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2018-11-18  本文已影响0人  艾夏2016

今年的冬天来得好晚,还不曾感觉到寒气来临,暖气就开了,北方的冬天就是好过。回想小时候南方的冬夜,总觉寒气逼人,一个人睡觉一晚上都睡不暖脚,我总要穿着袜子才有勇气把腿伸直,否则越睡越蜷,蜷成一团,直到冻醒或者累醒。

想起我的奶奶。

小时候每一年的寒冬里,她每晚用玻璃瓶注上热水,包裹上厚厚的毛巾,自制暖水袋给我捂脚。在我躺进被窝后她用毛衣棉服将我肩膀两漏风处塞得严严实实,然后自己坐回灯下织草帽。

有时候晚上停电,她就会多点几根蜡烛,让我坐进被窝里写作业。

我大学毕业后在家的那两年,拿着一个月80块农村养老金的奶奶,却给我买两三百一斤的阿胶膏,每天按时叮嘱我吃。虽然长大的我不再和她睡一床,可她仍旧知道我在寒冬里睡觉一晚上都捂不热脚,瑟缩成一团。只有她会心疼我每月来例假被痛经折磨得死去活来,担心宫寒给以后的生育带来隐患。

我是她最疼爱的小孙女,在我离家的那些日子里她时常惦念着我,而我却不曾主动打过电话给她,一次也没有。从小到大,她为我做了那么那么多,而我为她做过什么呢?

后悔没能在家多待一年半载,离家的时候她已经80多了,生活尚且能自理。虽然腿脚不利索,也还能上街买个菜,只是走一两百米就要停下来歇好大一会儿,那时候的我,却很少能有耐心陪她上个街。多么希望自己还有机会为她做点事,哪怕只是在她弓不起腰时给她剪剪脚趾甲,在她腰酸背痛时偶尔给她捶捶背揉揉肩膀按按腰,在她上下楼梯不方便时耐心地扶着她,在她一遍遍重复的唠叨同一件事时给以温柔地回应……

可是在她生命最后的一年里我却不曾陪伴过她,在她中风后意识清醒的头几天里我来不及赶到。待我抵家之时,奶奶已是弥留之际,一次都没再清醒过来。

她是忽然患病被送进医院的,被发现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地上,想是突发脑溢血摔倒在地的,在小姑姑发现她之前也不知道躺地上多久了,扶她上床的时候说是半边肢体已经瘫痪,但尚有意识,只是说不清楚,一直到入院的第三天才开始昏睡不醒。

听姑姑说之前还有意识的时候曾问过她,想不想她的孙女。她回答说:现在不想了,谁也不想了。

想必那会儿她已经意识到死亡的来临,她心里会有什么样的牵挂呢?是想到要和早已离去四十多年的丈夫相逢而觉欣慰呢,还是回顾坎坷的一生终于落幕而叹息……

奶奶被放弃治疗转回家中以后的前一周里姑姑们和爸爸轮番照料着,虽没有意识,但有心跳有体温,我握着她的手腕,感觉到她跳动的脉搏,听着她沉重的呼吸声,看着她好似安睡的模样,心里默默地希冀着她能忽然醒转过来。

后来的一天,三姑姑下了决心,冷静地拔去鼻饲管和尿管,说让奶奶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去,少挨点痛少受点罪。中年丧夫的她对于死亡比我们看得都透彻。

我忽然就压抑不住悲痛,趴在奶奶床头,无声抽泣。不再输营养液,不再排泄,我们已经向死神缴械投降,这身体已被装进小船,而这艘小船正独自驶向浩瀚无际的黑暗——死亡之海,有去无回。忽觉剩余的时间一点点流失,像沙漏无声坠下……

死亡的路那么孤独无助,我的亲爱的奶奶,又是自己一个人走。

她这辈子太长太寂寞,年少时父亲上战场丢了性命,母亲翻山越岭去寻夫,经过满是尸骨的林子后就成了个疯女人,随后失踪。她七岁就成了爷爷家的童养媳,放牛割草喂猪到十六岁,正式嫁了爷爷,生了第一个男孩,养到六岁不幸离世,后边在生了四个姑姑后,终于生下了我爸这个独子,可丈夫却在儿子七岁那年重病去逝,留下她和六个女儿一个儿子,此时除了大女儿已经结婚,其他的都需要她一人抚养。无法想象一个弱女子在那样艰苦的年代里如何背负起一个家庭的重担。她聊起那些往事总是云淡风轻,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只是年老时满身的病痛似是诉说着曾经历的那些风霜雨雪。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等一个亲人逐渐死去。脉搏逐渐微弱,心跳逐渐停摆,体温逐渐下降,等她吐出最后一口气,油尽灯枯。

这真是一个太漫长的过程,死亡像一条皮筋被拉扯成长丝状,拖沓冗长,稀释了生者的疼惜和哀恸,沉痛被抽丝剥茧,化成一声声轻微的叹息。

火葬场的炉门前,我默默看着熊熊烈火将奶奶的尸骨燃成灰烬,化成尘世一缕青烟,飘散。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我深深、深深地凝望,这是最后一次的目送呵,从此奶奶只能活在我的梦中。

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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