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老·2
第二章
1
“生日快乐!”妻边说边斟满两杯红酒。透过晶莹透亮的酒杯,在红酒的微微晃悠中,柯然恍惚回到大学毕业那年,同学们为他们五个分配到紫云市远光研究所工作的同学送行,其中有三个都是浙江人。柯然与宁波的胡恩思、金华的霍和鹤商量好,一起前往紫云市。
“听说那边的妹子漂亮,你小子是冲着这个去的吧。”大学同寝室的韩乐对柯然举杯道。韩乐分回了老家云南,大学四年,柯然跟他最铁,与胡恩思、霍和鹤同年级,点头之交,此次同行,关系自然进了几层。
一九九三年,正值三伏天,三人从上海乘火车前往紫云市,一天两夜的车程,一张卧铺票也未买到。柯然母亲有心想买机票给他,柯然是断不能接受的。车厢里着实闷热,开着车窗,吹着热风,车厢里的电扇翁翁作响,除了增加噪音,就是个只会摇头的摆设。一幕幕不断变换的风景丝毫激不起柯然一丝兴趣,汗水一直未干过,胡恩思和霍和鹤两人也差不多,尤其是霍和鹤,一直拿着毛巾在胖脸上擦拭,刚擦完又是一头汗。胡恩思父亲在宁波市区工作,母亲在乡下;霍和鹤父母在金华做小生意。柯然父亲在县政府工作,母亲是小学老师。三人也都是第一次出远门,生活上谁也没吃过苦。尤其是和鹤一会站起来一会坐下,不停拿本书当扇子边扇边说:“还真应听我妈的,买机票得了。”
“要有张卧铺,那怕轮流睡睡也好呀。”柯然想自己也该听母亲的,不就想着跟他们一起嘛,也打着呵欠道。
“不如找列车员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搞到卧铺。”恩思轻声对柯然道。
三人商量好便去找列车员。列车员是个中年男人,起先一本正经回绝了,还说年轻人有位置坐就可以了,这点苦都吃不了。和鹤忙凑到列车员耳边轻声道:“我们给您一百元钱,想点办法吧,叔叔。”列车员的语气不强硬了,笑着说:“这个难办,只有看那个站有人下车了,你们就趁机躺一会,有人上车,你们就得走。”三人连连道谢,悄悄把一百元钱塞给他。不一会,那列车员便领着他们到了卧铺车厢,找了三张床。
朦胧中,柯然还以为睡在寝室里,猛然被叫醒,正想大骂一句,却看那列车员站在面前,催他赶紧起来,有人上车,换到另一张铺上。柯然只得起来,迷迷糊糊跟着他,却见恩思与和鹤也跟在他后面,三人边打呵欠边揉着眼睛。那列车员却并未把他们带到另一张卧铺上,而是值班室。让他们把身份证号码、名字、单位留给他,说是怕他们告发他,并威胁道,你们敢去告我,我就到你们单位告你们。三人又发誓赌咒方被列车员带到新的卧铺上。
待天亮时,三人又换了两次卧铺。柯然热醒,正想着去找那两人,蓦地发现俞洁瑛坐在对面的床上。俞洁瑛也看见了他,却显得并不十分吃惊。
“你怎么也跑到这辆车上了?”柯然脸略有些发热道。
“又不是你们的专车,我不也刚好买到这个车次了嘛。”俞洁瑛用手捊了一下掉下来的头发说。
“俞洁瑛,你可跟得真紧呀!兰馨怎么没跟你一起走?恩思恰好也跑过来找柯然,看见两人正面对面聊着。
“去去去,別瞎说。兰馨她妈来杭州了,得陪她妈玩两天。”俞洁瑛边说边看着柯然。
柯然一发现俞洁瑛在看他便去找和鹤。和鹤还在打着呼噜、流着哈喇子,睡得蛮香。柯然叫醒他,告诉他看见俞洁瑛了。
“那不正好嘛,人家千里迢迢要跟着你。”
“边乱讲,早知道她要去“远光”,我就不去了。”柯然很好不愿意他们把他和俞洁瑛连在一起。
“如果柳晔、韩玥也来该多好,把卧铺让给她们,咱就站到紫云也值了。”和鹤笑道。
“要站你站,我还是觉得躺着舒服。柯然又回到自己床上。看见恩思和俞洁瑛正聊着,复躺下假寐。柳晔和朝玥是他们年级最漂亮的女生,柳晔是他们班的,几乎是男生们的梦中情人。虽说与柳晔是家乡人,柯然却与她并不亲近。柳晔的追求者着实太多,外表毫无优势可言的柯然很有自知之明,与柳晔刻意保持着距离。毕业时,柳晔把自己的一张生活照送给柯然,柯然小心放在影集最后一页,不时偷偷看上几眼,唯恐同学发现。后听说柳晔也想到“远光”研究所,柯然有了几分朦胧的期待,不想是俞洁瑛和兰馨。上学时,俞洁瑛追求过柯然同寝室一名相貌英俊的男生,遭到拒绝。快毕业时,柯然明显感到俞洁瑛对自己比对别的同学亲近许多,他总是躲着她,不少同学也看出,常拿俞洁瑛开柯然玩笑。俞洁瑛父亲是援疆干部,在新疆长大相貌平平的俞洁瑛脸腮上自带两块高原红,走在人群中倒也有几分夺目,男生们偷偷叫她“村姑”。柯然听俞洁瑛说过,毕业后无论如何不想再回新疆,她到“远光”也是情理之中。另一个班上的女孩兰馨是安徽人,也是自己要求去“远光”的。想到这,柯然不禁瞟了一眼俞洁瑛,只见她还兴致勃勃跟恩思聊着,恩思脸上明显表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这“傻姑”。柯然继续眯缝着眼睛。
