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法海》第六章 旧情
出了山门,心不知所向,路不知所往。
白素看到天空飞鸟,往南方一指,说,我们随缘而行,就跟它走吧。前程,就这样决定了。
走着走着,不见小青,一转身,她立在路中央,虽然只是一步之遥,我却觉得她和我们隔了万水千山。她说:你们走吧,我要回去了。
我说:你要是饿了,我们跟青蛙走也行。
小青白我一眼,说:你们都没事了,我还跟着干吗?
白素上前拉起她的手,说:不要这么说,你愿意救我,都还没好好谢你呢!
小青说:你谢和尚吧,我没想救你。
白素说:你和我,虽然有幸长生不老,但苦乐自知,既然是同类,又难得相遇,何苦独去独来呢?说着,白素侧过脸看我,我也劝慰小青道:是啊,你一个人走,给捉住了,肯定被剥皮抽筋做成二胡。
白素说:乱讲!
我说:嗯,做二胡是少一点,熬蛇油,泡蛇酒,取蛇胆,要多一点。
白素对小青说:你不要听他的,凡事要往好的一面想!
我说:对,你法力高强,肯定能孤独终老。
白素拍一下我的光头,然后对小青一笑,说:今生不知还有多长,一起做个伴吧!
小青愣了一会儿,脖子上突然起一层鸡皮疙瘩,我说:你这反应也太夸张了吧!
小青挣脱白素,转身就走。白素欲追,身后突然冒出一个老头,左手牵马,右手举鞭,指着小青背影,说:你……你……是你!
老头好激动,拳头一纂,拽下一把鬃毛。白马哀嚎一声,甩着头跑了。老头也不追马,就指着小青,说:蛇!你是蛇!
小青立住脚步,良久,猛然回过身,脸上青色蛇鳞一开一合,像鱼鳃一呼一吸,我看了,当时就想作呕!老头吓得往后一仰,瘫坐在地上。我正要扶,他连滚带爬,一头扎进田里,跌跌撞撞逃了。
老头走了,小青就恢复原来面貌,嘴角一扬,说:呵呵,男人……
我说:你那样,别说男人,男妖都被你吓死了。
小青说:和尚,你再说话,杀了你啊!
这时,白素往我身前一站,轻抚小青的脸,说:小青妹妹,你长生,他命短,你是妖,他是人,结局,是早已注定的……
小青听了,突然落泪。
我说:白素,你别搓她的脸了,你看,都把她搓疼了。
小青为什么哭呢,后来我听说,那老头,别看他现在疯疯癫癫,过去也是风度翩翩。六十年前,小青一见了他,便以为一顶花轿,一块红头巾,就是归宿。不料,那男人竟连个住宿也没有。
当时,他住在坟地边上,为过门不到半年的亡妻守墓。他搭了间小木屋,漏风又漏雨,一守就是四年。小青常常卧在树梢晒太阳,没什么看的,就对他默默注目。
每隔几日,他会挑一担柴、两筐野菜,进城换钱买药;买了药材,亲自熬给母亲服下,再把母亲织好的布拿去市集出售,赚得一点银子,到钱庄还债;还债回来,金山寺里走一趟,抄写金刚经,超度亡父、亡妻;等到天黑,提着灯笼回那间小木屋,一个人对着一片坟,心里苦闷繁多,睡不着,一坐就到天亮……
小青每天看着他,日久生同情,同情生痴情。一天夜里,他又点灯走夜路,小青化作人形往河边一坐,甩开脚丫子踩水,那男人听见水声,循着声音举起灯笼,和小青的目光一接上,居然一见如故。
后来小青不忍他受苦,说山中有灵芝草,摘下来,可以换座大宅子。那男人当天出发,果然寻到灵芝草,就是奇怪,未免也太容易了,就长在他家门口,跟采蘑菇似的。后来,也以蘑菇的价格卖了……小青差点气死,又指条路,让他去找灵芝草。
等到境况稍有好转,母亲突然瘫痪,那男人整日整日地侍奉,喂汤喂药,不得已冷落小青。小青一看,这还得了,又想到一计,说山中有百年青蛇,取它一寸蛇鳞,熬汤服用,能使枯木逢春。那男人立刻提上柴刀进山,运气真是好,第二天就遇见青蛇,一伸手就抓住。割了蛇鳞回来,母亲服下,当天下午就能下地行走,过了三五天,完全康复。
那男人家境渐渐殷实,已没有那么多挂碍了,这时小青有情,他有意,论及婚嫁,皆大欢喜。不料那年江城突然大旱,米比水贵,水比金贵,满城凄凉,婚事,只好拖延……
小青于是连夜出走,化身巨蛇,百里山川横冲直撞,虽然遍体鳞伤,却劈开一条山涧,引来远方河水。当时有人远远看见迷雾里一条青色巨物翻腾,以为是龙,今天那条山涧叫青龙涧,就是这么来的。
旱灾平息后,有一天,那男人又提柴刀进山。小青不解,他说,世事无常,他算是看透了。小青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出家。他说他要找到那条青蛇,卖了它,换个一官半爵。过去他以为“穷得要死”是打比方,但是经历一场旱灾,他发现这哪是打比方,简直是法律啊!
