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地执念,执念地坚持
“女人比男人更了解孩子,可是男人比女人更有孩子气。”
“男人的幸福是:我想要。女人的幸福是:他想要。”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爱情多么美好多么悲伤,总是不堪,一击。”
珍贵而稀有的东西,往往是柔弱的,却可令万方朝服。
“爱情?”
是啊,当那举世难再的世纪之钟将要自我诞生克服生死轮回的唯一机会,时间和金钱都在各自尘世注定喧嚣的流转中继续辉煌的无言。人们恰恰愿意将生命中微薄而有限的经历铭刻在最为古老和即将不朽的过程中,体会与自然万象和合如一的境地,摆脱掉千斤重负的分秒迫近,见证飘渺未来无尽却也大同小异的虚妄和誓言。除了爱情,那个呼之欲出、可遇难求、备受大众匪夷奚落乃至需要一门普及课程方能正其名位的独特价值,似乎在我们那处处漫溢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中注定是浪中轻溅的水花,散落在“人性”“时势”那些锐不可挡的力量之下,却又难逃那天真、烂漫、无邪的咒言。爱的力量。爱的力量?爱的力量!相比时间,她昙花一现;相比金钱,她无语凝噎。可是,爱情,是可比(鄙)的吗?
“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此言见血,恐怕还是略有错置。爱情的瘾感,纯粹的欲望释放不说,她许诺欲说还休的缠绵与执念。可是,如果爱情的功用仅仅是为了替代外物对于五官肉身硬邦邦刺激的作用,那么爱情其本身作为一种人体间流动的通感便和“吸毒”所能发挥的生理功用一般无二(“荷尔蒙”之说?生理的力量……)。如果说,在马路踏上对明明爱情的马路之前只是对他自爱的“犀牛”移情,乏味之余和哥们们一起游戏几番,乃至和不可理喻的牙膏推销员理论再三以期“做一个有事干的人”,又有谁知道在男人生命中偶现的女人不会是对一个缓慢下坠至庸碌“犀牛”最好的精神擢升和慰藉?“犀牛”,作为自然的造物,终会有灭绝,靠着敏锐的嗅觉能存续至今。靠气味的捕捉,马路“嗅”到了那突然的盲目,那份突如其来的震颤,在那个回味无穷的口香(酸)糖中,在明明和陈飞的纠缠里。
爱情是专一的?马路无车、无家、无友、无亲,不会英语电脑开车,不能没有更多的“没有”,像一个黑洞,不分青红皂白地吞噬着每一个敏感而脆弱的精神。但是他清楚,他自知,他笑对这一切,他理解这些对突然闯入他生活的明明意味着什么。明明没有陈飞?她不敢妄想,也不愿去直面。像一场迷藏般的决斗,他和她都宁愿以身试法,毅然决然,跳进那无尽而确定的不可能性。陈飞,自始至终是一个谜;她全心全意,要让那个谜成为她自己,决不放弃:
“可我要是不爱(他)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爱,是不对称的守望。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他(他)的意义,在她的身上,蜕变成他(她)自己的意义;她的意义,在(他)的身上,却幻化作牢不可摧的壁垒,任沧海桑田,自岿然不动。可是如此缺失平衡的二律背反,如此太极般的意义转移(or 移情自恋?),悄无声息,却宣示着汹涌澎湃的回潮。那氤氲不散的执念,挑逗着大爱与大恨的两面,注定要淹没所有,荡涤一切。那难以知晓源头的感觉,那最微妙、最难以企及乃至最不能探求的努斯(nous),在一切皆流的世相中找到了最没可能的一对相遇之人作为爱欲(eros)的最佳导体,去铺陈无中生有的无奈多元,和那注定彷徨无着的呼唤与不解。“你要把我逼疯吗?”结局里,马路的确疯了,可是疯得如此凄美,如此壮烈,如此荡气回肠!问天问地无果的“为什么”,珠联在那引诱着马路和众人先而不可知、后而渐明的“礼物”里。一切曾经与未来对爱情的专一寄予被打得粉碎:冰冷的现实,终究是归零的谵妄。
