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短篇小说)
(一)
二零一六年冬。窗外下着初冬时分的冷雨,雨敲打着院中的铁皮棚顶,滴滴答答的雨声在这寒夜中回响着。
雨声是令人平静的,但这长夜却是十分熬人的。天渐渐冷了起来,北方地区已然飘起了久违的星星点点的雪花。但此时初冬的主角还是雨,淅淅沥沥,灰灰蒙蒙的冷雨。
时至深夜,时针指向了凌晨两点钟。阿秋倚靠在床上,节能灯的白光铺撒在阿秋的身上,在这清冷的深夜里显得异常凄凉。灯光奋力抵抗着黑暗的吞噬,却始终挥不去阿秋被黑暗抚摸着的脸庞。他低着头,似乎是在漫无目的地翻着手中的《穆斯林的葬礼》。一页接着一页,他好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但总找不到。又或许只是想给自己找个事做,借此来掩盖心事。终于,他眼前一亮,神情激动地捧着手中的书本欢呼着:“找到了,我找到了,在这!”随即他用颤抖着的手反复摩挲着书页中的那两道水痕。与此同时,他的眼神开始渐渐空洞起来,似乎是在回忆着,追寻着,感叹着什么。
突然袭来的一股寒气让阿秋打了个寒颤,侵心的寒冷把阿秋沉浸在过去中的思绪又拽回到现在来了。他抬眼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子表:“呦,都两点半了,可我不能睡,没多少时间了。”于是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把床头的小桌子费力地搬到床上,他重重地喘着粗气,稍缓一缓,他拿起放在床头的纸和笔铺展在桌子上开始埋头写着什么。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窗外已然露出了两三颗朦胧扑朔的星星微微闪烁着光芒。月亮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窗外静静的,就连屋檐中的滴水也似乎停格了。夜,似乎更加寒冷了
天将破晓,阿秋和衣躺在床上。身体中的各个关节传来的阵痛让他难以入睡,虽然吃了止痛药,但他依然在这病痛的折磨中苦苦挣扎着,支撑着。“不疼,不疼,再疼些!”阿秋叫喊着,像是在对病魔的宣战。
迷迷糊糊中阿秋睡去了,这一觉他睡的很沉。他做了个梦,梦很乱。有时梦到童年在田野中奔跑的自己;有时梦到躺在母亲怀里安然入睡的自己;有时梦到在夜静时靠在床头看书的自己……但这梦无一不是幸福的,虽然醒来时他大半都已经忘记了,但他依然能感觉到梦中的幸福。泪水打湿了枕头,他依然笑着。
不多时,天的东方已然露出了湿润润的,淡红色的曙光。黎明到来了,晨雾还未散去,天朦胧胧的。路旁的树叶上披着一层白霜,叶尖垂着欲落还收的水滴,似是在哭泣。此时的街道上行人还很少,整个城市都仿佛还未睡醒一样。只有零星的环卫工人散落在各个街道上。瞧,是他们唤醒了这个城市。渐渐的,车流开始奔腾了起来,行人也开始在这儿,那儿各个街道和角落中穿梭着,停留着。他们似乎都很匆忙,像是在紧紧的追求着什么。
阿秋夹杂在他们之中,显得毫不起眼。但阿秋却在心里替他们难过着:“朋友啊,生命如此脆弱且短暂,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放慢脚步,心平气和的好好的去看看,用心去感受这清晨的一切呢?可千万别等到将要失去时才后悔没真正体验过生活,哪怕是最平常不过的早晨,就如同我这样。”
阿秋走的很慢,同样也很艰难,每走一步都忍受着腿关节传来的钻心的痛。但他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容,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幸福的,虽然拥有的很短暂,但他至少用心去感受了。他开始后悔着,他懊恼自己以前把生活中太多的美好都恣意挥霍掉了。但值得高兴的是他现在知错了,肯迷途知返了,虽然这一切都太迟了,但还不算晚。
