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笑陪君三万场(3)
寒灯厌梦魂欲绝
我走出中军帐的时候已日上三竿,九部中虎步兵营的士卒分为中军,正兵,角兵,正在操演八阵,在他们的西边,弩兵们正在给连弩上膛。我朝南边的辎重部望去,几十个谷仓堆满黄澄澄的稻米,装着腊肉脯,猪油渣和干鱼鲊的草筐整齐的堆放在谷仓前,还有数百头汉中白猪,狼山鸡和建昌鸭乱哄哄地嘶叫着,其他军资补给更是数也数不清。各营旁赭丝绕边的“汉”字大纛随风翻卷着,发出阵阵钟鸣磐石之音,俨然一副旍旂满空,蔽夺日光的雄伟气魄。夏阳直直的筛进来,烙在军卒们的额上颈上,烙成了一滴滴赤金色的汗水。
阳光正好,一针针地扎着眼睛,我以手作檐,抬头望去,忽然心下一沉,那翻飞的皁纛赫然印着“诸葛”二字!这,这怎么可能!如今是延熙十三年,丞相故去已久,怎么会,怎么会有“诸葛”大旗伫立在这军营之中!我正想着,不远处似有一队人马趋近,周围兵卒将士们忽的兴奋起来,一声声“丞相”的亲切不绝于耳。我隔着重重的人群看过去,仿佛隔着潇潇飒飒的珠箔绣帘,呆望了半晌,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那密密繁繁间的身影愈发清晰起来--素服羽扇,鹤氅披身,那么高高在上,飘飘若仙,遥不可及的人,不就是他么!
我一时情急,慌慌忙忙的追过去,却脚下一滑,重重的摔在地上,痛的周身一震,耳边传来关切熟悉的问询声,“卫将军,卫将军,你还好吧...”我睁开眼,却是一场庄生晓梦。身旁站着的,是我于凉州刺史任上收的门生,尹恒,尹季延。此人尚义任侠,常救人于厄,振人于困,不爱其躯,然诺必诚,早已闻名于家乡,而久有归汉之心。三年前于洮西投奔与我,言谈甚欢,我重他胆识过人,常性磊落,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便收于门下,几年间与我畅谈国事,契若金兰。
季延笑笑望着我,“卫将军梦到诸葛丞相了,对吧?”
我心下错愕,“季延如何得知?”
“将军眼角有泪呢...”
我低声笑笑,慢慢起身,踱步到营帐里侧的屏风旁,那里放着我的随身包裹和行装。“人老了,也开始思故怀旧了。”
我叹了叹气,解开包囊拿出了埋在最下面用游鳞蜀锦包裹着的一把鹅毛扇。
“这是,诸葛丞相那把羽扇?”季延问道。
“是的啊,这还是多年前丞相于定军山下葬后,我问黄夫人要来的呢。带在身边,就有如丞相还在一样。”我用丝巾轻轻的擦拭着扇子的纹路,扇子的羽翼早已不像当年丞相拿在手中时那么光滑如缎,雀毛共边已略显枯散,大概这扇子也有灵气吧,知道主人已故,便任由自己颓唐衰败了下去。
古物依旧,情怀全非。
我把羽扇拿在手中,学丞相的样子散散懒懒的一扇一扇,却依稀还能嗅到紫檀香气,可惜岁月已去,只还剩这暗香一度。季延在一旁看我的样子笑了起来。
“维远没有丞相风雅,丞相俊瘦,又身形挺拔,随处一站便有仙风鹤骨之意。这羽扇拿在丞相手中,也是一派飘然若仙的劲头。”我望着手中的这一扇薄羽间的青素僝愁,放佛是那浮云游子,只盼哪天能魂魄飞天,去寻那生生世世的永恒。
季延看出我的心事,从木架上取下件布袍给我披在身上,用铜帽摁熄了蜡烛,转身对我说,“伯约,我们出去转转吧。”
我和季延走出营帐,梦里的场景又让我恍惚起来。“季延,你可知道这凉州如何得名?”
