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湖的来历

我的家乡有一条湖，很清很美，名青布湖，小时候的我，从不独自去湖边。只因听一位村妇说她曾见过湖里羽化的青布腾空而起，青布出湖时，大雨如注暗无天日。

庆幸我后来听了完整的《青布湖的来历》。

小时候，最喜欢夏天，确切说是夏夜。银河由南至北横亘天际，青布湖也是由南至北流淌，灌溉东西两岸。村子里男女老幼，都聚在高高的水渠上纳凉。满天繁星闪铄，偶有流星划过；稻田流萤翻飞，池塘蛙鸣声声。远处的青布湖送来凉风阵阵。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长的长者讲故事。他活了不止百年，无所不知。他讲的故事最好听的就是《青布湖的来历》，他说是真事。

百年前，我们现在的村是镇。布纺商行，铁铺药社，一应俱全。西岸，就是我们这岸，曾住了一位布纺老板，姓金，家里独苗，他这一代已单传九代。金家吃斋礼佛。金老板和气慷慨，修桥补路，十里八乡，人缘极好。

东岸住一户望族姓水，原非本地人，由北方逃难至，营生绢锦布缎，善做生意，很快安居发家。常向金家进货，一来二往，性情相投，两人义结金兰，承诺下代若有儿有女，结为亲家。

事情就这么巧，果然金家生麟儿，名金德仁；水家得千金，名水芸阅。金家德仁长水家芸阅两岁，娃娃亲订下。

金家有一学徒，是东岸小户窦家之子，名春生。其父忠厚，其母容貌秀丽，不善持家，在春生5岁时，这一带饥荒颇甚，她娘扛不住饿随走街串巷的挑担买卖远走他乡。春生无论长相、性格随其母，是个机灵小伙，舞勺之年进了金家学艺，跟金家合府相处融洽。

水家芸阅年届及笄，是个美人。姿容出众，风闻两岸。金家在水家千金行过笄礼后正式下了聘，于两年之后迎娶。

金老爷膝下唯德仁一子，德仁这代，已是第十代单传。德仁与春生同年，春生年头生，德仁年尾生。德仁受父母影响，性格仁善稳重。所以德仁与春生看似主仆，实际德仁待春生如兄。

老爷并没娇惯儿子，往东岸送货，与客户联络在德仁正式订亲之后就独自承担。次年德仁跟老丈人送货，春生随行。货送到了，更重要的任务是会见自己的未婚妻。当时有个风俗，嫁妆必随一匹藏青色的布，色越正婚后夫妻二人越和睦。所以小姐想亲自调色染就青布，德仁闻听后笑说，关键在于一种蓝野花，他明天就去寻来。花就长在湖岸土地庙附近。所以第二天早上他就出发寻蓝野花，预计晚饭前赶回。

春生也有自己的心事，他慕名水家千金已久，想一睹芳容。开口让德仁带他去见显然不妥，以他在金府这些年的体验，驾轻就熟打听到小姐下午会到柜台点看金家的货。他以贪吃后肚子不适辞了德仁邀他外出，磨蹭到小姐将来的时刻，装模作样来柜台想帮忙的样子。大家知道德仁待他如兄，对他周到备至。果然没一盏茶工夫。大小姐随丫鬟星儿袅袅婷婷走来，一身青绿春裙，袖口收了荷叶边，下摆既不沾地，又盖住小脚，一双绣花金莲若隐若现。看得春生心旌摇曳。星儿咳了一声，方警醒他的失态，春生连忙行礼。小姐知少爷待他如兄，让星儿吩咐下去，有仆人过来引他入客室喝茶。

这一面，春生仿佛丢了魂一般，低头茶盅里仿佛晃悠着小姐的金莲。他心生忿意，他哪里比德仁差呢？德仁会的他都会，为何德仁父母俱在？还能为他安排如此貌若天仙的妻子。他比德仁还长，妻在何方？来年方可另立门户，尚不知成功与否。而德仁不费心力，全部都有。

他以前没这么想，以前就想吃饱肚子。在金家他不仅吃得饱，还吃得好。他无需忧心吃饱，他想学好开染坊的技艺，他跟德仁一块学,金老爷毫无保留教他。他无需忧心技艺，他想早日开启自己的染坊，来年春就可实现。他只是在等时机，他没其它忧心了。如今，见了水家小姐一面，他有了新的忧心，如没有水小姐这样的妻相伴，他觉得日子都白活了。他开始觉得德仁是他最大的忧心，他觉得没有德仁，他就有水小姐了。