小青说,那条青蛇救你母亲一命,你还要杀它?
那男人说,既然救了我娘一命,再救我一命呗!
小青当时就炸毛了,现出原形要吞他。那男人登时吓晕,小青把他紧紧缠绕,就听见骨头咔咔响,刚吞了他一只手,觉得恶心,又把他吐出来。醒来后,那男人就疯了。
听完,我热泪盈眶。小青说:和尚,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我说:我不是难过,是高兴,原来你不吃人,那我们可以一起上路了!
小青不屑,冷哼一声。
正说着话,泥地里突然飞出一把钢叉,要不是白素挥手挡开,我和小青已被穿成一串。
我说:小青,放下我,别拿我当肉盾嘛!
小青一甩手,把我扔地上。这时,泥地里突然站起百十来号人,身上抹泥浆,手持钢刀钢叉,全是趁我们不备,一点点爬过来的。当中一个人举起杀猪刀,朝小青一扔,说:她!杀死她!
听声音,这不就是刚才逃走的老头么!小青不避不让,刀划过肩膀,溅几滴血在我脸上,冷得像冰。
我赶紧拉她到身后,说:你想被切片啊!
小青说:这一刀,还他往日恩,我们从此两清!和尚,你让开,否则溅你一身血!
我诧异:你还要在这儿给人劈?
小青白我一眼,说:我是说他们的血,他们的血,死秃驴。
我说:阿弥陀佛,饶他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小青想了一会儿,说:造浮屠要花多少钱?
我无语……
眼下,猎户越来越接近,喊杀声一片。前边一排猎户齐刷刷举起钢叉,朝我们投射。白素轻舞衣袖,扬起地上柳叶,击中钢叉,居然叮叮当当的响。钢叉落到地上,断的断,弯的弯。
后边又跟上一排猎户,朝我们扔石头,我把白素揽到身边,手结披甲护身法印。石头,全挡在法印之外。扔完了石头,又来一群扔火把的,我还在想,接下来该扔啥了,身边石块突然烧起来。我一看,哪是石头,全是黑火药!
