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有风吹过
深秋的日头像哑巴家的狗一样,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二狗骑着新买的摩托车猴急地钻进村子,身后是车轮扬起的黄土。
妮子老远就瞧见了,却故意转到树后边,只待二狗子走近,才冷不丁地跳出来。
二狗险些摔倒,一看是妮子,满脸堆笑。
妮子冷冷地问:“凤花家的被窝可美?”
二狗红着脖子:“不能信!”
妮子铁青着脸说:“光屁股的娃娃都晓得,就欺负我一个人不知道?”
二狗百口莫辩,抓耳挠腮。妮子突然转身跳上土坎,疯也似地朝村东头跑去。二狗慌忙去追,怎料刚才一惊崴了脚,重重地摔了个仰面朝天。
当他一拐一瘸到了妮子家门口的时候,大门早已关得严严实实,任凭百般哀求,里面就是不肯应一声。二狗知道,妮子一定在里面。她总是这样,生气了就闷声不响,直急得对方跳脚。二狗在门口转悠了半晌,终于无计可施,甩下一句:“我证明给你看”,头也不回地去了哑巴家。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打开。二狗子抬高嗓门问:“哑巴叔在家吗?”里屋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是二狗哥吗?我爸在呢,进来吧!”
二狗犹豫一下,便掀开帘子进去。可是,他前脚刚进去,后脚就后悔了。屋里只有凤花一个人,她穿着贴身的背心、短裤,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刚刚洗过澡。凤花却并不介意,暖融融地招呼:“进来坐吧,我爸出去买包烟,就回来。”二狗只好捡个靠门的地方坐下。
凤花又是倒水、又是剥核桃,满脸的娇羞与兴奋。可是二狗却坐立不安,他心里牵挂着妮子,只想赶紧找哑巴澄清他跟凤花的事儿。原本叫凤花去也能说明白,可以妮子的性子,这个节骨眼看见她指定打起来。但要是哑巴去就不一样,妮子在长辈面前从不使性子,纵有千般委屈,也会压在心底。
凤花是哑巴捡来的女子,小时候总是破衣烂衫、满脸鼻涕,村里的孩子总追着喊:“哑巴的女子脏又臭”。但是,只要二狗在,就没有人敢欺负她。
凤花毕竟不是哑巴的女子,十岁以后,个子拔节似的往上蹿,模样越来越俊俏,又过了几年,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一来二去,二十出头的凤花出落成了百里挑一的美人。
想来提亲的人不少,但一打听到他有个哑巴爹,便立刻偃旗息鼓——
“遗传了怎么办?”
“捡来的?那也不成,我可不想孙子将来有个哑巴外公!”
……
于是,凤花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城市里的高楼比竹子长得还快,可是,乡村里的房子却像百年的乌木一样,丝毫不见动静,因为那房子里的年轻人早已不知了去向。偶有没出去的,不是这里有点毛病,就是那里有点问题,要么就是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他们的婚事因为各种缘由,也像凤花一样,耽搁了一年又一年。
婚事可以一年年往后推,但青春的荷尔蒙却由不得谁。于是,每到夜深人静,哑巴家的墙头就热闹起来。
哑巴让凤花走,凤花不肯,她一听到哑巴肺痨似得咳嗽,心里就疼得厉害。
这天,二狗去县里办事,误了车,回来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路过哑巴家门口的时候,正巧遇到两个光棍爬在墙头探头探脑。二狗大喝一声,抄起棍子就追。这两个光棍长得干巴瘦,见是二狗,撒腿就跑,二狗也不再追。凤花听得二狗的声音,心里美美的,她追了出来,塞给二狗一只棉布手绢,羞涩地转身跑进自家院子。这一切,全被院子里的哑巴看在眼里。
两个光棍怀恨在心,别人来了许多次,也没人多管闲事,偏偏他们一来就碰上个多事儿的。于是,便在村里散布谣言,说他们亲眼看见二狗子从凤花的被窝里钻了出来。
哑巴终于回来了,二狗拉起他就往外走,路上边走边比划,哑巴顿时明白了二狗的用意。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着,蹲在地上起不来。二狗又捶后背,又拍前胸,又返回哑巴家取了一趟药。吃完药后,哑巴神色渐缓,但步子却软踏踏的,二狗急了,背起他一瘸一拐地走。
当俩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妮子家门前时,天已经快黑了,二狗急切地拍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的心头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颤抖着手推开那扇熟悉的门——
院子里不见了妮子,二狗亲手编织的藤椅上整齐地放着一只棉布手绢,那上面绣着凤花的名字。二狗扔下哑巴,连滚带爬到了村口的小河边,一声声地呼喊着妮子的名字。
河岸上空荡荡的,连个回声也没有。
二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这时候,一阵风吹过,他闻到了一丝丝熟悉的味道。那是妮子的香味,她正站在两米开外的树后面。
“妮子!我还以为……”
“以为我跳下去了?我是想跳来着,可转念一想,还不便宜了你?”
“我叫了哑巴叔来!”
“我都知道了,刚才在河边碰到二婶,她那晚看见你了!”
妮子坐在河岸上,轻轻地闭上眼睛,二狗慢慢地靠了过去。河边的银杏在阳光下金灿灿地一片,分外妖娆。
二狗孩子满月的那天,哑巴多年的气管炎突然好了,见人就笑,当天晚上就咽了气。安埋完哑巴,凤花便不知所踪。有人说去了大城市,也有人说被亲生父母开着小汽车接走了。
总之,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过得很好,只是常常惦念着哑巴、二狗,以及那个贫瘠美丽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