德仁来到土地庙遇一道士，模样疯颠。道士说自己自武当山下来，寻个弟子，德仁合适。还说他二十岁前不宜娶妻，最好随他去武当山。德仁是来挖蓝野花的根，不是无事闲逛。见道士说的净是疯话，把随身带的散银给了道士一包，说自己是家中长子也是独子，哪有不服侍父母游走他乡？遂告别返回水家，把道士的话忘得干净。

德仁帮芸阅调试好藏青的颜色，准备次日回家准备她需要的白布。他愿意天天跟她朝夕相对，两情缱绻，岁月静好。但还是以她名声为重，早日成婚最好。

次日到家，德仁便着手准备白布，他不想用现成的货，他要研发新品。上等的青布得有上等白布为基础。从纱线采买，到纺织过程，环环都亲自把关。就在德仁投身白布忘乎所以时，春生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想提前辞了金家，琢磨如何阻挠金水两家婚事。

白布试工完成，就要开始正式出成品。德仁再来检查织机，最后一次把关。正值晌午，大伙都午餐去了。他忙得不知饥、累，到底是人哪能不休息。他调试织机时感到略微一丝晃动，当他要扶正时，织机侧翻压住他的脚，钻心的痛，本能叫唤“来人”。惯跟着他的春生竟不在，幸得老长工仓伯及时赶到，仓伯一到春生也到了。扶回休息，老爷老夫人请来医治不在话下。

春生自责不已，说自己肚子不适上了茅房，在老爷面前，都要哭出来的伤心。老爷宽慰他不止。最后春生说自己无颜见德仁，不但帮不上忙，反添乱，不如辞行回家。老爷挽留不成，点头同意。

德仁的脚骨折，静养几月可好。仓伯是个老实人，在金家几十年了，话不多，其实他之前看到春生在德仁来之前也在织机处动过。但他没有实据，又不惯生事，便没言语。

老爷一次结了春生几年的工钱，鼓励春生男人立业是根本，如有难处尽管开口。春生面上感激心内暗恨又喜。发生这等意外，礼佛之人，老爷首先检点自己不周之处。正值青黄不接，于是老爷给家中有田地的长、短工放假一月回家务农，并补给钱、粮，同时让仆人在几处大集施粥。

春生的计划一点不差向前推进，他学艺归来，窦父欢喜不已，同时也惊异儿子怎么早回，莫非做了对不起东家的事？春生没敢说真是，反说自己再做下去也是闲吃干饭不如早回。跟父亲说了自己的计划，开染坊，东家一直支持。有意无意问父亲关于湖的传说。窦父道：“是有这么一说，百年前，湖底一怪作恶，被武当山掌门及众道士合力压制湖底。只是个传说，我长这么大，东西两岸往来频繁，并无异常，无需多想。”

他又装作有意无意问起湖边的南柯寺怎么破败？窦父道：“寺里只眼和尚，听闻有点功夫，斗勇好胜，不习武德，不遵佛规。上香的人宁愿远去它庙，所以和尚只得游方去了，七月半住庙。做人千万和气为上，尤其你将来开坊，向东家金老爷看齐。”

春生并没听进父亲劝他的话。金老爷付给的工钱超过他的期许，眼下他算个有钱人了。春生心生一念，不敢告知窦父。他知道和尚一定在他的计划里有用。便只跟父亲商议开办染坊计划,窦父开始忙于染坊，他专注他的计划。

德仁虽在静养，但白布工程没停，中秋之前，白布织成，他的脚也无妨。布料果真如他设想一样美好，软和厚实，细纹平滑。中秋是大婚前最后一次聘礼。聘礼之后，婚期定在正月底，大婚指日可待。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婚期。金家、水家分别是西、东两岸望族，两家人缘都好，婚礼期间，府上都是流水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因为东、西两岸隔着一湖，考虑到路途不便，当地风俗男家先到女家举办仪式，再住半月，提前归宁。

之后，新郎带着嫁妆走水路，快捷到家。新娘则乘小轿走陆路，第二天酉时方到，行过大礼。

春生正是看到这个时间差，实施他的计划。

凝结了德仁与芸阅共同心血的青布，颜色纯正有光泽，摸起来滋润柔软。贺喜的亲朋好友都好生惊叹。吉时一到，新郞新娘分头出发，虽不舍，但分别是为了长相斯守。

湖岸的南柯寺里，婚期的前两天，春生就买了酒肉，敬和尚。他用了激将法，和尚是个好斗的性子，说“小子，不亮给你看看，你不知老僧厉害。我不仅能打将起水怪，还能将它制服重归湖底。”春生故意说，“莫急，我会叫附近百姓都来观瞻。”其实金水两家婚礼，周围人自会来瞧热闹。

