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者
我们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我们只是说出我们看到的一切。
夜晚八点,房间黑暗。
(脚步声和钥匙开门声)
门打开,楼道里的声控灯光透露进来。我们终于见到了他,故事的主人公,尽管现在还只是一团漆黑的影子。
他先扭亮屋里的电灯,然后关门。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了。一只手里握着一把马头蒙古刀,另只手上是一个大的有些不真实的手电筒。他穿着一条破旧的蓝色牛仔裤,裤脚上满是泥点,他的腿很粗。他的鞋是黑色的,篮球鞋。我们的视野局限于此,没更多了。
屋里一共两个房间,他径直走进最大的那个。
(似乎哪里不对,总觉得,一种不和谐感,到底是什么呢?)
开灯,鞋被甩出房间,然后是背包(他进来时背着背包!),白色大背心(那是他的衣服?),牛仔裤。他踢着一双蓝色塑料拖鞋走进厕所。我们看到,他的腿果然肥胖粗壮,他的屁股很大。隔着门,我们听到撒尿和洗手的声音。
他光着身子从厕所出来,把背包拖进房间。电脑正在开机,他面对背包坐下。
(拉开拉链的声音)
他从背包里拿出拿出两瓶啤酒,一个袖珍开瓶器,一把黑色手枪(真的?),一个蓝色硬壳笔记本。
现在,我们的视线随他的身体站起,扫视周围:
一张看起来柔软舒适的双人床,床单是粉色的。紫色的被子摊在床上,看不到枕头。靠墙立着一张土黄色的衣柜,很大。对面是黑色的电脑桌,颜色新鲜精致。电脑正在开机。他坐了下来,两只光脚搭在桌上。本子被丢在一边。拧开瓶盖,把酒倒进桌上的瓷杯。他正在看电影,大概。
(围城已经一个多月了,城外的人并不比城里的人好多少,某种程度上说,狱卒与囚犯没什么区别,都是牢笼的奴隶。阿九阿十是被城里的火铳打死的。阿八死于墙垛内射出的弩箭。找到阿八时,三只箭都插在他的脖子上。小七死于围城的最后一天。他望着正从身后杀来的军队,是援军。谁的援军?不知道。)
死亡的画面重复播放。
(他们的头上都扎着雪一样的头巾,骑着雪一样的马,挥舞着雪一样的长刀。小七觉得眼前这一片壮观的雪白非常漂亮。那骑白马扎白头巾的汉子已来到他的面前。闪着耀眼光芒的长刀离他愈来愈近。当刀劈过来时,他仍情不自禁地欣赏着那刀的美,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刀。相比之下自己手上的那把刀简直不配作为兵器存在于这世间。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头颅掉落下来。狭长的刀身切过脖颈,他感到幸福。。。。。。)
现在是凌晨一点钟,电脑正在关机,厕所里传来撒尿的声音。我们没看到结局,重复那些身首异处的画面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回到屋里,没关灯,直接躺在床上。他睡了,应该是睡了。
(这是昨晚或今早众多纷繁梦境的一个部分。一个冗长也许重复,记不得开始,也明白不会有结束(即使我的生命进入死亡之域)发生于我即将醒来的每个夜晚。现在,我又开始在梦幻中遗忘,我能记起的唯一场景是一片杂乱的房间。新君继位,父王告诉他,遗嘱写在一本藏教佛经的扉页。那种老旧的经书,毛笔墨写下的文字。但他找不到。老臣狡猾地站在新君背后,你在找什么?一本佛经,我现在想看佛经了。很好。你知道?不知道。如果我是他,会把遗嘱藏在哪儿?新君想着,会在家里。一切变得简单,抄家,杀了老臣,满门抄斩。检查清楚,是否有一本佛经,那种老旧的藏教经书,毛笔墨写下的文字。)
凌晨三点半(手机铃声),他从床上爬起来,屋子里现在是微亮,铃声一直在响,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会,什么也没做。
他的步子很慢,朝开关走去。他关掉灯,房间便灰暗下来。他的轮廓返回床上。他又睡了,应该是这样。铃声依然响个不停。
(之后怎样了?我醒了。我想回到刚才的梦境,没办法。那扇门我再也找不到了。那是一扇门,朦朦胧胧,仿佛沉在水中。35615,这是什么曲子?
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那个矮胖秃顶的汉子,西服邋遢肮脏,稀疏的头发蓬乱,硬扎扎根根竖起。他的脸令人恶心,像极色情片里的日本男人。
“你就认命吧。”他微笑着。
“人固有一死,你的死就是重于泰山的那一种。你虽然死了,但很多人会因为你而活下来,还有他们背后的家庭。对了,还有你的家庭,他们会得到你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这个城市不会亏待他们,也不会亏待你,我们的烈士。”他拥抱了我。
恶心,直到现在我都还觉得恶心。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因为他没有胡须?因为他眼袋臃肿?
给我条活路吧!
