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的故事
45年抗日战争才结束,俺那时候十几岁了,都记事了。杨础有两个炮楼,一个是日本鬼子建的,一个是国民党建的。日本鬼子建的最大的炮楼是在蛇窝泊,莱阳的炮楼也没有蛇窝泊的大。炮楼上挂着太阳旗。(你是说,膏药旗?)人家不叫膏药旗啊,叫太阳旗。鬼子真不少啊,扛着枪,“淌淌”地从俺村前面过,但是他们从来不在俺村过夜。他们说俺村村头有八路。哪有八路?俺没看见。他们进村,就想带牲口走,牲口可以驼东西啊。鬼子一来,很多人就带着牲口出去藏起来。再就是,进家翻粮食。翻到了,就拿走。俺爹爹跟着八路走了,给八路做饭。大队上的粮食放在俺家里,俺奶奶妈妈负责粮食安全。她们在磨盘下面挖个大坑,把粮食藏在里面,上面盖上磨盘。鬼子来,小驴就拉磨盘,他们想不到下面有粮食。俺弟弟那时候还小,俺天天背着他,鬼子走到哪儿,俺背着弟弟跟到哪儿。鬼子干了什么,俺就赶紧跑回家,跟俺奶奶说。鬼子到俺家问,你家都有什么人?俺说,奶奶妈妈姐姐,炕上那个是俺傻子叔叔。鬼子问,你爹爹呢?俺说,俺爹爹死了,死了好几年了。鬼子走了以后,俺奶奶气得就用手指头点哒俺的头,头上起个大疙瘩。你说俺能怎么说?俺不能说俺爹爹跟着八路走了呀。后来,俺爹爹回来了,俺就抱着俺爹爹的脖子跟俺爹爹说,俺爹爹说俺说得对......
后来俺爹爹活到80多岁。(那你爹爹跟着八路那么长时间,回来就回来了,国家也没有给安排点什么?)没有啊,人回来,全家人就高兴啊,不图其他什么。也有给安排的,那种就是打仗挂彩了的。俺村有一个,子弹从腰上穿过,后来就给安排个工作。真有打仗开枪的时候啊,真打起来,经常是晚上。鬼子从对面山上开枪,我就在院子往天上看,子弹就像星星一样地飞过去。俺奶奶在屋里喊我,让我进屋,我不进去,就在院子里看,一点儿也不害怕。鬼子一走,八路就来了。来也是晚上来,村里人就赶紧烙饼做饭,让他们吃饱饭。有一次,俺奶奶盛面,不小心撒了一瓢面,都在土里,没法捡起来了,吓得不行。面粉的量都是有数的,人家大队长问起来,没法交代了。我就用脚往土里踩了踩,说,撒了就撒了,没事。八路来了,俺奶奶就跟八路说,撒了一瓢面,八路也说,没事......
俺家那片地在东坡上,是片坡地。俺爹爹说,你能帮我给苞米喂上肥吧?我说能。俺爹爹就带着我上了山,教给我,一棵苞米喂一小勺化肥。俺爹爹就在前面挖个窝,我就喂一勺化肥,接着把窝添上。一头晌功夫,那片苞米地就喂完了肥。俺爹爹高兴的,说俺闺女能帮着干活了。我也就6、7岁。结果呢,第二天,下了暴雨,还刮大风,又是坡地,一场雨把苞米苗冲个干干净净,这一年,苞米颗粒无收。到了秋天,家里没有吃的了。俺姐姐就用水冲点咸菜也能吃下去,我呢,就抱着筷子,瞪眼看,吃不下去...
