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鸭子之上

2021-11-27  本文已影响0人  牛头马蚁

这一天阳光明媚,就像上帝特意从秋天中挑出来的好日子,我们几个人前往传说中的乡村,据说那里建设得富有园林特色。

因为有诗人随行,所以一条普通的水泥路便具有了诗意。诗人说,要有路,于是我们面前便有了路。诗人说,要有一条崭新的路,于是我们避开旧路而走上刚刚修好的新路。另一辆车上坐着古体诗人谢书生,他说,要有路。于是他们便踏上了我们不曾走的旧路,一条直线被他们努力走成曲线后,导致不断地迷路,不停地打电话问,你们到了哪里?我们的司机赵四败心情很好,他转动方向盘,呲着牙花子说,古体诗在新时代的康庄大道上不好使。

我们的引导者老王是当地的主官,调来时间不长,但很了解村民的个性,他说,本地民风彪悍,老百姓比较固执,想办的事情坚决办成,因为他们掌握了两个简单的方法,一个是喝药,一个是上北京。

老王以为喝药都是装装模样,吓唬人的,哪知道还真喝死了人;信访是一票否决制,所以一听要上北京,工作人员则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本来以为掌握了快捷迅速的方法,这里百姓的日子一定蒸蒸日上,哪想到反而变成发展最慢,最贫穷落后的地方。老天爷也眷顾这里,前几年还一度流行肝炎病,任谁来检查工作,都是匆匆而过,不敢多呆一分钟。乡村变成了呆滞的模样,缺乏流通性。

停车,到了,老王说。

以前乡村迎接客人是全村的狗叫,那连续不断、此起彼伏的声音让村庄变得激动而浮燥。这个村庄水多,迎接我们的是鸭子和鹅,它们扇动翅膀,浮在水面的声音温润而有质地。

我们仿佛看见有个魔术师站在村庄中间,充满激情地大声召唤,要有亭子,要有假山,要有四季盛开的鲜花,还要有机器和工厂。

于是,崭新的亭台楼阁在我们的脚步声中一一打开。

几栋特色建筑吸引了视线,我们赞叹道,放到城市,这得值多少钱?老王说,赚钱了,就盖高大气派的房子,这都是衣锦还乡的观念在脑袋里作怪,其实,他们常年在外地打工,房子里面根本没有人住。

在乡村的十字路口,几个上了年纪的村民操着乡村俚语,他们的谈吐总像一首古体诗被囚禁在格律里,什么都想表达但却缺少最根本的诗意。

诗人校正说,在我们那儿,不叫谈吐,叫吐痰。

赵四败补充道,在我们那儿,不叫小处不可随便,叫不可随处小便。

老王说,虽然仍有陋习,但是村容村貌的变化,老百姓也注重素质了,但这不是亭台楼阁一下就能带来的,也不会随着季节鲜花怒放,更不是三代两代就能生根发芽的。

在生产鸭田米的地方,老王用手一指,说道,种水稻不用农药化肥,全是这些鸭子的功劳,它们捉虫子、吃水草,粪便还是天然的肥料。

此时,水稻早已收割完毕,卸下负担的土地慵懒地躺在太阳下面休养生息,鸭子的活动场地已经转移到稻田边的沟渠里。看到了陌生人,它们急忙嘎嘎叫唤着开始排兵布阵,三角形、四方形、圆形地变化着,它们害怕无缘无故的伤害,不想让人摸清它们的运动规律。后来,它们发现这群人没有敌意,就安静下来,偶尔叫上几声,对我们的赞赏和表扬予以回应。我们表扬道:健壮,有力气,毛色纯正,叫声响亮。

虽然早已失去了远方,它们仍然没忘记给客人展示那对翅膀,颇有逍遥游中大鹏鸟水击三千里的磅礴气势,结局不免是扑腾着落回水面,于是害羞得头一摇、屁股一撅钻进水中。但与囚禁在养殖场方寸之地、吃激素长大的鸭子相比,它们昂首挺胸游动的样子,充满了快乐、幸福,并不在乎未来的命运是人类产蛋的工具,还是案板上面的一块肉。

鸭子映在水面上的倒影,仿佛就是村民的前程和命运:既然腋下仍然保有扇动空气的翅膀,为什么非要老死在一个地方?要实现理想,他们只能从打工起步,掏下水道、搬砖头、清扫垃圾,经过一代二代三代的蜕化和重生,当他们重返乡村之时,不由得惊讶问道,我的田园生活呢,我的正在消失的乡村!