季延摇摇头,“愿闻其详。”
“此地在周朝实为雍州,春秋以前为西戎所据。武帝元朔三年,因其土地寒凉,故改雍州为凉州。”
季延点点头,“如今朝堂之上,雍、凉重臣屈指可数,已故去的蒋公琰,如今当政者费文伟,皆荆州一派,未有能熟悉西方风俗者。伯约屡次要求出兵陇西,诱诸羌胡为羽翼,也是正因此缘故吧。”
夜幕将临,四周空气凛凛地压下来,仿佛要把一切夷平,我望着季延,心中感概万分。文伟、公琰,汉之股肱,国之继任,我们于丞相身边共事多年,却还不如眼前此人懂我。思虑于此,便再也收不住,
前尘过往漫漶如尘,我的心也一度一度寒冷下去。
当年丞相陨殁只有数日,军中就内扛突生,魏文长、杨公威仇怨已久,皆想趁此虚乱之际将对方除之而后快。文伟从中周旋,先骗得文长信任,再许公威以前程,整合部队先行开拔,使魏部孤掌难鸣,文长恼羞成怒,于南谷口烧毁栈道,但众寡不敌,以致后来仅以数十亲兵奔回汉中,被马伯瞻奉命斩杀。后蒋公琰接丞相实权,封大将军,录尚书事,杨公威以己资才逾琬,而仅拜中军师便口出忿语恶言,被费文伟密报于上,先流放汉嘉,后又被收狱,悲愤自杀。一时之间,浮议污言,如南中蔓草,铲尽灭绝,朝堂之上,一片清明,而图画北伐之志,进取中原之心,便也同了那弱苗一起,被扫尽芟除。
“寇发心腹,害起肘腋,祸生席边,震于肺腑啊!当此之时,真真是进退狼跋啊。”季延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什么也没说。夜泊之时,军营内一片萧肃冷清。西平郡处凉州之西,放眼过去是一大片裸露于地表的墨灰层岩,人与这脚下寒凉的土地浑为一体,无限大的孤寂充斥天地之间,映照着远方如飞的岁月。
记得当年众人有为公威向文伟求情者,皆以公威行事敏达,参赞军事多年。况要继续北伐,军中的粮草筹度,军需调配,都离不了公威才干。而面对这种种人情之声,文伟就像是一具冰冷阴鸷的恶金犁杖,生要把横亘在仕途面前的阻碍一一碾碎。他上书给陛下,书言:
“臣闻治乱当用重典,君子为国,当务其根本,振其纲纪。丞相亮立法施度,矫枉以正,扶植公论,澄浊为清,一时朝政公明,官常振肃,皆严法之厉也。文王曰:‘为人臣,止于敬也。’今中军师杨仪杨公威者,刚傲无礼,好气凌上,以己志不伸而臧否朝政,污言主上,怨愤形于声色,叹咤发於五内,招祸自咎,无不自己。其估恶不俊,敢行称乱如此,且无悔过之意,连复上书诽谤,辞指激切,天所不容。当厚费不惜,严惩不贷。蒲鞭之政,不能立世。若听言而不效,立法而不行,或因众情之汹,或碍请托之私,致使事难报闻,罪从延缓,则朝廷无综核之明,黎民生苟且之念,纵尧舜为君,禹皋相佐,不能行大事也。伏惟陛下明裁圣断,臣叩首叩首,死罪死罪。
此表章一上,纵使陛下有念旧之心,亦不能宽恕一二了。几天后,陛下圣旨一道,便定了杨仪死罪,旨云:
“卿等说的极是。朕以幼冲,践祚之初,全赖丞相亮及众股肱戮力尽忠,诚心辅佐。此社稷之大幸,黎民之洪福也。丞相亮在时,循核名实,振肃纲纪,使无敢有以间语谮言者在朝兴乱。今若徇私自便,废其旧制,使行事甲乙不决,起舍流于爱憎,则必政多纷更,茫未有效,此致乱之道也。今定仪之死罪,如若而后再有讹言诪张者,朕必遵宗社法度,置之重典而不宥。卿等当秉初心,竭心辅朕,并臻盛世,共佐休明。”
至此,朝野之上一片清和,季汉再也没有了进图钟鼎之志,铭刻金石之心,那些歌弦祭彝,丰功盛烈,耀后世以垂千秋的拳拳之心,便成了一场越来越远的梦。