俺爹爹看着俺的眼越瞪越大,就说:不能把这二man给饿死啊,把她送去她姥娘家里吧。然后我趴在小毛驴背上,“咯哒咯哒”地去了我姥娘家里。我小时间,出门就坐小毛驴。我姥娘经常早晨让我去撸一把地瓜叶,熬个汤,吃了,就算饱了。饥一顿饱一顿,挨活到第二年。有一次,我姥娘坫了些蒜泥,我也吃了一点。我姥娘就骂我,小孩有牙,吃个整头蒜就行了,也跟着吃蒜泥!我生了气,大哭不止。哭完后,就一直咳嗽,一直咳嗽。把我姥娘吓坏了,捎信让我爹爹用毛驴把我驼回了家。回家后,我爹爹到处打听,怎么治我的咳嗽。一个邻居告诉了一个土方法:用揉好的面,包着猪心,培在火里烤。烤好后,连面带猪心一起吃下去。村南头,有一个杀猪的,他就把猪心留下来给我吃,连着吃了三个猪心,我不咳嗽了。人家也没有要俺爹爹钱。我有一个姐姐,我是老二。我身后,俺妈妈生了好几个,都没有活。后来,快生俺弟弟的时候,俺爹爹怕再不活,让我看见,就把我又用毛驴送到了我姥娘家里,直到俺弟弟满百岁的时候,才把我接回家。这一次,俺姥娘没敢再骂我。生下俺弟弟没多久,日本鬼子就来了……
俺妈妈姊妹五个,俺妈妈排行老二。你死去的后奶奶排行老五。你二叔和三叔是你后奶奶生的。你亲奶奶的哥哥是俺四姨夫。俺五姨夫是村里的地主,家里雇着扛货的,俺五姨是个妾。那时候,农村里划成分,分雇农,雇农光杆一根,啥没有。贫农,贫农家徒四壁。下中农,下中农有点地,家里有个牲口。中农,中农家里地多点。上中农,上中农家里就不止一个牲口了。富农,就是地主,家里有地有妾,还雇着扛货的。47年反算,反算就是把地主抓出来,再斗一遍。其实以前已经斗过了。这一年,被划为地主的不是被锄头砍死就是自己喝药死了,还有被活埋的。苗后村东边有个大沟,被锄头砍死的,就埋在那里。我们那时候叫做那里是“死人场”。俺五姨夫就是那年自己喝药死了,俺五姨跑出来了。那时候,你亲奶奶已经死了,俺四姨就把俺五姨介绍给了你爷爷,俺五姨就是你死去的奶奶。
你爸爸喊俺四姨舅母,俺四姨有个儿子叫祖栽。俺们三个人岁数差不多。10几岁的时候,过年走亲戚,你爸爸来看舅母,我去看四姨,凑在一起玩。有一年,在祖栽家里宿一宿,再一起到俺家里,然后再跟着你爸爸到了他家里。那天晚上在蒋家有演吕剧:小女婿。我就跟着你爸和祖栽去了。你姑姑从根起就老实,待在家里没去。我记得,戏还没有唱完,我自己先回来了。你爸爸和祖栽回来得晚。我一进门,就听见你奶奶,指桑骂槐地骂。我跟你姑姑睡一铺炕。我就问,俺五姨在骂谁。你姑姑说,悄悄的,别说话。我们都睡了,隐隐约约地听着她骂了一晚上。我心里知道她骂得是我。她不喜欢大闺女大晚上地跑出去看戏,她出不了门,她也不让别人出门。你姑姑就不敢去看戏。俺那一年回家后,再也没登过她的门。这就是你奶奶,俺五姨。
我认识你死去的妈妈,是通过我舅舅舅母那里。我舅舅跟你妈娘家住隔壁,我过年时候去看舅舅,我跟祖栽站在街上耍,你妈妈出来到井上挑水,你妈妈大高个,扎了两个大辫子,耳朵从小就有点聋,她排行老三,家里人都叫她“三聋子”。你妈妈也看到我。那时候都没有什么感觉。我正在龙口师范读书,18岁。19岁那年,我记得特别清楚,快放寒假了。腊月二十二那天,家里给学校打来个电话,说是让我明天回家结婚。我当场就愣了,这婚能说结就能结的吗?新娘是谁,我也不知道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违抗。结婚日期定在腊月二十三,就是明天。学校还有几天才放年假,我只能跟学校请假。连夜从龙口出发,走回家。走回家,就是走着回家。从龙口到大郝家庄,200多里地,一路走回去。腊月二十二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看着天上的星星,大约的方向,整整地走了一宿,天蒙蒙亮,到了家。回家一看,新房都布置好了,你爷爷给房子扎了新天棚。这一天,就这么把婚结了,新娘成了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