阿秋奄奄一息的身体已经禁不起长时间的走动了,他的腿关节疼的要命。他喘着粗气,把装在口袋里的止痛药吞了两片,疼痛才开始渐渐麻木起来。不远处是一个公园,他想进去歇歇。公园不大,却很美。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径曲曲折折延伸到公园尽头的凉亭里,凉亭依河而立,四周种满花草树木。虽然此时大多都已失色,但却别有一番景致,依然美丽着。阿秋坐在凉亭中的木椅上,看着冬日里的这条微波荡漾的河流。流动的河水就如同生命,无论在一年四季的哪个时间段里,它都是美丽而有力的。此时的河边浮着一丛丛的已经枯萎发黄的水草,河面不时略过几只水鸟或飞向空中或游进水中央的芦苇丛中消失不见了。眼前的景致就如同一幅画,深深的烙在阿秋的脑海里。
“好美啊!”阿秋脱口而出由衷地赞叹着。眼前的一切无不透露着活的生机和希望,世界也因为有了生命而美丽着。在这一瞬,他猛然想起了自己的理想,想起了对生活的种种希冀,他想起了生活中种种的美好。如何能甘心就这样死去?阿秋羡慕着面河中游动的水鸟,它们可真快乐啊!无忧无虑的在自己想去的每个角落里嬉戏着。“再没什么比活着更幸福的了!”他喃喃道。
(二)
同年深秋,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但因为这一天对一个人来说发生了不平常的事,那么这一天就不同于其他的日子,有了纪念意义。但这一天对阿秋来说却是永恒的痛,对这一个家庭来说也无异于是一场噩梦——永不会醒来的梦。
同往常一样,阿秋早早地吃了早饭,就同工友们前往工地上干活。他是一个木工学徒,跟着师傅也学了有大半个年头了。他学得很用功,也很刻苦,虽然他还没有出师,但也能独立干活了。工地上的活大多都是沉重而枯燥的,但阿秋却干得很有劲头。因为他心里始终装着梦想,他期望着有朝一日能自己单干当个包工头什么的。因为这样他就能挣足够的钱孝敬家中的老母,然后再买房买车,娶个媳妇……每每想到这,他总是不禁地笑着,手头的活计也越干越有劲,劳累的身躯也一下子变得轻松有力了,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可这一天刚到工地没干多少活,阿秋就觉得眼前发黑,心慌的难受。豆大的冷汗挂在额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铺满灰尘木削的水泥地上。回想着这一阵子他总觉得浑身无力,有时鼻子出血不止,还常伴有低烧,身体中的各个关节也隐隐作痛着。他一直以为是感冒所致,所以也一直没在意,只吃点感冒药。但十多天都没见好转,反而身体的不适愈来愈加重了。可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一种莫名的恐惧慢慢吞噬着阿秋的内心。“我得去医院查查。”阿秋捂着胸口低声道。
阿秋同工头也就是他的师傅郑聂云请了个假,说是身体不舒服要去趟医院。师傅待阿秋很好,生活中的各个方面都挺照顾。他知道阿秋生活很拮据,于是就问道:“钱够不够?不够的话就从我这里拿点。”说着就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去掏口袋里的钱包。阿秋见此连忙谢绝了师傅的好意,他身上还有点积蓄,用不着麻烦师傅。他总觉得欠师傅的太多了,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着。“等我以后有了钱,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师傅。”阿秋常常这样想着。师傅见此也就不说什么了,只嘱咐他路上小心些,身体不舒服就在家里休息几天等话。阿秋一一答应着。
望着阿秋独自离去的背影,郑聂云停下了手中的活,从口袋里掏出一直香烟点上,慢慢地抽了几口。烟雾遮挡了他的视线,他眯着眼,摇头叹息道:“不容易的孩子……”
同年年末,因为老家有事要处理的郑聂云从省城的工地上驱车赶回乡下老家,在家待了一个星期。把事情处理好准备返回城里的头天夜里,阿秋的母亲领着阿秋打着手电筒来到了他的家中。家中喂养的土狗对着这两个陌生的来客奋力狂吠着,转转悠悠似有咬人的冲动。郑聂云喝散了狂吠不止的狗,就请客人进屋里说话。一番客套过后才得知是想让阿秋跟着他学木工的手艺,郑聂云欣然答应了。这不单单是因为两家是前后村的乡亲,平日里也颇有些交情。他也确实需要人手,另外看阿秋虽然年龄不大,却生得本分聪敏,能吃苦耐劳,毕竟他是看着阿秋长大的。
