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这样的书,困厄和苦难是否可以被值得。
奇异文字和寓言体,最纯的思想在诉说给虚空的絮语里。
每句话,都在后面给出一个“使你感觉”的补充形容。于是再合着语气,再读那话一遍,这写作不是殚精竭虑,毋宁是缓慢而清楚的。慎重,或者丝丝入扣,你会这样想。
纯和美不一样,只接触美的会造成心底某种幽深的虚空。
要苦,要涩,要浸入,要拂去那些油滑。
绝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
《城堡》是一片葬你于无声的,灰色的水平流动的水泥。但是对于正处于困境中的我,这是惊异到了根基的处所。
作家有什么样的神通,仅仅是把我们的境遇披露出来,就能这样直入人心,他没有给你指路,你却能领怀,甚至能藉此获得穿越黑暗和混沌的勇气。
人和人,人和物什,有价值的乃至无价之「遇」,莫不有特定的时间。与卡夫卡,很有点冥冥之中的意思。少年时读过三五短篇,至今记得在那车站坐在金属的位子上,掏出来,看这些凝滞而深刻的东西,似懂非懂。当天把那本小说集赠予了人。
近来这些时日,我被身边的环境裹挟,感受到强烈的混乱和阻力,想不通,反反复复想。可我不愿再与自己对话,那只会陷入怪圈,最后精疲力尽,狼狈着不了了之。
一个与之相处我视为折磨的老师,在课堂上平平淡淡地提到卡夫卡,那一刻,却忽然得到一种想法:或许我该读一读卡夫卡了。
十分自然地进了图书馆,径直走到东欧分区,就在那儿,他。
当时读到这一段,伏案粟粟良久:
假如K愿意做一个工人,那就这样干好啦,但是他必须切切实实地干,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前途。K知道用不着害怕有什么真正强制的纪律,这一点他不怕,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更无所畏惧,可是一个使人心灰意懒的环境的压力,一种使你步步退向失望的压力,一种你觉察不到但每时每刻都在影响着你的压力,这些倒是他害怕的东西,这是他必须加以提防的一种危险。言里也没有放过这样的事实:这就是万一发生了争执,K需得有首先挺身而出的胆量;这一点表示得非常微妙,也只有内心不安才感觉得到一内心不安而不是内心惭愧,一这包含在信里提到他被聘来为伯爵效劳这一点所用的“如你所知”这四个字里面。
这几乎是我的原话:
截图彼时捏着这旧旧的书页,眼泪就流出来了。
于是,天知道我多久没这么一字一句地读一本书了。
我看卡夫卡怎样沉默地书写他的囚牢。
想进入城堡,他进不了。请求其他人,无门可凭。由于这个世界的设定就是与他的希望背道而驰的,唯一使这悲剧终结的办法就是他从未出现过。雪地,这个象征很出色,他寸步难行,被人拖着被人拉着走。
「光是顾自己继续赶路,他就得付出全部的精力,使他再也没有余暇来控制自己的思想了。」
K莫名其妙进入了体系,于是从那一刻开始追逐不可获得之物。
「究竟是什么东西引诱我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的呢,难道就只是为了想在这儿呆下来吗?」
K是一个清醒者,他的“正常”的严密的逻辑只让他更加苦痛。
K的助手,其实是他的看守,无处不在的监视,让所有私人情况将成为公众状态的“已读”。而关于人们哪怕最卑微的愿望,无人问津。哪怕吼叫,哪怕哭诉,也像冲着一个吸纳所有声音的无底洞发狂。于是,没有人再那样激烈地说话。
K要进入城堡,他能借助的还不是那些世俗的力量,在这个世界里,可以情感在世俗里跃迁。而人民对真正的幸福是这样的不耐受,异化到极致,人性绝无纵深之可能。
当腐败到骨子里的官僚主义已经上升成一种宗教信仰和绝对规则,监视也好,同化也好,全都不可避免,必然性穿上偶然的外衣,还诱惑你相信本有胜算(而这恰恰是一种秩序造成的假象)。稍加留心就能发现,K的对抗性非常明显,他觉得对着干才行,他必须对着干。
