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自然界的盛大复仇——电影《群鸟》中的经典剧作法
一般情况下,我比较排斥使用“盛大”这个词汇,因为我最讨厌的某位作家很喜欢滥用它,使得它在当今中国的语境体系下显出了一种相悖于原意的轻浮感。直到决定写这篇勉强称得上是《群鸟》影评的文章,才终于觉得它是唯一锲合且恰当好处的词语了。
《群鸟》是由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导演的惊悚电影,上映于1963年,较《大白鲨》还要古早,与我国的《大闹天宫》基本属于同一时代,大概也是世界上最早可以被定义成“怪兽片”的电影之一。
说是怪兽之灾,其实也并非完全确切,因为在里面造成灾难的,并不是大白鲨或狂鳄式的、基于现实再加以夸张而造就的异于常理之兽,也不是哥斯拉或地下蠕虫式的、完全来自幻想的前所未见之兽,而是由海滨小镇上的麻雀、海鸥、乌鸦与黑鸟等常见鸟类汇成的鸟群。
在这里要专门解释一个出自电影的冷门知识:从酒馆里老太太的口中,我们可以知道,乌鸦和黑鸟其实并不是一种鸟类。乌鸦的学名是短嘴鸦,而黑鸟的学名是蓝头黑鹂,约翰.尼德普电影《公众之敌》中的那首《Bye Bye,Black Bird》,唱的应当是后者。
就和说着风凉话的老太太一样,若要让我们相信这些鸟类能造成重大灾难,似乎是一件挺难的事。然而在电影当中,它们又确实扰得人类不得安宁。
灾难正式爆发之前,影片的基调还是一个略通俗的爱情故事。米兰妮在宠物店遇到了米契,没有任何征兆地、或许只能归为一见钟情才能解释通的缘由,总之两个人互相爱慕了。但出于剧情需要,又不能让两个人直接在一起,于是米契的性格中被加入了些许粗鲁与自傲,让米兰妮对他外在表现出了不少嫌弃,并且米契的母亲也很不喜欢这个被小报扭曲了形象的富家女孩。
这些琐碎如肥皂剧的情节一直持续了影片将近一半的时长,让人看出的,却是导演希区柯克对于剧作高超的掌控能力。
有些故事看下来很好,是因为它们开门见山,一开始就抓住观众的心与眼球;有些故事看下来很好,却是相反的原因,它们往往不在开头告诉观众在讲什么,把真正的情绪爆发点放在后面,在推进过程中如扯电线一般逐层扯出,渐入佳境。《群鸟》看下来很好的原因,应当是属于后者。
不仅如此,希区柯克在前半段的日常剧情中还埋入了不少伏笔,且它们都是逐一变得激烈的,意在告诉观众,这确实是一部惊悚片。
影片以米兰妮徒步穿过洛杉矶的街道拉开帷幕,道路上车辆许多,却没有鸣笛与引擎响声,充斥在背景的,是杂乱聒噪的鸟鸣,而观察一下画面,似乎并没有任何鸟类的身影。这是来自电影之外的声音,希区柯克在以这种方式告诉观众,这部电影的焦点是鸟。
如果说这个伏笔或许隐晦,那么随着剧情发展,伏笔倒变得明显起来。这期间有划船的米兰妮被一只海鸥灼伤,亦有小旅馆的门被一只鸟从天而降地撞击,它们游离于此时展现的剧情之外,却也都把暗示指向了同一方向——鸟。完成这些铺排之后,米兰妮和米契的感情有了新的进展,而电影的剧情也恰到好处地来到了第一个由鸟类造成的重点矛盾,也是电影的第一个高潮——在米契妹妹的生日宴上,群鸟对学生进行了大规模攻击。
至此,影片开始进入灾难当中,鸟类开始对小镇进行间歇性的攻击,它们成群结队地掠过,啄食人们的皮肉,自杀式地撞击房屋,遥望过去像是一阵黑烟,更在某一次袭击中引起连锁反应,引起了小镇加油站的爆炸。
在此过程中,还有一处镜头作用也值得分析回味。
那是米兰妮去学校接米契妹妹的时候,她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待,并点燃了一枝香烟,随着烟雾袅袅升空的,是教室里孩子们的歌唱声,作为这一场景的配乐,恬然得恰到好处。此处是全片唯一响起而又不是鸟叫声的背景乐,在其他灾难来临的时候,鸟叫声嘈杂得往往掩盖了人们的说话与呼喊。
就在米兰妮静静抽烟的时候,镜头迅捷地切到她的身后,几只乌鸦落在一座阶梯式的架子上;镜头再切,米兰妮依旧在吸烟,烟把变得短了一些;再切,又是米兰妮身后,原来的乌鸦没走,几只新的乌鸦重又落在它们身旁……镜头就这样在两个场景间切来切去,每一次烟把都会表短一点,而乌鸦都会变多一些,不变的只有背景里恒定速率的童声和米兰妮的神色。直到米兰妮看到一只乌鸦从她正前方飞过,紧张地循着它的轨迹看向身后,才发现那支架子上落满了一排排乌鸦。这一段给我带来的是直观的诗意与悬疑氛围,它甚至让我想到了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视角转换带来的微妙感觉既传统又不可替代。
影片最后几分钟内,焦点再次从灾难转化成人物关系,米兰妮和米契互相深爱,米契的妈妈也喜欢上了这个为自己提供帮助的女孩,他们在鸟群攻击停歇的时候穿过鸟群,载上受伤的米兰妮驱车去向远方。影片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它再也不肯告诉我们这群人的结局,也不告诉我们群鸟突然攻击人类的原因,只是通过一个断断续续的电台让我们察觉到,灾难似乎在向远处波及。
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们眼见着人们藏入房屋,躲进车里,钉死窗户,再放下天窗:又眼见着鸟类扑棱棱地、飞舞着占据了广大世界。这就是电影在戛然而止中留给我们的一种错位式的答案:原先拥有自由的,宛若进了囚笼;原先身在囚笼的,此刻拥有了自由。
这样的错位当然不是巧合也并非偶然,它只能是一种超脱于人世的必然。于是我们便只能归咎于神、思源到自然界,认为这是鸟类在神的授意下对人类进行的一次大规模的、具有仪式感的复仇,是神降在人间的现世寓言,这层关系是我决定使用“盛大”一词的缘由。
就一部电影来说,它的至高神就是编剧,编剧履行了神的职责创世造人、运转世界,在我们夸赞故事里的神构思精妙的时候,所赞扬的其实都是那编故事的人。
据此,当一部电影被解读到神性的高度之时,都应当被看作是剧作的伟大胜利,从这个层面来说,《群鸟》的剧作毫无疑问地赢了。
(完,感谢阅读)
荒原
于2019.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