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家确实不容易,他同情着,也愿意帮助他们。阿秋的父亲老来得子,在阿秋刚出生时就意外去世了。撇下了母子二人无依无靠的生活着,好在阿秋父亲临死前还为家里攒下了点余款。再加上阿秋的母亲勤劳贤惠,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能凑合着。就这样阿秋同着母亲告别了郑聂云就回家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就挥别了母亲跟着师傅去了城里。
阿秋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手里拿着化验单像跟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他的眼睛直愣愣的,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完了,一切都完了,完了,娘……”一瞬间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涌出阿秋的眼眶,但他毫不知情,只任凭泪水在脸上流动着,仿佛没了知觉。
“苍天呐,我才二十三岁,我的人生才刚开始,我的理想还未实现。老娘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成人,我才刚有能力报答她,你却让我得了绝症。你不公平,不公平啊!你没开眼啊!”阿秋在心里无数次的一遍又一遍地呐喊着。每在心里喊一声,仿佛心尖就滴落一滴血,眼中就流出一滴泪。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眼前坍塌了,眼中的一切不再是光明,而是血一般的昏暗。
“我就不该来查,就不该来……不!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个梦。可我好累啊,我很想睡。”阿秋扶着墙低声说道。身体传来的不适,眼前渐渐模糊又慢慢清晰的一切让他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突然的打击和激动再加上连日的发烧已经把他弄的神志不清了。
“这真的是梦吗?为什么却感觉如此真实?可我现在在哪里?我从何处来?有将要去往哪里?我手中拿着的是什么?我在干些什么?”阿秋望着手中的化验单说道。映入眼帘的,却是残酷而又真实的白纸黑字——急性淋巴性白血病。
“这不是梦!天呐!这想都没想过的绝症怎么会生在我的身上?我该是何等的幸运啊!”阿秋紧盯着手中的化验单嘶吼着,毫不在意旁人投来的异样的,质疑的眼光。泪水瞬间打湿了阿秋手中的化验单,似乎透着血色。
阿秋已经不记得是怎样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了,他只知道自己很累——从未有过的累。他以前从没担心过自己的身体,但凡身体不舒服,往往睡上一觉也就好了。这一次他多想再睡一觉,一觉醒来还是从前的那个建康的阿秋。但他不敢睡,他深怕一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
医生曾劝他做必须立即做化疗和移植,只要积极配合治疗,虽然几率不是很大但也还有生还的希望。但这化疗和移植所需的高昂的医药费却是阿秋自知承受不起的。他听完医生的话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要把钱留给母亲,她以后还要生活。我不能做化疗和移植,家里已经无力承担这一切了。我的病也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阿秋随即拒绝了医生提出的治疗方案,他知道,他拒绝的是自己活着的希望,是一个鲜活的,年轻的生命。
“死亡没什么可怕的,但我必须让母亲更好的活着!”阿秋坚定不渝地想着。
在短暂的痛苦与绝望中,歇斯底里的阿秋渐渐地恢复了理智。他决定用心体验生命中最后的日子,他下定决心想重新活过,仿佛从不曾生过一样。他开始把往日没有时间看的小说仔细阅读起来,小说中的悲欢离合深深牵动着阿秋的心。他从书中仿佛看到了不同命运的自己,他为书中的人物的命运感叹着,流泪着,也是为自己的命运感叹着,泪流着。
