多志怪故事集,而亲眼看见确实是第一次。趁着月色,她举了举手中的酒:“要喝吗?”
墨鲤不会说话,只一瞬,白亦便感到手中一轻,酒壶已然空了,她笑:“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可算是开我眼界了!不过一次喝这么多,是会醉的。”她转身收拾准备回屋睡觉,却听见身后的墨鲤奋力地拍着水面,它在挽留自己?
“你是我在篱笆东边的河里遇见的,不然我就叫你东篱?以后也方便找你喝酒。”白亦或许是有些醉了,才会对着一条鱼说这些。没想到那墨鲤竟用尾巴拍了水面三下,然后没入水中不见了。
它这是答应了?白亦觉得不可思议。第二天雨下得很大,白亦没有去河边,却听到有人拍门。
她开门,那墨鲤居然从河里爬上了岸,用尾巴死命拍着门板,见她来了也不停下,似乎是在控诉她的失约。
“你这样跑上岸来,可要小心人被人捉去下酒。”白亦笑。
自此以后,白亦多了个饮酒的伴儿。
可现在看来,白亦情愿从未遇见过他。不然他此刻不会死气沉沉地漂在水上。
白亦知道救不了他,只得拿出所有的酒,每种自己喝一口,倒一口在缸里……醉了就睡,醒了就继续喝,仿佛是要陪他喝完这一生来不及喝的酒!
整整三天,缸里的酒早都溢得满地,那条墨鲤依旧一动不动,白亦半醉半醒,赵老板的那句诗忽的浮在脑海里,她随口就念了出来:“人生本如陌上尘,何须固守作人伦?”
“淋漓高歌酒一樽,
樽前不知当日恨,
恨不相逢凌霄处,
来生在世莫为人。”有人补完了后面的诗句,倒是挺熟悉。夜风吹过,寒意悄然而至,白亦瞬间清醒了不少,缸里的墨鲤还在。
仿佛是得到了某种指引,白亦起身,抱起冰冷的墨鲤,朝河边走去。
夜风是潮湿的,这是下雨的预兆。果然,不一会儿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白亦不顾被雨淋湿,反倒直接抱着墨鲤往河中心走。
雨声越来越大,打在河水里,似珠玉落入玉盘,泠泠然悦耳动听。她看了一眼怀中的墨鲤,似乎从他眼中看到泪光……
这便是河中心了,她一松手,墨鲤缓缓沉入水中,不过一瞬,水面突然华光万丈,一个巨大的漩涡自水底上升,刚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本就处于漩涡中心,危险倒是暂时没有,就是被困住了。
![](https://img.haomeiwen.com/i1846793/28918ae02a20600a.jpeg)
忽而水面平静,一声龙吟划破长空,穿透黑夜,白亦抬头,那是一条龙!
东篱!
那龙似乎是听见了这微小的呼声,但也只是在上空盘旋了两个来回,随即便消失在夜空。
雨下了一夜,渐渐停了,河水一夜之间涨了一丈高,岸边的蒺藜大都被雨打得泡在水里,宝娃深一脚浅一脚往篱笆小院走。
日出的时候,才来到白亦的小院。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昨天还花木繁盛,干净整齐的小院,今天突然就荒草丛生,蛛丝缠绕!宝娃慌了,一手拨开比自己还高茅草,就往里面钻,边往里走边喊:“白姐姐!白姐姐你在哪?!”
无人回应。
宝娃脸上手上不知被划破了多少处,好不容易来到门前,刚想推开那破朽的门,只听“哐啷”一声,整个门板直挺挺倒了下去,头顶扑楞楞飞出去一群蝙蝠,吓得宝娃一把抱住身旁的柱子!他瞅了一眼屋内,里面像是几十年没人住过的样子,老鼠成群地从满是灰尘的案上窜走……
这怎么可能?宝娃急得大哭:“白姐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杀鱼了,你回来好不好?我爹把我丢下,我娘也不要我,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依然无人回应。
任凭宝娃哭哑了嗓子,院子里一点生气也无,更别说人。
直到傍晚时分,宝娃终于想到一个人,酒楼的赵老板。
“赵爷爷一定知道的,白姐姐是昨天去了他家,今天才会变成这样的。”宝娃从柱子旁爬起自言自语:“对,一定是这样。”
还没等他走,就感到一滴“雨”落了下来。宝娃抬头,那哪是雨?柱子上正挂着一条干枯的鱼,不知道挂了多少年,或许跟这院子一样久远,但奇怪的是,那鱼干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了,居然从空洞的眼睛里流出泪!