然而活在这里,你不得不依附,你不得不交融。我们不曾听闻比这更无力和残忍的事情。
体制里的鄙视链,比世上最坚不可摧之物还要森严,而哪怕是体制里最微小的一个,也以归属这体制为荣,一同排斥那些体制外的。体制对人的同化是无死角的,像用手抓着你的脚在走路。进入一个角色,你甚至必须拥有那种角色“应该有”的感情。这种袭承,当然是一种陌生化的讽刺,但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也许比书中所说的,还要顽强。
「又有谁不鄙视我们呢?谁要是决心藐视我们,谁就会得到很多的朋友。」
「他们看到我们没有力量摆脱加在我们身上的诽谤,因此,他们恼怒起来了。他们并不低估我们存在的困难,尽管他们不确切知道那是些什么困难,他们知道,要是他们自己对付那些困难,他们也不会比我们高明多少,但是这一点只是更加促使他们感到需要跟我们划清界线——要是我们胜利了,他们就会跟着尊敬我们,但是既然我们失败了,他们就把过去采取的临时措施变为最后的决定,于是永远割断了我们跟社会公众的来往。」
「要是艾朗格不让你开口,那你怎么办呢?要是他让你开口,那你能对他说什么呢?」
「现在他可以在这儿爱等多久就等多久,赢得了任何人从来没有赢得的自由,似乎没有人敢碰他一下, 也没有人敢撵走他,连和他讲一句话也不敢;可是—— 一种和上面同样强烈的想法——同时又好像没有任何事情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待,这种不可侵犯的特权更无聊、更失望的了。」
「荒唐可笑的纰漏可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因为,「人的命运」已经不再重要。
「正如天上的星星要对抗地上的这场暴风雪一样无能为力。」
可是,连天上的星星都是伪造的。
「恐怕只有K从未听见过的某种叫喊声才能打破这种沉默。」
这些天,生活上发生的事很少,我的事发生得很多。
现在的问题是,人社会化得“太好了”。
敏性的人尤要警惕,“洗脑这种东西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让你以为,那是你心底的意愿。”
1+1=4,其实没有那么远。
生吞下那些条条框框,噎得你心里的那个孩子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呜咽。
你很难受,你知道的。
那些逼身的压力,推搡得你狼狈窜唐。然而你的深处明白,你所有的愤怒来自无能为力,而这种无能为力,有对自己看上去“本应该”、“本可以”的一份债。
于是你缓了缓,在荒漠里习得一种黑色幽默,算作调味,如同一种辣,时不时提醒你,味觉尚存。说起来,人性中总还是有一种温暖的底色,油烟和火星里,还不算咫尺天涯。
只是因为你过于看重这深渊,果不其然地,你掉了下去。
出入尘世而不滞著,身无挂碍。这是一生要修习的课题。
然而,这都是关于勇气的「学说」,未被行走,一切都空泛,泛着自以为是的傻。
许多中年的单身男士,“事业有成”,表示愿意娶一个单纯的女孩子:
“温室的花朵就温室吧,没有经过考验就没有吧,好歹完整纯洁。”
我理解;不赞同。或许是沧桑太久,一种简单的心愿罢,但也不能不使人联想到男权的问题。
绕回来,大火以前,对于金子的真假,这种质疑是被轻飘飘地逃避了的。
不肯活在对金子的想象中,如果这秉性足够坚定,可以看到远方无比绚烂的奇异风景。
文学院永远有办法绕开文学的核心,我亦不理解他们怎样做到的。
我只有纯然作为读者的体验,偏狭也好,耽溺也罢,好歹有些温度。写下这些东西,漫漫地读,要持续,要和世界联系。路会不会有,是一个问题,你找不找路,是另一回事,你找,然后你活下来。
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苦难,预期它会有,在演习中往下潜。
以上 写给一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