夜很静。墙上挂着的钟表传来秒针的走动声,哒——哒——哒地跳入阿秋的脑海里,像是在为他的生命做着最后的倒计时。对阿秋来说——当一个人知道了自己的死期,那么每一秒钟都显得弥足珍贵,但同样也是一种煎熬。他该是有多么的不舍,他热爱的这个世界。他渴望活下去,活着的希望,就像落去又升起的太阳。以前他总认为开着豪车住着洋房才算是幸福,可现在不了,他错了,他发现一切都错了。只要活着就是幸福,再没什比死去更糟糕更可怕的事了。
躺在床上看书的阿秋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弓着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他把头朝床头的垃圾桶里伸过去,他张着嘴,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垃圾桶里。透明的液体里参杂着鲜红的鲜血,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分外刺眼。但阿秋并没有注意到,只是闭着眼睛咳嗽着。
咳嗽声终于停止了,阿秋整个人就像是虚脱了一样。肺震的很痛,像是被撕裂了似的。他喘着粗气,椅靠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眼角挂着的泪滴在灯光的折射下跳动着银光,但不多时就被这深夜里的秋风给擦拭一干了,只留下一道道雪白的泪痕在阿秋的脸上像是在倾诉着什么。
良久,阿秋才感觉舒服了些。他睁开了眼睛回了回神,拿起刚才因咳嗽而被他丢在一旁的《穆斯林的葬礼》继续看着。阿秋一时沉浸在新月和楚雁潮的爱情里无法自拔,当读到新月之死时,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的眼前死去了。这不禁让他想起了身患绝症的自己,他的心开始强烈地悲痛着,为新月,也是为了自己。当他读到楚雁潮在医院的走廊里悲痛欲绝地失声痛哭时,他想到了自己死后的母亲会不会也同样悲痛。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两滴滚烫的热泪涌出阿秋的眼眶顺着他那虚弱而苍白的脸滴落在书上,留下了两道沉重的泪痕。
生与死(短篇小说)
(三)
寒风吹动着阿秋的头发,显得凌乱不堪。短短两三个月,阿秋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比以前更加成熟更加冷静了。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在他决定用心重新生活的那个夜晚成长了。在他的眼中不见了稚气,也看不到丝毫的戾气和抱怨。有的只是充满着诗意和慈爱的纯洁的双眼,像一面圣湖一样美丽无瑕,波澜不惊。这是一个参透了生死的人才具有的眼神,就像梦醒时的南柯一样。
对阿秋来说坐着也同样是痛苦的。久坐的阿秋感到盆骨和腰椎都伴着酸胀作痛着。“该起来走走了,前面美丽的景色还有很多。”阿秋说着就起身走出花园顺着马路往没有目的的前方挪动着。
阿秋越往前走就越觉到热闹,原来是在不觉中来到了市中心的商业街。他定睛看了看这水泥和钢筋建造成的世界,它多么具有诱惑力,吸引着成千上万背井离乡的人从五湖四海向它涌来。来到这里的人都渴望着有朝一日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证明自己,并且在这个城市拥有一个立足之地。也正因为这样,社会才会不断的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当我们在迫切地追求目标之余,是否能放慢自己的步伐犒劳犒劳自己?生活中的幸福和美好是时刻都能用来享受的,而不是等到你所谓的成功的时候。
阿秋找了一家装修精致独特又比较安静的咖啡馆,他决定进去喝杯咖啡享受享受以前从没体验过的惬意。他被服务生带到了二楼的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的行人和街道建筑都一览无余,也十分的安静。阿秋点了一杯蓝山咖啡,浓郁的香味刺激着阿秋的味蕾使他感到兴奋。他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很苦,确很真。他喝咖啡从不放糖,因为他总感觉咖啡放糖是在侮辱咖啡。因为既然你选择了咖啡,那么你就要接受它特有的苦味。想喝甜的就去喝蜂蜜水,糟蹋咖啡作甚?