和尚醉得糊涂，他确实没想过造民一方福祉，还嗔怪这里人断了香火，令他游走四方。所以根本没想水怪醒来危害多大。

当天乃二月十六，春分将至，和风丽日。新郞和迎亲的仆从登上扎着红绸仔细涂了黄桐的木舟，在水家送亲队伍目送下驶向对岸。新郞归心似箭，所以他们加快船速。刚至湖中，天地变色，乌云四合，大雨如注暗无天日。仆从点亮马灯，本来平静的湖面恶浪排空，透过微微的光亮，新郞看见一只巨兽朝他扑来，他着一身红装，身高八尺，分外惹眼。

和尚果真唤醒湖底怪兽，春生看到怪兽升上湖面，知晓德仁必亡，窃喜。他将替德仁娶回新娘。和尚还想问春生服不服，见这小子早溜。顿知大事不妙，开始降妖。奈何醒来的水怪见岸上作法的和尚，一个水柱甩出，和尚跌入湖中。百年前自武当山跑出的妖，在道士追捕下循入湖底，兴风作浪伤及两岸百姓，被武当山掌门及众道士合力压制以咒语降服。如有谁敢把它叫醒，定自伤性命。

所以即使水怪不伤和尚，他也难逃一死。但此刻，他仿佛明白大限已至，生前不管多少清规戒律没守，都不如他今日作恶之多，他定要死前把水怪打回湖底。

幸得此刻，德仁之前一遇的道士早卜出今日一难，他也在湖边守着，以为日落时分，没成想正值午时。他立身坐正，屏息默祷。抽出一柄利剑直刺湖心。水怪已掀翻木舟，众家仆均已伤命。水怪本想一口吞噬德仁肉身。青布展开如铜墙铁壁，一圈圈护住德仁。和尚使出排山倒海一招直击水怪，水怪沉入湖底，拽着青布和德仁。

和尚吐出最后一口气，魂似一缕青烟飘向南柯寺，肉身不见。道士想救德仁性命，可德仁魂魄出窍，飘往新娘方向。新娘那里因雨暂停前行，芸阅感觉心口一阵撕裂，撩起轿帘，竟见德仁站在树颠，看着她笑说：“夫人好好活着，我定保佑你。”她以为幻觉，却又真真切切，再看却无。

春生，正好赶来。装着悲悲切切说：“少爷凶多吉少，小姐还是返回从长计议。德仁与我虽是主仆，但我俩情份如手足，我将代他照拂小姐。”小姐虽然悲痛，意识到刚才不是幻觉，德仁怕真遭横祸，但她心意已决，定赴金家。谢了春生虚伪的好意。春生还不死心，想要强劝，小姐让星儿请轿夫送客。

随水怪落入湖底，乌云散尽，湖面归于平静。水怪受到和尚与道士夹击，重伤在身，复原还需时日。

若此时能缚住水怪正是时机。为今之计，道士只能用尽最后法力，让少爷暂时魂魄回转，一时少爷光茫四射自湖底升起，立在青布之上。两岸乡亲正跪祷上天，见此以为菩萨显灵。实则道士作法，道士喊话：“金德仁听好，你可愿永居此湖，守护两岸平安”

“我愿意，谢大师成全。”遂面向西岸叩首，跪拜父母养育之恩，金老夫妇早已泣不成声。

话语刚落，一道光茫更甚，乡亲们睁不开眼，待他们再睁眼时，只有少爷的肉身平躺水面，缓缓飘向西岸。少爷的魂魄与青布一体，沉入湖底，将水怪彻底缠斗止息，永绝后患。接下来，道士将作法助青布修行，逢朔、望习法，十年之功，一年练成。百年修行，十年完成。青布将有不死之身。

众人抬回少爷肉身，面色如前，宛如睡着一般。道士来到金府，告之老爷，他已有二孙子，待二孙子出生，拜礼之后。少爷之身方可入土。一一说明，道士回到土地庙，教青布习法。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果如道士所言，单传了十代的金家，这次得了两孙子，起名承德、承仁。依照道士吩咐，一切做了安排。

两孙子周岁时，老爷亲自上土地庙来，找道士商量，说想修个道观。既方便道士休息，也方便将来孙子祭拜他们父亲。道士觉得有理，从此。西岸有了道观。

道观落成当日，乡亲们纷纷前往观瞻，春生竟也前来。在他一只脚刚踏进道观时，平地起一炸雷，他当即扑倒在门口，作叩头状，没了气息。众人不解，道士明白，说“心若不善，天必有眼。”

人群之中有人喊一声“快看”，只见镜子一样的湖面青布徐徐展开，空中闪过一道金光，倏尔归于平静。

两岸绿野繁茂，禾稻飘香，世世代代，乐居安康。

后来此湖起名青布湖，为了纪念保两岸平安的金德仁和他亲手制作的青布。老者停顿片刻说：“人呵，莫要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