猎户扔来十几只火把,身边烧成一片,黑烟缭绕,法印渐渐抵挡不住。小青突然化为巨蛇,盘绕起来护住我和白素。
四下登时变暗,外边不知发生什么,就闻见一股烧肉的味道。又听见猎户近在身边,刀斧蹭蹭地响。小青难忍疼痛,猛然展开身体,地上翻滚。猎户见了,赶紧上树躲避。周围火药仍灼烧不息,硝烟弥漫,眼睛几乎睁不开。
一个猎户大喊一声,从树上跳下,白素一掌把他掀翻。他揉揉屁股,又举刀来砍。我看白素左手温柔,右手和善,一招一式全是慈悲,我们仨早晚被剁了。于是结菩提金光印,掌心金光明晃晃像烈日,我自己差点都瞎了。
猎户受金光刺激,赶紧捂脸,却仍不放弃,挥刀乱砍,砍到自己人也不管了。白素呼唤小青,两人互相搀扶,往无人小路走了。等她们走远,我的体力渐渐不支,赶紧收了金光,往相反方向逃。等到甩脱猎户,我绕个弯,在清溪之畔寻找白素小青。
走着走着,灌木丛里一阵摇晃,窜出一条白蛇,渐渐化为人形。她手里捧着青蛇,我看它皮开肉绽,烧得都有三分熟了。
听到附近猎犬嚎叫,我们立刻往山林深处走,一直走到深夜,猎户的火把星星点点几乎看不见了,才停下来歇息。
逃亡路上,白素一面走一面采摘草药,一有时间,她就借着月光,给青蛇敷药。
小睡了半夜,天还没亮,又要启程逃亡。
山里季节变换,逃着逃着,就逃进了冬天……
一天,风雪阻碍,我们往前走多远,就被吹回来多远,寸步难行。于是就近找到一个背风的大树干,捡一些枯枝落叶生火。
小青毕竟是五百年灵蛇,伤口愈合很快,只是她修为尚浅,难逃爬虫命运,此时此刻盘卧在白素怀里沉睡。
等火烧起来了,暖意微弱,挡不住西北风。我于是取出师父的袈裟,给白素披上。她说佛门珍宝,怎能当被子用。我说,过去师父还拿它当窗帘呢!
一说到师父,心里不是滋味,不知他老人家在金山寺怎样了,屋子一定很亮吧?炉子一定很暖吧?馒头一定很香吧?师父啊,我这一走,何日是归年呢?
这样想着,渐渐饿了,外出去找吃的。
冬日里,大雪覆盖,野果野菜冻死一片,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果腹。突然听到有人说话,赶紧立到树后,不料身体靠得太猛,树上积雪劈头盖脸砸下来,把我埋了。等着被人家挖出来,对方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上还拿着钢叉。这些猎户真是执着,一追几个月!
我手结脱身法印,眼前一黑,以为已经飞身到树上,不料,是饿得眼前一黑。这时,一个猎户拍一下我的肩,说:小哥,穿这么点,不冷啊?
我不解,他居然不叫我大师。我挠挠头,有毛,很扎手,原来很久没剃头,长头发了……
猎户说:你一个人在深山里做什么?
我说:找吃的。
猎户说:我看你不是找吃的,是找死!这山里,有条腰杆粗的大青蛇,你小心给吞了!
我说:你们不怕吗?
猎户晃一晃刀,说:我们有家伙。
另一个猎户从背囊里拿出一只野兔,说:你拿去吧,赶快回家。
我说:阿弥陀佛,出家——
突然发现话要是这么说就完了,赶紧改口,说我娘病重,我在寺里许过愿,要吃斋一年的。
猎户说:你还信这个……
说着,他重新拿出一点干粮给我,我说这怎么好意思,他说:我们一路走一路打猎,饿不着。
我说:你们心肠不坏,怎么就跟那条青蛇有那么大仇呢?
猎户说:哈哈,什么仇不仇的,哪有那么大的仇,挣钱最大啦!
我说:……
他说:你想啊,五百年灵蛇肉,你要是有个不孕不育,痔疮便秘,痤疮粉刺,都能治嘞!
另一个猎户说:小哥,你要是在哪儿见着青蛇了,告诉一声,反正你也抓不住,等我们抓了,大家二八分账。
我说:没见过,没见过,见过的话,我已是死人了!
他说:那好,你快回家吧,我们告辞了。
等猎户走远,我赶紧回去。白素倚着树干睡着了,嘴唇冻得发紫,看了心疼,干脆把她往身上一背,拼命赶路。
白素伏在我肩头,她一呼气,我就觉得脸颊很暖。
几经辗转,终于走出山林。远远望见一座城池,水巷,小桥,轻舟,烟波里人来人往。
我心情大好,白素一笑,说,你傻笑什么?
我说,可以生而生,是天福,可以死而死,也是天福,我们死里逃生,真是幸福!
小青左右推开我们,站在中间,往路边石碑一看,说:姑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