咖啡馆里很安静。清新悦耳的轻音乐在阿秋的耳中荡漾着,他感到身心舒畅但也无事可做。“早知道应该带本书来。”他想着。阿秋喜欢看书,特别是小说,这在他眼里同吃饭睡觉一样重要。不管是在学校读书时还是高中毕业踏入社会他都始终如一,对他来说读书没必要坚持,因为这是他最真诚的爱好。真正喜欢的东西是不需要故作坚持的,因为这些爱好早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里成了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了。
阿秋侧脸望着窗外,温暖的日光晒在他的脸上令他十分的舒服。他紧盯着窗下的行人,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因为看的出神,所以他看什么东西都有重影,重重叠叠影影灼灼,令他缭乱。良久,他仰靠在沙发上睡去了,他太累了。醒来时时间已经是中午了,但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喜欢这里的宁静,他想多呆一会,于是他又点了一杯咖啡和一点面包。他一直坐在那里,他要么转过脸看一会儿行人,要么就是盯着咖啡发一会儿呆。他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美好的时间总是飞快的。日已黄昏,我独自坐在窗口,屏去外界的纷纷扰扰,看着渐渐西斜的太阳。阳光从我的脸庞渐渐离去,直至归于暗淡。寒风透不过装着透明玻璃的窗口,却依然能感觉到寒冷。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伤感吧。我多想从这里飞出去,无拘无束的自由翱翔着,像鸟儿一样,飞到任何想要到达的地方。”阿秋出神地望着窗外感叹着。
夜幕降临,路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城市被霓虹灯笼罩着,华灯初上,绚丽夺目。阿秋走出了咖啡馆,耳边响起了烟花绽放的声响。他抬起头用目光找寻着,不远处的空中绽放起了一朵朵一束束的烟火,把夜空照的透亮。但烟花总易寒,美丽的烟花在空中经过短暂的停留随即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给人留下的,只剩那绚丽的倩影在脑海中停留着。阿秋驻足痴望着,他喜欢烟花,喜欢它的短暂却令人注目的美丽。烟花总是美好的,因为它能给人以希望。
“如果烟花也有生命的话,那么它应该如同我这样,死去伴随着遗憾,活着就是希望。”阿秋看着烟花仿佛想到了自己,他伤感地想着。
(四)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正值跨年之夜。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期待和希望。夜空中闪烁着烟火。在一个僻静的出租屋里。阿秋穿着西装,头发也梳洗的干净利落。阿秋和衣躺在床上,他能清楚的感觉到他正发着高烧,他呼吸困难,就像置身于火海之中,连说话的力气也都丧失殆尽了。他的手和脚因感染都已经开始溃烂,不停的渗出淡黄色的血水。尚存的意识在告诉自己,他的大限已经到了。也该走了,虽然有诸多的不舍。那一刻他感到一种难言的舒适感,像是种解脱,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他感觉到自己像是在天空中飞舞着,身体异常轻盈。他知道自己将要飞向一个很远却很美丽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病痛,没有痛苦,只有欢乐。
窗外传来阵阵怪鸟地嘶鸣声,像是在为他送行。屋外寒风呼啸,风挟着哨音仿佛是在哭泣。屋里的节能灯无风自动着,浮动的灯光映在阿秋的脸上显得十分的苍白,但他的面容却很平静,舒缓。一滴眼泪挂在他的眼角却始终不肯落下,像是在和什么东西较劲着。一个鲜活可爱的生命就这样客死他乡,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所有的希望和理想都随着他的生命而终止了。
元旦节晨曦,郑聂云早早的来到了工地上。这两天他的心一直很慌乱,烦躁,像猫抓的一样。阿秋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工地了,他只知道他病了,可到底生的是什么病他也不清楚。他去看过阿秋两次,每次他都显得很虚弱。他以为阿秋没什么大事,最多也只是重度感冒,所以一直没放在心上,毕竟他还很年轻,不可能有什么大病。可这两天他心里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似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行。我得去看看阿秋。”郑聂云说着就离开了工地开车前往阿秋的出租房驶去。