鸭子浮在水面上,而浮在鸭子背上的乡村,摇摇晃晃一点一点向前移动。

我们以为城市丢弃了乡村,没想到乡村也开始丢东西,那就是我们面前的这一大片银杏林。银杏树又叫子孙树,结果期漫长,有爷爷种树孙子吃的说法,这种造福后代的现象是一种美好传承。现在采取嫁接技术,三两年之内就能吃到果实。因为得来太容易,反而没人珍惜。慢慢地,人们忘记了它的果实,慢慢地,人们忘记了它是一棵树,现在,人们能记住的只是大片大片扑天盖地的金黄。

这种梦幻的色彩让任何一个普通的地方具备了童话色彩,普通的秋天华丽而高贵,让灰蒙蒙的世界充满憧憬和梦幻。

刚刚到达银杏林的时候,我们想,我们来早了,还是来晚了?为什么叶子没黄,是土地不肥沃,还是阳光不充足?后来发现,它们就是叶子黄不了的那类品种,扶不起来的阿斗,无论是长在树上,还是落叶满地,永远是一付黯淡的色调、心事重重的模样。即使它们的果实挂满枝头,也无人问津。

时代变化,一棵树的命运也随着人类的需求不断变化,先是作为果实满足嘴巴,接着作为风景满足眼睛,当上升到头脑的位置,乡村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

银杏本来是乡村的经济作物,现在变成了观赏作物,因此,这里大片大片的银杏林惨遭遗弃,我们便不再奇怪。一阵风刮过,树枝摇动,一棵银杏树抱住另一棵悲凉地诉说,在这个拚爹拚妈拚爷爷的时代,除了刮过村庄的东南风和西北风,一无所有的农村爷爷能有什么传承?

现代科技让神话和传说变成了现实,村庄里面庞大的风车利用的就是村民笑谈的东南西北风,这玩意在国际上并不待见,几十年发展之后拆的拆,撤的撤,突然之间,全部扎堆来到中国发展。

老王介绍道,二十年后,大风车的使用权就由电力公司归属当地,两千万一个啊,对当城百姓来说,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可是,二十年的生态改变,会不会让老母鸡变鸭,会不会将一只鸭子升格为鹅,而鹅呢,昂起高傲的头颅,大声宣告它们的名字就叫天鹅。

这个表面赚钱的新生事物到头来可能却是赔本生意。此刻,就需要诗人和小说家出场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略萨写道,他们如同唐吉诃德,挺起长矛,冲向风车。诗人怂恿小说家赵四败,你上,我掩护。面对上百米高的庞然大物,赵四败无从下手,即使开着他的六驱越野向前猛冲,结局不过像一块牛肉干,被悬挂于巨大的风叶上面。于是,两人约定,回家后一个人写诗骂它,另一个人写小说抨击。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画家阎立本说,我把它画在一张纸上,那样它就变小了,任我处置。

这帮艺术家像他们的前辈唐吉诃德那样信誓旦旦,要为人类的未来贡献力量,不能凭白无故让它侵占我们的领土和领空。

老王说,走,带你们去看一看造假工厂。

我们一愣,这么隐秘的事情都让我们知道,看来真没把我们当成外人。老王哈哈一乐,所谓的造假工厂其实是制造假花的工厂,为了不产生误解,现在都把它们叫做仿真花。男人看不上这点工资,都去了大城市,车间里主要是一些女工,好在机械化了,一个人可以管理十几台机器。

工人们戴着口罩,工作认真,仿佛要把任何假东西做得像真的一样,这不但是态度,也是努力的方向。我们闻到刺鼻的塑料味道,诗人却闻到女人的气息。在真花和假花里,在真假女人之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细微区别,脱口而出就是精巧的诗句:比鲜花还鲜艳的仿真花,四季不败,如果它们是仿真的女人,会不会让我动心?

小说家赵四败说,你作你的鸟诗,干吗带上我的名字,能有什么四季不败?我就是四败,四败,我的名字就叫赵四败。他大声嚷嚷,就像一只鸭子认真地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名字叫做天鹅。

真正让我动心的是工厂角落的那片高粱,压弯枝头的高粱。我和谢书生兴奋地把高粱穗子举到头顶,那一刻,我们就是两株高粱,是两棵银杏树,把根扎入大地,与这个村庄息息相通。那一刻,我们感觉到了村庄的仿真气息,无论大人和小孩,无论男人和女人。每一个村庄都在努力模仿着城市,当外在拥有了城市的模样,内里又填充进了什么?一个图书室,几间大讲堂,还有雕塑和绘画所带来的文化气息?

工厂边上的一条小河里全是黑水,老王说,不是污染,而是杂草和芦苇一年年烂掉,我们正准备用挖机清理呢,当小河流动,死水就变成了活水。

老王说,中午就放心在这吃饭吧,肝炎病已经过去了,眼红病也在消失,以前上面来人检查工作,村民们喜欢抱着手机把吃饭的场景拍下来发到网上。那时候闲散,眼睛老是盯着别人,现在忙碌,忙碌得找不见自己。

在一个布满仿真花的餐厅里,我们尝到了鸭子肉和鸭田米,赵四败叫道,好吃,好吃。然后我们闻到了一阵香气,原来是老王把微波炉中烤熟的银杏端了上来,一颗颗黄中透露着微绿,晶莹剔透的就像玛瑙,像钻石。

老王说,一人十来个,千万不能多吃,吃多了会中毒。

回城路上,赵四败把一辆车开得摇摆,就像坐船,古体诗人谢书生也把他们的那辆车开出来一条直线。两个人的速度很快,似乎不是回城,而是瞄准了那些巨大的风车,勇敢地猛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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