宝娃想起前几天在桥上看到的那个人……不行,他一个人根本弄不清楚事情的原因,他赶忙动身去找赵老板。
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费了一番功夫拿到那挂在柱子上的鱼,然后才从院里的荒草丛里钻出去。
这也算个物证,宝娃走了没几步,心中不免有些不舍,这几年多亏了有白姐姐,不然他该有多孤独。他转过身望了一眼小院,篱笆门关得好好的,忽然一阵深秋的风吹过,那整个小院便如同泡沫一般碎裂,化作无形的粉末随风散去,没留一点痕迹!
宝娃疾步奔过去,然而只剩下荒草凄凄的河岸。
南飞的大雁发出阵阵悲鸣,宝娃提着一条干枯的鱼,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赵老板:“赵爷爷,你这是怎……”
“咳……”赵老板面上比昨天还早难看,他说话宝娃几乎听不见:“是,是宝娃啊。”
“我怕,是命数,将近了。”赵老板说话很费力的样子,宝娃忙给他喂了几口水。
“你是,为白亦来的吧?”
“看来你全都知道?”宝娃简直快哭出来:“我不知道,白姐姐为什么不见了,我要是找不到她,就是真正的孤儿了。”
赵老板颤颤巍巍地抬起粗糙的手,替他擦去眼泪:“你该替他们感到高兴。”
宝娃不解。
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这地方还没有人类居住,当然也不叫清河镇,只是后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见这河水清澈,便以“清河镇”称之。
河中鱼虾繁多,常在水中嬉戏。战乱饥荒的年代里,自然成了人们的食物来源。不少鱼被人捕杀,挂在房檐下风干,以备食用。
“你手中这条,应该,就是白亦。”赵老板凝视了那条鱼好一会儿说道。
“这怎么可能?”宝娃又哭了起来,好好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枯鱼被人挂在房檐下,不知过了多少年,院子的主人早就死在战场上了。或许是因为不甘,或许是为了告诫同伴,那鱼竟然聚集了同伴的灵气,化作了人形,也就是白亦。
而她曾经的同伴,应该所剩不多,那墨鲤便是其中之一。
“我后来才慢慢明白,可能那条墨鲤,并不甘心只能与白亦隔河相望,所以他借了我儿子的身体。”赵老板叹息:“然而人的身体,对于他来说是有使用期限的。”
“所以我看到的那个桥上的人,就是那条墨鲤?”宝娃震惊的说不出话:“是我……杀了他。”
“你看到的人只是幻像。你不必自责,一切缘由,自有天定。”赵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外面的雨,停了吧?”
宝娃沉浸在悲伤中,原来是他害惨了白姐姐,半晌才回神:“哦,我记得昨晚上雨很大,河里好像有光。”
那是有人甘愿渡他人成佛。不过赵老板没有明说,他敷衍了一句“是吗?”准备撑着身子坐起来往床下走,却一下瘫了回去,他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
“赵爷爷……你是要出去?”宝娃眨着哭肿的眼睛,揉了一把鼻子:“我扶你。”
“不用……了。”赵老板的气息微弱,宝娃不得不把耳朵贴近:“我,死后……放我回河,河里。”
“河里?”宝娃睁大眼睛,望着一息尚存的赵老板。
“记……住。一定要……”赵老板话没说完就断气了。
宝娃第一次见人死的样子,恐惧是大于悲伤的,然而再看向赵老板,却发现他的床上只有一条巨大的鱼。
宝娃忽然不那么害怕了,白姐姐是鱼,桥上的人也是鱼,赵爷爷居然死后也变成了鱼……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变成一条鱼?
湍急的河水没给他答案。
多年以后,清河镇上正逢庙会,镇子里一片安居乐业的景象。一个小女孩问:“为什么这座庙里供的神像是条鱼?”
妇人回答道:“鱼,意为年年有余,图个吉祥。”
小女孩又问:“那为何还要吃鱼?把它们养着,来年又可以有好多小鱼了,不是同一个意思吗?”
妇人上完香,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你可以不吃,那别人呢?做人也是一样,环境无法改变,那就只能改变自己。这些事,你以后就明白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
一个老者拄着竹杖,蹒跚走过。如果那时也有人这样告诫自己,如果那时他没有因为好奇心去杀了那条墨鲤,那会是怎样的结局?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汉乐府•《枯鱼过河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