不多时郑聂云就来到了阿秋住的地方。他下了车,走过斑斑驳驳铺着小水坑的小巷,七拐八拐的来到了阿秋的住房。那是一间低矮的老房子,房门和屋墙都破破烂烂的,墙根生着一层厚厚的苔藓。郑聂云知道,这间屋子里厨房和卫生间什么的都没有,只有屋外的门旁设有一个水龙头以供阿秋洗漱用。老屋显得特别潮湿,似乎还透着霉味。城市中一般这种老屋都是出租给外来打工的那些收入不高的人的,虽然环境差,却依然十分抢手——只因为房租便宜。“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呢?过两天腾出一间屋子让这孩子搬到我那里去住。”郑聂云同情地想着。
郑聂云站在房门口敲了敲门喊了几声:“阿秋,在家吗?阿秋……”可没人答应。郑聂云心想这孩子生着病能上哪去?于是他继续敲着门:“阿秋,阿秋,在家没?”屋里还是没人应。他给阿秋打了个电话,他能清楚地听到从屋里传来的手机铃声,可没人接。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叫喊着,可屋里始终没人应他。他急了,敲门开始变成砸门,最终他用力一脚把门踹开了。
郑聂云刚一进门就感觉到屋里凉飕飕的,不禁打了个冷颤。屋里的节能灯还亮着白光,房间里的家具简单到只有床和桌子。他看到阿秋和衣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瘦长的身躯直挺挺的,似乎有些僵硬。郑聂云只觉到心猛地“咯噔”一下,他彷徨地走近床前,同时他也害怕着,似乎每走一步这种担忧和恐惧就加重一分,直至连向前挪动的每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像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正被一点点证实一样。郑聂云来到阿秋的床边,他摸了摸阿秋的手,冰冷刺骨!这一瞬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仿佛就此断格了。郑聂云的脑子里突然间一片空白,像是丢了魂。紧接着又十分的混沌,像是有山洪海啸,雷鸣电闪在他的脑子里翻腾一样。突然间,他的脑子里又恢复了神智,霎时间,他大喊一声;“阿秋,我可怜的阿秋啊!”随即他一屁股瘫倒在地上,感到头晕目眩,顿悔恨蔓延到每一个毛孔。
郑聂云心想着阿秋的母亲曾亲手把阿秋托付给他,随着他学艺奔波在外地。如今阿秋病死在床上,他却不知道。想着阿秋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此时正盼望着阿秋回家,没想到盼到最后却盼来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该如何向阿秋的母亲交代啊!想到此,郑聂云竟孩子般地流下了悔恨的泪水。突然降临的噩耗让郑聂云措手不及,他抬头看着躺在床上阿秋僵硬的尸体:“得赶紧通知警察局尽快把阿秋的遗体送回老家,唉!这可怜的孩子啊……”郑聂云开始在心里筹划着阿秋的后事。
思索中的郑聂云突然看到阿秋的上衣口袋里露着一角白纸,他掏出一看才知道是封遗书,遗书下面是一张银行卡。阿秋在遗书中这样写道: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三十日雨夜。
没动笔之前,脑子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声声回荡着。如今拿起手中的钢笔,想说的话却变得如同笔下的白纸一样空白。本打算着我将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写下自己想写的东西,没想到现在却不得已草草的为自己短暂的一生做个总结。没多少时间了,也该给自己写封遗书了。但想说的话实在是太多太多,我能留给这个世界的,恐怕也只剩下这些文字了。
要说人不怕死那都是骗人的,我同样也深怕着,只是出于种种原因让我正视了死亡。当我把这一切都看的开明的时候,死亡也就没有我想的那样可怕了。
我曾以为我的生命还有很长很长,长到我都没想过死去的那一天;
我曾以为我的人生中处处充满着希望,从不会担心是否还能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曾以为我会拥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妻子,怀里抱着可爱健康的女儿或儿子;
我曾憧憬着我将拥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家里住着我那可怜的母亲,我坐在母亲身旁陪她说说话……