丞相,多少次我都在想难道这功业陵迟是时运乖蹇,天命有归。文伟说复兴汉室尽你之才尚不能及,何况吾等。是啊,治戎将略都不能成为你的武器,我又拿什么跟天去较量。从前我跟在你身后,不知为何就那样笃定的坚信有身之日,我季汉定能蹈涉中原,苞括四海。也许那时我还年轻,只常常感觉那种冥冥中无所依归的心情,在见了你之后便蜕变的锐利坦荡了起来。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现在我似乎明白了。我今日担着如此的重担,一如你二十年如一日的责任与使命。
但如今,我怕是令你失望了吧。我努力着,却又无法走进你的世界。其实我又何尝真正了解过你。
我想你也许非常寂寞。
你曾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个帝国的未来,我不知这个未来,是否如我一直在你身上所找寻的一样美好。我曾经在你的理想里,看到了整个天下,可当时我所看到的这天下,却正在无可挽回的从我手中渐渐逝去。
“卫将军,”一声士卒的召唤将我的回忆打断,我转过头,身着赭黄色军服的传令兵跪在面前,“卫将军,魏将郭循带到了。”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将郭循带到我的营帐。黄昏了,月亮已朦胧可见,远处的晚霞却还未残退干净。两侧半明半暗的岩石与山岭恍惚的一闪一退。我知道是头痛病又犯了,我紧了紧身上的布袍,什么也没说,和季延一起走了回去。
帐内的青瓷卧羊烛台都被点起,清冷的烛光摇曳不止,略略稀释掉几丝粘滞的黑暗。郭循立于案下,脸上满是愤愤和不屑。
“魏将郭循,见到我军主帅为何不跪!”季延大声呵斥道。
“哼,”郭循鼻子里轻飘飘挤出一丝嘲弄,“你等偏安小贼,国衰民疲,既无心直取中原,又无力垄断雍、凉,只会如蝇蚁般嚷嚷闹闹,嗡扰不休,连连举兵犯我边界却不成大势,还敢自称正统,真真无颜无耻。”
我死死盯着郭循,强压怒火,“我大汉上有明主,下逢英杰,文武一心,军民一体。兴师讨贼,以正抗逆,自有天意助之,此大节大义,岂是汝等黄口小吏所明白的。”
郭循冷笑一声,“文武一心,军民一体...呵,将军即是如此说,我便如此听,但请将军回头数数身后带兵几人。这尚书令对将军的裁制迫压,还真是一心同德呢!”
“郭循!”我一掌拍在几案之上,愤然而起,“贼国鼠辈,今日被俘了来,不静思悔过,心念重恩,还敢于此肆意喧沸,挑拨我大汉文武不和!你若想死身殉国,我便成全了你!来人!”我一声令下,帐外的宿营军士挑帘而入。“将这乱臣贼子投入死囚营,明日正午斩首祭旗!”
“慢!”身旁的季延突然开口,拉了拉我的绢带,示意我不要立下决议。
季延及时的劝阻确实让我意识到刚才太过冲动,我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将郭循关入俘虏营,来日再做决判。”
郭循被押解下去,帐内又只剩了我和季延两个人。我抬头问道,“那贼子未有降意,又屡屡出言不逊,坏我同僚国政,季延为何定要留他?”
季延默然良久,慢慢走到帐口,用束绳将两边的幕帘紧了紧。这小小的军帐,便四周严锁,变得密不透风。
“那郭循定然是不降的,眼下留他一命,或许日后会有他用。”
“季延此话何意,维实不解。”
“伯约不觉得,那郭循与我,身形面貌,都有几分相似么...”
我猛然一惊,背后渗出一丝凉意。季延转过身来与我四目相接,他的脸上一团苍白,眸子里却浮现了一片悲意。案上飘摇不定的烛火忽的骤灭,一片沉沉的黑暗中我看不清季延脸上的表情。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悄无声息,彷佛一尊屹立于高原之上,任西凉朔风侵蚀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