生活到头来竟然是荒谬的!不可思议的!“贪婪、自私、残暴、冷酷、背叛、渺小、软弱……”嗡嗡嘤嘤,在人们的耳边屡避不及,经久不息。一个正常人的生活竟然要背负如此多的痛和伤害,更不要提为爱情倾其所有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不可理喻和难以接受。“负能量”(能量真的分正负吗?谁确定正负之分?…)高不可攀的传染率和自我循环再生性,所向披靡的情感试验和活体解剖欲,将每个人的最内里、最深切的良心不断地、毫无保留地曝光在大庭广众的众目之下,而被骄傲地冠之以“现实”之谓。因为距离被破坏,才得以赤裸裸;因为赤裸裸,才会有逃离无欲无情的希望,才会有炼狱后重生的遐想,才会有孤注一掷和蔑视中道的激愤和怜悯中道的残缺。一个硬币的两面,在那个看不见的手的旋转之下,脱离了它本该属于它自在的安静,终于在癫狂的舞动中,冲向一个不可知的轨道。
现实?明明,不是梦?她的名字最不应该属于梦境,可像一切幻灭后的暴饮暴食,原本给犀牛的“禁果”在明明那里大口吞食着,而马路却品尝着她对他(他)留下的疼痛。她想要痛,想要二人世界坚定的意念对簿。谁会否认,集中意志的情感对攻,不是一场美妙的打(大)戏?(他)忘了她,在她生日那天,在她自己内心最需要(他)的那天,(他)的远走高飞打碎了她一切和唯一情感的寄托;她试着忘掉(他),谁知逃脱不了自己变成最不想变成的那个(他)的奇诡。马路,成了一条纤弱的通途,走在上面,她可以得到最切实的补偿与满足。爱情是盲目的,所以需要相互打理。当确定而冷酷的无限不可能性将剪不断、理还乱的生活之麻拧成了真正荒谬的死结之时,对于可能性的信仰,对于那死结披荆斩棘般的“犀牛”式进击,盲目的爱情终于找到了最为清晰的自我诠释!
“忘掉她吧!”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
(他)忘了,她从人间坠入了地狱;
她忘了,他从天堂坠入了人间;
他,没有忘,却从人间坠入了地狱。
上帝之死,并非任何人的杰作,却是每个人遗忘的本能剔除记忆中最不堪重负的回眸的自然结果。“忘记意味着背叛”,可任何背叛却都令世人铭记,以至千秋万代。出于不重蹈覆辙的目的而做出的记忆筛选却恰恰隐含着最严重的复制危险,历史的吊诡嫁接到生活上依然如初。毕竟,谁能想象没有生活和真实的历史?马路通向了执念和坚持,摒弃了大众通常选择的平庸之路,不由分说、彻头彻尾,纵使金钱在手,技艺通习;明明也通向了执念和坚持,虽然来得迟而慢,性子里原初的傲娇和倔强天真复归,伴随而来的,是弃绝(他)和他纠缠的拥抱。
他做到了吗?问题或许不该这么问。
他一直这么做吗?
他不明白,她不爱他吗?
他不知道他再这样下去,会诞生罪恶吗?
……
(上帝俯瞰着一切,沉默无言)
对爱情的无助终于在马路对明明的绑架中升级为自我的绑架;欲罢不能的执念终于升级为孤注一掷的怜悯(pity)而非移情(empathy)。他可怜他的爱人,正是可怜他心中最可怕的敌人!他无法像驯服“犀牛”一样驯服这飘忽不定却令他神往痴迷的客体,他无法驯服始终潜伏在他心中不可驾驭的野性。控制和征服的欲望,那似乎原生的本能,终于挣脱了理智与现实的训诫,在意志与表象的世界里集中迸发。“人的一切痛苦,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小波语?)恨?罪恶?明明在挣扎的,是她的无所适从。她成了他的属物,却本应属于(他),在荡涤一切的能量迸发下,她的一切成了一张苍白的纸,无力地书写着她曾经对他做过而现在他反噬其身的,无尽的轮回。
或许世间的很多不可饶恕的罪孽和癫狂,不过是人类面对苍白冷酷无尽不可能性所做的孤注一掷的回应。它因至纯至洁而至邪至恶,有人借此成就了伟大,有人因此却使自己和他人双双毁灭。可当想到,人类的终局不过是死亡一瞬,生命中的无数瞬间便立刻微缩成对“如何死去”这一难题的追问。马路在通向明明的颠簸中用几近迷失自我而成为“不正常”的危险因素的代价交换那份珍贵而脆弱的真情,且问这个时代,做得到将“平庸之恶”让渡给心中最独一无二的价值的人而不计其他,会越来越多么?明明身上的清晰与天真,激励着“无用”的马路去完成他不情愿完成的自我克服(self-overcoming)。爱情对他不是目的,而是勇气,是召唤,是伟大的憧憬和意象(向)。正如西西弗斯遭受天谴而不惧庸碌的努力,纵使生命如何庸常,纵然疯癫乃至罪恶都不足以甩掉命运沉重之手,遇见明明巧合的明明,必须相信,马路在“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路上,在从地狱响彻天堂的咆哮中,是伟大的,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