可是我这一切的憧憬都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噩耗而破灭了,我的种种愿景在别人眼中都是最简单不过的梦想也都随着我的离去而只有等到来世再做实现了。前提是如果还有来世的话,想来是不能够了。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我那年迈体弱,此时当是在寒冷的村口盼望着我归来的母亲。母亲啊!我简直无法想象,当有一天我不在了,您伶仃一人,生活再也没了任何期望。一生善良忍让的您,是否会受到别人的欺负?假若是您病倒在床上,谁能送您去医院悉心照料您?恐怕连知道您病了的人都没有吧……想到此,我的心在滴血,似乎能听到声音。但我却始终无法哭出声来,时至今日,我连哭的本能都丧失了,泪,也流尽了。
在我短暂的生命中,遗憾是有的,而且何止一点?只是让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的母亲。娘,儿不孝,儿非但不能为您养老送终,还落得让您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挚痛。每当想到这,我都伤心地浑身颤栗,泪流不止。我终究还是太自私了,竟狠心的把这些痛楚全都抛给您一个人承担。可您那瘦弱的身躯是否还能承担这些痛?我不忍心也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
仍记得小的时候,您总盼望着我快点长大。可现在我长大了,您却盼望着我能成个家。真不知道等我成家了,您还为我担忧着什么。劳累一生,艰辛倍尝的您从没替自己想过什么,却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洒在我的身上。娘,儿不孝,儿辜负了您的期望。您对我胜却沧海的恩情,恐怕只有来世再做报答了。但这是要有几个来世才能偿还得清啊!?我无法回答。
娘,请您原谅我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没能让您知道。其实我多么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多么想回到您身边让咱娘俩还能再聚聚。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我实在是不忍心让您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您的怀里死去,我的身躯在您紧抱着的怀里渐渐冰冷而僵硬。那该是有多么残酷而锥心的痛啊!若真如此,我死也不瞑目。
娘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咱不说这些。其实死亡于我来说并不可怕,难过的是放不下活着的人。老娘,儿只希望您能更加坚强的活下去,儿不想看到您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地想念着儿。您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别让儿看见娘瘦了,这样儿会不高兴的。娘,请相信我,儿从来没有离开过您。儿只是用另一种更为永恒的方式,时刻守护在您身边。
娘,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死后,请您把我的器官能捐的都捐给需要它的人。因为我想用这种方式,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我太爱这个世界了,爱这世上的一切。
如果师傅能够看到这封遗书,请麻烦您择句念给我那可怜的老娘听听。还望您语气稍微缓和些,娘年龄大了,可千万别吓着她老人家。
那张银行卡是我的全部积蓄,虽然不多,但每一分钱都是我通过自己的努力挣来的,我为此而感到骄傲。这些钱是我留着孝敬家中的老母的,只恨不能多挣些。请一定转交给家中的老母,密码她知道,是我的生日。阿秋将感激不尽。
131********这是我师傅郑聂云的电话,一切事物通知给他即可。阿秋拜谢!
不孝儿,阿秋敬上。
读完遗书的郑聂云此时早已泣不成声,他含泪向阿秋的遗体发誓道:“阿秋啊!你就放心地去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的母亲就是我的亲人,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你母亲受半点委屈,我发誓!”
也许是出于幻觉,郑聂云似乎隐隐看到阿秋欣慰地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