2
“远光”研究所到学校招人时,单位简介上附有紫云市区的照片,柯然觉得虽不能跟大城市相比,但比他们家乡好多了,进的又是国内有名的大科研所,也有了几分憧憬。研究所派车来接新报到的职工,坐进“面包车”,柯然透过车窗看外面不断变化的风景。火车站出来的街景有些萧条、破败,几分像县城老家,陌生的熟悉感让他些许失望。再往前开,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街道,又感欣慰。“远光”研究所却并不在市区,离市区还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科研像建在山上的小县城,进了“远光”大门,法院、医院从柯然眼中晃过,迥异于市区,好似“城中城”,又往里开了十分钟方到给他们安排的“单身楼”。柯然与恩思分到一幢大楼,和鹤在另一座,俞洁瑛和晚几天报道的兰馨在同一座大楼,离他们较远。
他们五人分到不同科室,起初,下班后还时常聚聚,不久就难得见上一面。柯然只与恩思不时碰头,毕竟住一栋大楼。每逢周末、节假日,柯然就是睡懒觉,延续着大学里养成的一到放假就睡上大半天的习惯。
在科室尚未实习一个月,柯然被安排去医院照顾因公致残的同事,实验出了事故,导致截肢。病人是留德博士,上海人,到“远光”工作刚十年。那段时间,医院成了柯然办公地点。每天做着护工的事,眼睛尽量不往病人伤残的腿上看,偶尔瞟见也赶紧把目光移开。柯然不知道要跟他讲什么,病人也不愿跟他讲话,时常沉默着。病人的妻子偶尔来探望,两人也不怎么讲话,通常坐上半个小时就走了。有时,病人睡着了,柯然望见他紧锁眉头,一脸愁容,不知是身体疼痛还是心里疼痛扭曲着他的脸。一个留德博士为什么回国不去大城市?为什么要娶这样一个相貌丑陋对他又如此冷漠的女人?有时,病人望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漠。他才三十多岁,以后只能坐轮椅了,他妻子能照顾他一辈子吗?有时,柯然听到病人与妻子在吵。一次、看见他拿了一个药瓶子向妻子扔去。柯然最怕看见病人长时间发呆,故意问些无关紧要的事,病人通常不回答他,多问几句,脸上就显出不耐烦的表情。柯然并不生气只觉得寒气逼人,这可是他们一个科室的同事呀!自己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不曾想到这种工作的危险性,出这种事故的机率尽管非常小,但不是没有。望着病人苍白毫无表情的脸,柯然骤然想到“为科学献身”还真不是句玩笑。临别之时,亲戚们对母亲说,将来还是想办法把你儿子调回来,为啥非要进什么研究所。越是这样,柯然越不想回去。小地方的繁文缛节着实让他生厌,然而自己真要在这待一辈子?短短一个月,天天穿梭在医院,满眼皆是白色,鼻腔里竟是消毒水的味道,每天回到“单身楼”已暮色苍茫。柯然觉得自己老了十岁,日子一天天一寸寸沉下去,他可是迎着朝阳来的呀。一个月后又是另一名新入职的员工接替他。每逢周末,母亲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给柯然打长途电话,柯然一早便在“单身楼”楼道的公共电话旁等。对家的思念从未这样强烈过,但他对母亲略去了照顾病人一事。
所里规定新入职的职工,第一年不能回家。春节,团拜会上,不少青年就此脱了单。和鹤就在此认识了来自贵州的小倪,柯然和恩思继续单着。春节后,他俩又被分到所里老区教子弟校。说是锻练,先干一年,子弟校正缺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