我当时怎么了?我当时的话太软了,我应该骂几句娘,揍他一拳,不然他们不会像这样看不起我。
“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希望你能正确看待生与死的关系。想一想战争年代革命烈士的视死如归,这是你的命。”
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
“你先回去吧,冷静冷静,好好考虑两天。第三天我会叫人去看你,希望到时你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微笑,还是微笑。永别了。”)
房间明亮起来,一只手,一只属于他的手正在摸索手机,挂掉电话。然后,又过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伴随着床的吱嘎声。
他这样坐了多久?不知道。但从感觉上说,时间过得很漫长。
他下床了,走进卫生间。又是撒尿和洗手的声音,但这次冲水声响过后他并没有出来。取而代之的是火车一下下撞击铁轨般的刷牙声。再然后是洗脸,他洗了很久,水龙头里的水不知疲倦地流着。
再次回到房间,(电吹风的声音),从镜子里我们看到他脖子的一部分没洗干净,但也有可能是光线原因。我们只知道这些。
现在,一切重归于安静,他坐在电脑前,两只光脚搭在桌上。刚才的开机声一定是被吹风机淹没了。屏幕上继续着昨天的电影。
(小五眼看着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一刀剁下小七的脑袋,同时左手抓着头发把脑袋系到腰间。“还是三叔聪明”,他弯腰躲闪时,听到小四的声音。他看到三叔正抽刀捅死一个同伴,为什么?他根本没有去想,就从侧面把刀在小四的脖子上重重地摸了一下。他觉得小四是轻飘飘地倒在地上的。他和三叔一起随援军进了城。到底是哪方的援军?他并没有试图去想这个问题。反正他们和叛军的衣服也没什么区别。)
他刚才一定离开过。桌上现在放着一杯冲好的咖啡和几块饼干。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痕迹。两只光脚像刚才那样搭在桌上,没有丝毫改变。刚才我们走神了。
(在马将军剁了守城的赵总兵之后,小五带着赵总兵的女儿跑了。)
为什么你不跑呢?
为什么我不跑呢?
没有这么简单。这不是电影,逃不掉的,逃不掉的。只能等待,等待最后的结局。
(现在我看到的是那个令我畏惧的男人,他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说话声中气十足。
还可以有别的办法吗?让我在监狱里呆一辈子也行,我保证遵守纪律,什么都不说。
“这个是已经决定了的事,不会再改了。”
我承认我有责任,但我真的没有做错事,我的责任。。。。。。
“不用说了,我理解,你的确是运气不好。”
那一刻我深受感动,心怀感激,眼中仿佛闪烁着泪花。可我感激他们什么呢?这群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我他妈的被他们当猴耍了!我有别的选择吗,从一开始?)
我们又走神了。他已经吃完了早餐,在收拾背包。现在,他背上背包,走向门口。我们只能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听着换鞋的声音。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八点五分。就在这时,一声门响,他不见了,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钥匙和开门声),淡黄色的楼道灯光里,我们又看到了他(他的影子)。仍然是先按亮电灯,然后关门。手里握着一把枪(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另一只手是空的,没有手电,这回。通过腕上的手表我们可以知道,时间是21:20,现在。
我们跟着他走进睡觉的房间,开灯,开机,拉上窗帘,然后出来,走进厕所(开机撒尿洗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他边往客厅走边大力地甩手。客厅的灯关了,他拖着黑暗回到房间。
他从拉开的背包里拿出一瓶啤酒,一大瓶雪碧,然后又是一瓶啤酒。他把酒和雪碧倒进早上的咖啡杯里,筷子在搅动。他喝酒的声音很响,甚至盖过了电话铃声。
这次是电话,电脑旁边的红色有线电话,尖叫着,声音响亮。
最初我们看到他的身子抖了一下,迅疾而猛烈的一下,拿起听筒,放到耳边。
他挂了电话。
脚踢到了一个瓶子。一些液体冒出来,在地上形成越来越大的一摊(从颜色我们可以看出是酒)。一只手伸向了瓶子,但并没有试图把它抓起来,手又缩回去了。接下来,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直到敲击键盘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急促而杂乱,因为他的手抖得厉害。
屏幕上的内容?
抱歉,这是我们所不能知道的,与我们的故事无关。
时间像这样过了多久?
两个小时。
大概结束了,他又躺回到椅子上,望着电脑,一动不动。
除了蓝色的桌面,屏幕上什么都没有。
但我们注意到电脑桌上多了一个透明塑料层层包裹着的东西,似乎是一个U盘。
现在,他和我们一样无所事事。
时间:01:24
我们感到疲倦。他仍然一动不动,睡着了?没有答案。
(我似乎回到了之前的某个梦境,熟悉的记忆。老臣面露笑容,等待死亡。某样东西,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他放进了自己的肚子里。谁也别想找到,杀了他也找不到。那东西将同他一起被埋进坟墓,然后,随着自己的身体化为枯骨,秘密将因盗墓者而大白于天下,大白于天下。老臣满意地趴了下来,巨大的刀锋缓缓落下。肚子里的秘密因埋藏而终将大白于天下。)
我们被呕吐声吵醒。刚才发生了什么?房间里又空无一人。他在厕所呕吐?为什么?是酒的原因吗?
但是电脑桌上的U盘不见了。
他安静了下来,于是我们听到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很轻。他冲进房间,哆哆嗦嗦地摸找着桌上的那把枪。
(你知道哪里能买到枪?
我好像认识个人,他是出来混的。
把他介绍给我。
不行,你要枪干嘛?
我现在很需要一把枪。
你要做什么?我可不想你太冲动。
别担心,我只是收藏。
唉,你真缺乏安全感。
行,还是不行?
不行。
算我求你。
原则问题,这是原则问题,对我来说。)
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停止,屋里屋外一片寂静。现在,他,赤身裸体,握着手枪,同门外的寂静对峙着。直到周围的一切都在突然间陷入彻底的黑暗。他惊叫了一声,只是极短暂的一瞬,他立刻停止。但太晚了,我们仿佛看到门外的黑暗正露出笑容。
接下来,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